73.073 事情的真面目
蘇可頭一次這樣慶幸自己被一塊斗篷包裹著,圈起來的一方天地寬厚又令人踏實,她將臉埋進去,外面的一切就都與她無關了。
也許她的臉很紅,震驚多過感動,也許她的眼神是直的,嘴巴是張著的。
總之她可能是那樣的不好看,但她藏起來了,他就不會看見。
「看來你還真是看多了煙花,我特意找匠人做的,好多種花樣,你倒是一眼都不看。」
邵令航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悶悶的,帶著幾分戲謔和不甘心。蘇可的心跳得厲害,呼吸噴在他溫熱的錦緞袍子上,又打回臉上,只覺得臉龐燒得更燙。
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冷清的人,笑容多是虛情假意,見著什麼人都能笑,討好的,逢迎的,附和的,笑著笑著連自己都忘了笑的本質是什麼。所以笑容里沒有感情,那只是嘴角上揚的一個動作,訓練有素,得體大方,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
可是當她鼓足勇氣從那方天地揚起臉來,看著邵令航清澈目光中帶著的炙熱,她是真心地笑了。從身體里激發出來的一種喜悅,身心都被這種喜悅填得滿滿的。
她笑得那樣好看,眉眼彎彎,唇紅齒白。
邵令航獃獃看著她,眸子一瞬被魘住了,吸了很長的一口氣,抬手將她的臉壓回了自己的胸膛,「不看就不看吧。」
他的心跳得特別快,一下一下敲鼓似的,震得蘇可耳朵發顫。
兩個人就這麼抱在一起站著,衝天的煙花一發高過一發,絢麗多彩的顏色將夜空染成一張畫布。硝的味道漸漸在空氣中瀰漫開,眼瞅著最後一發衝上天際,蘇可對著黑夜仰起頭。沒有為自己,也沒有為家人,身份財富也拋在一邊,她只求,真相大白那一天,對每個人的傷害都少一點。
「許的什麼願?」
「讓老天將你這動不動就發誓保證的毛病改一改。總聽著,容易讓人膩煩。」
邵令航哼哧著笑起來,「你若不是這麼油鹽不進,我何至於這樣。」
蘇可別過頭,低聲嘟囔,「說得多,做得少,這和油嘴滑舌有區別嗎?好聽話我聽得多了,誰稀罕你這雷打不動的兩句。」
邵令航聳著肩膀笑了兩聲,將蘇可的臉捧在手裡,那麼小一張臉,細膩光滑,他捧得小心,怕手上的老繭刮到她。他慢慢靠近,懷著幾分期待,幾分試探,小心翼翼地將臉挪了過去。額頭抵上額頭,視線下移落在她紅艷的嘴唇上,喉結聳動,卻不敢再有下一步。
兩人的呼吸都是慌亂的,蘇可的牙齒都打著顫,身子往後撤,卻被他抓得牢牢的。
吞了兩下口水,蘇可的聲音顯得極為慌亂,「我的話不是這個意……」
話沒說完,這個吻終於落下來。輕柔的,帶著虔誠的心仔細描摹她的唇形。分明不是第一次孟浪,卻因為她的不閃躲,讓他更加緊張。在她張開嘴迎合的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坍塌了。他漸漸將這個吻加深,一點點帶動她的舌尖,擾亂她的氣息。
他咬了她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說:「可兒,你是我的。」
蘇可發笑,這個人真的永遠都是這雷打不動的幾句話。
……
大年初一的早上,老夫人按品大妝,同邵令航一起進宮朝賀。
因為有三太太陪同,到順貞門的時候,蘇可和無雙等在車邊,只由三太太扶著老夫人進宮。因為年前對邵令航盛傳的流言蜚語,老夫人頗受矚目,雖有平日里要好的幾位夫人說笑招呼,但更多的誥命仍是止不住的私下議論起來。
老夫人顯得很從容,她的城府還不是蘇可能夠比擬的。倒是三太太,臉上僵硬,眼睛總是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頗有些扭捏。
老夫人提點了她幾句,三太太稍微好些,但臉還是僵硬。
其實三太太每次進宮都是這個樣子的,在宮裡為數不多的照面里,蘇可曾經很納悶三太太這樣不穩重。後來看了名冊,心裡也忽而明白。她的夫君只是個從六品的員外郎,按著大銘朝的規矩,她的品級根本不能進宮朝賀。只是老夫人年歲大,腿腳多有不便,而侯爺一直沒有成親,太后那裡憐惜,特准了老夫人帶一名家眷入宮。
這個殊榮給了三太太,可即便是站到了老夫人身邊,從六品的安人,和一品侯爺夫人,之間可是有著天壤之隔。
名不正則言不順,三太太沒有底氣也是正常。
那麼自己呢,蘇可的心忽的一空。嘴唇上還殘留著昨晚的瘋狂,可現實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將夢境打碎。他有辦法,他有辦法,他能有什麼辦法?
送走老夫人,侯府的馬車按著往常的規矩排在牆根下,挨在理國公府的後面。
蘇可和無雙跟過去,才走兩步,身後傳來方妍的聲音。蘇可回頭,方妍帶著兩個宮女走上前來,點頭見過,方妍笑道:「賢老嬤嬤今兒早起派人來說,要是蘇姐姐跟著老夫人進宮來,讓我領著姐姐去趟壽安宮。」
方妍從身後宮女的手裡接過一個對牌,確實是賢老嬤嬤用的。蘇可不敢辭,恭敬地接過來,和無雙交代了兩句,跟著方妍進了宮。
宮中朝賀,長街上的宮侍來往不絕。蘇可有心想問問方妍,但礙著身後還有兩個宮女,只得一路小心地跟著。但她身上只著侯府慣例的冬裝,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不是宮女,實在是顯眼。
到了壽安宮,方妍屏退了兩個宮女,獨自帶著蘇可進去。
此時方能說兩句話,「瞧著不是什麼大事,大約是上回聖壽節你進了宮,賢老嬤嬤知道了,想你些,才傳你進來的吧。她如今的年紀大了,皇上都三不五時地來瞅瞅,聽說一應後事都已經預備下了。臨了想見幾個人,也是常情。你不用太過擔心。而且這也是太后特許的,否則你也進不來。」
蘇可稍稍鬆了口氣,點點頭進去了。
如果蘇可記得沒錯,賢老嬤嬤已經六十五歲。這宮裡除了年過古稀的太後娘娘,闔宮上下,年歲最大的就是她了。況且皇上和她親厚,宮裡的人都敬著,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是時隔一年多再見到,看見賢老嬤嬤躺在床榻上老態龍鐘的樣子,蘇可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
「老嬤嬤,可兒瞧您來了。」
賢老嬤嬤轉過頭來,身邊有個伶俐的宮女將她扶起來,墊了兩個松花色大迎枕,掖好了被腳,施施然退了出去。
蘇可站在那裡抹眼淚,上前著要行禮,賢老嬤嬤卻冷冷瞧著她,近乎刻薄地命令道:「跪下。」
蘇可一怔,眼淚沒控制住,刷的滑下來。她緊忙跪在床邊,垂著頭不敢言語。
「我曾經怎樣教導你的,你都忘了是不是。如今我身子骨不行了,過一天少一天,你也愈發不拿我的話當回事了。你有本事,你能耐,你出了宮就無法無天起來。蘇可,你實在讓我寒心。」
蘇可的眼淚向來是要麼不流,一流就收不住。她吸著鼻子,心裡卻莫名其妙,不知賢老嬤嬤的話究竟是從何說起。
難不成是為了她曾南下秦淮?
賢老嬤嬤知道了?
賢老嬤嬤是怎麼知道的?誰查的?還有誰知道?
一連串的疑問在蘇可的腦子快速閃過,她揚起臉看著賢老嬤嬤,抽泣著實話實說:「老嬤嬤,可兒也是迫不得已,我若有選擇,斷然也不能去。如今我過得挺好的,您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賢老嬤嬤沒有因為蘇可的哭訴而動容半分,臉更加陰冷,拍著床沿教訓:「你就這麼膽大妄為!迫不得已?你怎麼就這麼不聽勸。洛芙死的時候我明明白白告誡過你,不要插手,不要去尋根究底。這宮裡死個把宮女太過常見了,人人都要報仇,這宮裡還不鬧翻了天。你幾斤幾兩,覺得自己腦子聰明,會盤算,就忘了自己是誰了?」
沒有前因後果,一番教訓更讓蘇可糊塗。可是既然提到了洛芙,那千絲萬縷便在心頭紮成了結。
洛芙?她為洛芙做了什麼?
倘若她真的能為洛芙做些什麼,也不至於一直被心魔拴著。
「我……」
賢老嬤嬤見蘇可張口,以為她是要辯解,即刻瞪了眼,「你若心裡還有我幾分,回去后立馬從宣平侯府里出來。不管你是用什麼借口理由,給我斷得乾乾淨淨,走得徹徹底底。我會派人看著你,要是你和宣平侯府還有半點聯繫,別怪我找人將你遠遠送走。」
跪在地上的蘇可,腦子轟的一陣嗡鳴。
為什麼洛芙會和宣平侯府扯上聯繫?為什麼她去宣平侯府會讓賢老嬤嬤這麼動怒?
所以洛芙的死,和宣平侯府有關係嗎?
蘇可忽然失了力氣,呼吸哽咽起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賢老嬤嬤呼了幾口氣,許是大動肝火,臉上露出疲累,靠在大迎枕上閉了閉眼。不多會兒又睜開,聽著蘇可失了心神似的坐在地上抽噎,聲音頓時緩了幾分。
「你這是何苦呢?過去多少年了,你何必這麼死抓著不放?洛芙的死不冤枉,宮裡行走,靠的就是一個小心。她聽見了不該聽見的,撞上了不該撞上的人,一切都是命。你進尚宮局的時候我就多有懷疑,後來打探到是敬王派人遞的話兒,我還起過疑,你怎麼好端端又和敬王有了牽扯。後來看著你一步步靠近賢妃,我就知道了你的用意。我曾多次派人去提點你,你都當耳旁風。我待在壽安宮裡不出去,可是你的事我也不是不知道。
當著賢妃的面去勾引皇上,你的膽子也太大了。賢妃也是心軟,升了貴妃后,還巴巴將你送出宮去。我以為你該收手了,你翻不出什麼風浪了,沒曾想你竟然進了宣平侯府。誰的因果誰來報,你在宮裡不顧死活往上爬,我不管,因為你不聽話,頂多你死的時候,我找人把你從亂葬崗上拉回來好生埋了。可你不能去侯府里興風作浪。
蘇可,你不是這樣的孩子啊,什麼時候起你變得這麼陰險歹毒了?」
蘇可說不出話來,太多的事,太亂的事,她慌成亂麻的腦子根本不能思考。這種難受甚至超過了許媽媽對邵令航的身世欲擒故縱的時候。她知道許多事都被賢老嬤嬤誤會了,可是這裡面透露出來的內容真是讓人跌入冰窖。
原來洛芙和敬王在假山裡偷聽到的談話,事關貴妃娘娘。
難怪敬王那樣忌憚,洛芙去求他,他都不敢惹事。他是受過貴妃養育之恩的,孰輕孰重,他掂量得清。
可是她病中的時候,敬王來瞧過她,那時敬王怎麼說的,他定會為洛芙報仇。
怎麼報仇,如何報仇?又是貴妃,又是邵令航,這個仇怎麼報?
敬王是真的動了心思,還是隨便說說糊弄她的?
「可兒,即刻抽手,不管你還有多少計劃,你心裡怎麼盤算,收手吧,過你自己的日子去。若是你缺錢,過後我會著人帶給你。我是疼你的,可兒,你不能再這麼毀你自己了。」
……
從壽安宮出來,方妍已經走了,只留下來時帶著的兩個宮女,對蘇可福了福,領著她回順貞門。
不知是走到哪裡,蘇可朦朦朧朧看見前方走過來一個人,穿著大紅交領朝服,眉目拓朗,玉樹臨風。他走過來,揮手退去了身邊的宮女太監,拉著蘇可到一邊去。
「賢老嬤嬤跟你說什麼了?」
蘇可不言語。
「你都知道了?」
蘇可仍舊不言語。
他急了,用力抓著蘇可的肩膀搖晃她,「我說過的,洛芙的事交給我,我會替她報仇,我也會給你一個交待。你不用擔心什麼,該保全的我會保全,該懲治的我也決不會手軟。」
蘇可看著他,曾幾何時,他還沒有她長得高。可是現在身姿挺拔地立在她眼前,帶著一個王爺該有的氣勢和威嚴,用漫長的時光鍛造出骨子裡的堅硬。
「她是侯爺的姐姐啊。」
「她也是毒害我母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