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2 離別練習曲
外面的槍聲還在繼續,利亞轉過身看她,眼中是一片黯淡的深重風雲,費力地勉強擠出了一個笑來,看著比哭還要難看。
「大小姐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或許是從一開始吧。」紀千羽的手掌心依然蓋在眼瞼上,稀稀落落地笑了兩聲,像釋然也像自嘲。
「我這個人,從小到大,一直不怎麼天真。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都不相信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沒有理由、毫無保留的好。小的時候你不從來理路加,只努力地照顧著我,那個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呢,這個人會對我這麼好?」
「我……」利亞急切地想要反駁,張了張嘴,卻依然沒能說出什麼。紀千羽放下手,看了他一眼,極輕地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對那個時候的我而言,唯一有可能這麼做的,只有紀秋馥。所以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我告訴自己,你是我媽媽離開時留下來照顧我的人。後來長大了,漸漸明白紀秋馥並沒有那麼愛我,這個想法也就慢慢淡了。只是就算自欺欺人也好,我也一直告訴自己,就這麼相信著,沒什麼不好。」
「當然,在去年真正見到紀秋馥之後,我就徹底歇了這個心思。後來你來接我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應該是真的……很純粹地相信過你吧?不過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沒學會做人要單純些,該發現的問題,慢慢還是發現了。」
「什麼問題?」利亞低下頭去,半晌,只問了這麼一句。
紀千羽稍稍眯起眼睛,淡淡地說:「問題有很多,比如你好像知道得很多,有不少東西都是溫斯特家族教不了你的。又比如說你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驚慌失措過,也毫不計較個人的得失,被薩拉千方百計明裡暗裡的刁難,還是過得不錯。不過最大的問題在於,你那完全中立的管家父親,怎麼會在局勢不明朗的時候,一直放任自己的兒子旗幟鮮明的親近我呢?」
「所以你父親也是紀秋馥的人,或者說,最開始只有他一個。他很忠心,暗裡不動聲色地保護著我,明裡讓自己的兒子光明正大的跟著我。我這麼多年在家裡過得雖然不如意,但也沒像個真正的灰姑娘那樣任人蹂躪,應該有你們不小的原因在裡面。」
「從這點上說……」紀千羽看著利亞,極輕極淡地笑著,「無論你效忠於誰,我都要真心實意地對你說一聲謝謝。」
「大小姐,別這麼對我……」利亞狼狽地低下頭,紀千羽坐得頗為隨意,臉上的表情雲淡風輕,甚至帶著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在紀千羽面前從未這麼無地自容過,這是一種保護,但何嘗不是一種欺騙,紀千羽是那麼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這種欺騙,又何嘗不是將她的自傲與自尊上用力踩得粉碎?
他無法抬起頭來,卻又聽見紀千羽繼續問他:「這是我在南亞走的第三個國家,也是南亞最大的國家。如果在這裡依然沒有收穫,我只能離開這裡,去歐洲碰碰運氣了。所以我們馬上要見的那個水晶礦供應商,是你們安排的人嗎?」
「不……」利亞僵硬地低著頭,半晌,慢慢地說,「……不算是。他手上掌握著一條很優秀的水晶礦脈,本來就是要和人做生意的,只不過是恰好和馥姨有些交情,如果你去和他談合作的話,他……應該不會拒絕。」
紀千羽點了點頭,視線望向窗外漸低漸稀的槍聲,沒有說話。
利亞等得心焦,屏氣凝神地抬頭悄悄看了眼紀千羽的側臉,聲音低低地問:「那大小姐……你會拒絕嗎?」
「為什麼拒絕?」紀千羽勾了下唇角,神情看不出喜怒,「有生意能談下來,挺好,簽合同利索一些的話,還能早點回奧地利,多看幾天遇風的排練。」
「那……」利亞踟躕半晌,咬著牙繼續問,「你要不要……見馥姨一面?」
問完這句話后,利亞立刻低下了頭。他垂著眼,感覺到紀千羽的視線移過來,在他身上停了很久。不同於紀千羽以往的任何一次凝視,這一次她的視線中沒有任何溫度,讓利亞的心像是被浸沒在冰冷的水中一般,不斷下沉。
不知道過了多,紀千羽的聲音終於響起。
「去,為什麼不去?」她饒有興味地問,聲音里甚至帶著些許笑意。
「我這人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知恩圖報。既然她幫了我這麼大的忙,甚至走時留的後手讓我受益這麼多年,那我如果不去跟她說聲謝謝,豈不是簡直沒有良心?」
利亞猛地抬頭看她,一瞬間眼神似悲似哀,裹挾著深深的痛惜與郁色,神情複雜無比。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說任何話,車外的槍聲終於止住,他在下一秒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沖了下去,彷彿忙著料理現場,實則完全不敢面對紀千羽,對視一眼都覺得呼吸艱難。
喧囂聲剛停,也不知道現在下去安不安全。紀千羽的手不自覺動了一下,最終卻什麼也沒做,只是聳聳肩,看向伊莉絲時抬頭扶額,露出個有些無奈的笑來。
「讓你見笑了,姑姑。」她嘆著氣說,神情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尷尬。伊莉絲不言不語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一向嚴肅的五官柔和下來,伸手按住她的後腦,將她輕輕攬入懷中,在紀千羽的吃驚中低聲開口,安慰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辛苦你了。」
紀千羽被伊莉絲按在肩上,無數複雜的情緒堆積在心中,彷彿下一秒就要將自己引爆,她卻沒有哭也沒有叫,沒有傾訴也沒有苦楚。
甚至沒有一絲動容,甚至沒有一絲動搖。她眼底帶著濃濃的疲憊之色,卻怎麼也不肯閉上眼睛。她慢慢抬手抱住伊莉絲,良久后,低低說了一聲。
「謝謝。」
和紀秋馥的見面,在紀千羽和水晶供應商談完合同之後。
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一項生意能夠這麼順利的談好,除了利亞的巧舌如簧與商業素質過硬之外,紀秋馥的面子佔了絕大部分因素。能和她這個軍/火商扯上關係的人,背景多半也並不簡單,這對紀千羽來說大概是件好事,起碼在這個混亂的國度里,不用太過擔心自己貨物的安全。
不過她們的見面拖到這之後,卻並不是紀千羽的原因。紀秋馥三天前尚在H市陪老公孩子,一天時間交代日常運作,一天時間在天空中長途跋涉,最後一天昏天黑地睡了一覺,將時差倒好。第四天兩人見面的時候,紀秋馥依然和上次見面一樣容色出眾光彩照人,歲月對她實在太過厚待,幾乎不在身上留下光陰的風霜。
這是個極其厲害,極其有本事的女人。她獲得過卡爾的真心,失去過家族的依仗,經歷過失敗的婚姻,廝殺過生死的血拚。而現在,猶如風雲過盡,塵埃落定,她經歷過那麼多轟轟烈烈的同時,也有本事把一份現世安穩緊緊攥在手心。
紀千羽捫心自問,只能說自愧不如。
依然是在一家咖啡廳里,紀秋馥端起面前咖啡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單手托腮,眸光流轉,看著紀千羽,禮貌含蓄地微笑了一下。
「被那個小雜種暗算到差點沒命,你和上次見面相比,可沒什麼大長進。」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紀千羽垂著眸,漫不經心攪了攪咖啡,心平氣和地聳了聳肩,「我心裡還是下意識傾向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遇事想不到往人命的方向琢磨,手段還是不夠狠。不過我現在有在乎的東西,比較怕因果報應,所以應該以後也不會拿這方面當進攻的手段,你說我沒長進,或是爛泥扶不上牆,都沒什麼問題。」
「哦呦。」紀秋馥輕輕咋舌,饒有興緻地揚起了眉,「成熟了不少嘛。」
「承你吉言。」紀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沉靜地抬頭看向她,「有三個問題想問你,如果方便的話,能給我一個真實的答案嗎?」
紀秋馥眨了眨眼,笑著轉了轉眼睛:「你問,我看心情回答。」
「也行。」紀千羽笑笑,沒有因為她的回答產生半點波瀾,開門見山地直入主題:「第一個問題,讓溫斯特家族的大管家死心塌地為你所用幾十年,比拴住一個愛你的男人的心,還要難嗎?」
「你這個問題可太犀利了,直戳人傷疤,我有點不太想答。」紀秋馥笑得很慵懶,嘴上這麼抱怨,神情上卻沒有流露出被冒犯或是生氣的樣子。她姿態慵懶地抬起指甲,垂著眸輕描淡寫地吹了吹,做出個思考的表情。
「對於你或是我來說,愛這個詞意味著很多東西。比如付出、誓言、依靠,或是忠貞。但對於有的人來說,愛這個詞,僅僅是種情緒而已。他可以喜,可以悲,可以愛,也可以恨。並不意味著承諾,也不意味著枷鎖。打個比方,我能得到很多男人的心,但能讓心為我而跳的男人並不多。我曾經以為卡爾是那個男人,但他並不是,僅此而已。」
「這麼些年來,他是不是對薩拉和路加都客客氣氣,不冷不熱?」紀秋馥含笑問。紀千羽想想卡爾對路加的態度,默默點了點頭。紀秋馥笑得花枝亂顫,朝紀千羽悠然地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
「你相信嗎?就他現在這一副要把家交給你的態度看,這麼多年下來,他還愛著我呢。」
一個人可以一邊愛著髮妻,一邊婚內出軌別的女人,甚至生下私生子嗎?紀千羽定定地看著紀秋馥,沒有說話。紀秋馥慵懶地眯起暈染風情的鳳眼,玩味地點了點自己的唇瓣。
「不過你要是問我,為什麼我在時他背叛了我,我離開時卻對我念念不忘的話,那就要涉及到我臨走時留給他的禮物了。」
「什麼禮物?」紀千羽看著她,不受控制地開口。
紀秋馥彎著唇角,悠悠地反問她:「你恨路加是因為他破壞了你原本幸福的生活,但你知道路加為什麼那麼恨你嗎?」
「因為他應該從踏入溫斯特家之前就知道,你是溫斯特家族的小公主,而他……不過是個小雜種啊。」
紀千羽呼吸微窒,皺起眉看了她半晌:「哪種意義上的小雜種?」
紀秋馥回看她,柔柔地笑了。
「這就要問他的母親薩拉了,我給她留的那份禮物,她應該……印象深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