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0 微風山谷
鄭揚懶洋洋地半眯著眼睛,一手插兜,一手拉住他家的□□煩,頭向上仰,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打量著眼前這棟高大的五層建築。
和左右相鄰的建築相比,這家店的佔地面積不大,不過顯然近期翻修過,向上加蓋了兩層,比周圍的所有店面看起來都更為光鮮。鄭揚的視線越過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向裡面全部被打通的一樓大廳,白色大理石與黑色的天花板帶來鮮明的衝擊,造型繁複的一盞盞水晶燈富麗堂皇地垂下來,將整個大廳都染上紙醉金迷的奢華之色。
一樓整層陳列的商品並不多,大大小小的展示台錯落分佈在各處,有光華璀璨的水晶跑車,精密雅緻的男女腕錶,極致富麗的首飾手機……這是溫斯特手造系列最先發布的產品,七年以來一直都是頂尖奢華與一流身份的代表。
而在更向上的二三四五層,分別陳列著按發布年份排列的各色精尖水晶製品。這些產品無一例外,全部使用頂級天然水晶,由工匠完全手工打磨而成,價格高昂到離譜,依然讓社會名流趨之若鶩。擁有一件溫斯特的純手造產品,是許多人心中的夢想。而這份美麗夢幻的水晶奇迹的締造者,是年輕而美麗的商界傳奇,溫斯特家族的大小姐,黛安娜溫斯特。
這個名字啊……真是久違了。鄭揚抬手摸了摸鼻尖,淡淡地笑了一下。當初她站在谷底的時候,恐怕沒人能想到有一天,這個名字能站上如此高的高度。他當然也沒有想到過,不過九年時間,能改變的東西的確太多,倒也並不奇怪。
畢竟那樣的人,是不會一直被困在人生的低處的。
鄭揚收回視線,他家的□□煩卻還在盯著落地櫥窗看,眼中滿滿的都是憧憬嚮往之色,要不是有他拉著,恨不得整個人都趴在玻璃窗上。鄭揚頭疼地將她向後拉了拉,沈瑤抗拒地扭動著身子,抱著鄭揚的胳膊眼睛放光地一陣亂晃。
「老公你怎麼會帶我來這裡啊?是想給我買嗎?」沈瑤臉頰緋紅地問,自己想想后臉色又迅速垮了下來,「謝謝你哦,不過還是算了,買件這裡的東西咱們家要吃土吃多少年啊……」
鄭揚扶額:「咱們家應該沒有那麼窮吧?」
「可是買來沒什麼必要嘛……」沈瑤轉過頭來試圖說服他,突然被一個小小的身子輕輕撞了一下。她連忙一矮身扶住跑得太快幾乎跌倒的小孩子,定睛一看,不由輕輕地吸了口氣。
這個小姑娘長得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年紀,純黑的長發錦緞一樣披落下來,藍色的眼睛大而純凈,裡面像藏著一汪多情的水。臉上還帶著可愛的嬰兒肥,穿著層層疊疊的蕾絲蛋糕裙,看上去像是個完美的芭比娃娃。她的面部表情比同齡人豐富得多,眼睛一轉就是滿滿的古靈精怪之色,被沈瑤扶住后正生氣地踢著地上的一個小石子,像是在埋怨它礙了自己的路一般,氣鼓鼓的嘟著嘴,像個驕傲任性的小孔雀。
沈瑤還處在新婚燕爾的蜜月期,見到可愛的小孩子簡直走不動道。她有點手足無措地扶著小姑娘,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正踟躕間,聽到不遠處有個聲音響起。
「你的禮貌呢,莉莉?還不快跟人家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沈瑤連忙搖頭擺手,示意自己完全沒有介意,話一出口后才發現自己下意識說得是中文。她的臉一紅,剛想用英語補救一下,被她拉著的小姑娘卻歪頭看了看她,疑惑地眨眨眼。
「中國人?」她脆生生地問,漢語說得字正腔圓,完全沒有一點不標準的地方。
誒?!沈瑤驚訝地點點頭,隨即就看到小姑娘嚴肅地皺著臉,朝自己大幅度鞠了一躬,捏著裙角小聲說:「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姐姐跟我媽媽說不怪我好不好……」
啊……沈瑤懵懵懂懂地看著她,下意識又去看小女孩口中的媽媽。那個纖細美麗的人影朝這邊走過來,栗色的長捲髮優雅地鬆鬆挽在腦後,几絲碎發垂落在雪白的臉頰旁,平添三分慵懶。形狀飽滿的紅唇弧度微涼,藍色的眼睛和莉莉一模一樣。神色間流轉的敏銳與清冷卻和她的女兒大不相同。不過她的眉宇間同樣來得極為平順,毫無一點生活帶來的滄桑。
一看就知道是個家境優渥、生活幸福的女人。只是……怎麼有點面熟呢?沈瑤疑惑地歪了歪頭,忽而看見她剛才一直盯著的店面里,幾個店員匆匆奔了出來,其中一個親昵地將莉莉抱了起來,和另外幾個一起向女人恭敬地躬身。
「大小姐下午好。」
大小姐?!沈瑤倒吸一口涼氣,那她就是……黛安娜溫斯特?!
看來的確是了,她的畫像就掛在一樓顯眼的位置,沈瑤剛剛還看到過,才會覺得依稀熟悉。這個許多人口中的傳奇女性朝店員們輕輕頷首,目光卻朝她打量過來。
沈瑤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經受著她目光的檢閱。卻見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很快落到自己的老公身上,打量半晌,微微揚起了眉。
「鄭揚?」她問,聲音里卻並沒有帶著多少不確定。鄭揚在沈瑤震驚的瞪視中,再次抬手摸了摸鼻子,放下手時朝她懶洋洋地擺了擺手,算作輕描淡寫的招呼。
「好久不見了,紀千羽。」
再次見到鄭揚,對紀千羽來說,實在是個非常意外的事。她來奧地利之後就沒有和國內再聯繫過,這些年忙於做生意,天南海北的奔波,也沒有什麼時間去到國內,見一見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熟人。他們家現在只有莉莉會一年好幾次地跑回去看她的爺爺奶奶,這會兒剛從國內回來沒幾天,被爺爺奶奶無底線寵出來的小毛病還沒被她矯正回來。
紀千羽拉著女兒的手走進店面的最頂層的辦公室,鄭揚還是老樣子,在她對面坐下時也顯得懶懶散散,毫無受寵若驚的意思。相比之下,他旁邊的年輕姑娘就表現得正常多了,一路難掩緊張地左顧右盼,坐下來時視線在兩人中間轉了一會兒,期期艾艾地問:「你們……認識啊?」
「算是吧……」鄭揚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簡單地將兩人相互介紹:「沈瑤,我太太。紀千羽,之前在同一個大學念過書,算是老同學吧。」
紀千羽有些好笑地看著從頭到腳寫滿「居然還有這麼回事兒」的沈瑤,禮貌地輕輕頷首。
「你好。」
「啊……你好……」沈瑤暈暈乎乎地答,顯然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鄭揚抬手撓了撓臉,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當年我爸的事,還要多謝她幫忙。」
原本還有點茫然的沈瑤在聽到這句話后,身形突然一頓,眼神瞬間一片清明,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看了紀千羽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莉莉在一邊玩手指頭,好奇地將小腦袋轉來轉去,紀千羽微微揚眉,接過店員送來的咖啡淺啜一口,問:「你父親怎麼了?」
「前幾年內退了,那之後回了老家。至於近況我就不大知道了,他和我媽已經離婚了,現在我媽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鄭揚說得輕描淡寫,言辭間彷彿提及的是一個陌生人。沈瑤看了他一眼,輕輕補充:「內退的原因是被一個他包養的女人來單位大鬧了一場,在廳里臉面丟盡,壓不下去,而且還得了病。總之,實在沒法再繼續工作下去了。」
紀千羽饒有興緻地抬起眼:「去鬧的是杜若曉吧,得的什麼病?」
「艾滋病。」鄭揚聳聳肩,雲淡風輕地說,「來鬧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至於誰傳染誰就不知道了,反正兩個人都不幹凈。也幸好我爸已經很多年沒碰過我媽了,不然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知道這幾年杜若曉給我爸灌了什麼**湯,我爸給她當□□當得不亦樂乎。不過藥性再強的**湯也有過期的一天,他們兩個最好糾纏到底,別來禍害別人。」
紀千羽單手撐著下巴,歪著頭,看了鄭揚片刻后道:「那你在其中做了什麼?」
「我給他們分別提供了一個誘惑。」鄭揚手抵著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地笑了,「但是完全沒有干涉他們的選擇。所以說,性格決定命運,有些不公平不是不報……」
「只是時候未到。」
紀千羽低眸,也翹起了唇角。她靠在椅背上,摩挲著咖啡杯,垂下眼帘,擋住眼底淺淺的波光瀲灧,沒有繼續開口。鄭揚卻是個實在人,或者說懶得賣關子,連一點停頓都沒有,自然而然地說:「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姚雨菱嗎?她和江路晨在一起了,就是曾經追過你的那個男生。」
「我很久沒聽過這些名字了。」紀千羽淡淡地說,輕描淡寫地看了鄭揚一眼,「她的近況我沒打聽過,不過心愿達成了也算不容易。」
「如果只是這樣,我就不跟你說了。」鄭揚聳聳肩,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道:「你知道她是怎麼和江路晨在一起的嗎?」
「江路晨生日聚會的第二天早上,他們兩個被發現睡在同一間房裡。江路晨應該是喝多了酒,醒時還在叫著你,的,名,字。當時姚雨菱也已經醒了,聽說當場就暈了過去。那時他們還沒畢業呢,結果姚雨菱後來又查出來懷孕了,在學校也算丟盡了臉。接下來的事,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消息來源應該真實。姚雨菱後來早產了,早了兩個月,生下來一個男孩,但是很快就夭折了,據說那個時候失去了生育能力,直到現在兩個人也還沒有孩子。」
紀千羽眯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后才說:「那真遺憾。」
「你在其中做了什麼?」鄭揚問。
「我什麼都沒做。」紀千羽莞爾,側眸看向坐在她旁邊的莉莉。小姑娘已經放棄了玩自己的手指頭,正聚精會神地旁聽她們說話,聽得似懂非懂,滿臉迷茫之色。紀千羽抬手摸了摸她軟軟的頭髮,莉莉開心地抱住紀千羽的手,朝她笑得心無城府。
紀千羽專心致志地逗弄著女兒,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過跟你分享一件事,江路晨這個人酒量很好,堪稱千杯不醉也不為過。我在姚雨菱生日那天晚上,和姚雨菱在包廂里的事情,他沒有喝醉,圍觀了全程,我在離開時看到了他半睜的眼睛。」
鄭揚一怔,良久后頓時失笑。朝紀千羽舉了舉咖啡杯。
「還是那句話?」他說,「性格決定命運,有些不公平不是不報……」
紀千羽也是一笑,同樣舉起咖啡杯,與他輕輕一碰。
「是時候未到。」
「讓她知道沒關係嗎?」紀千羽放下杯,看了一眼那之後就沒有說話的沈瑤。沈瑤一怔,鄭揚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攬住沈瑤的肩,第一次在紀千羽面前露出個平靜而真實的笑來。
「我絕對不算是什麼好人,但有人不介意我的黑暗。」
兩人相視一笑,紀千羽看著靠得很近的兩人,也揚起了唇角。
「恭喜。」
他們沒繼續談多久,鄭揚是和沈瑤來度蜜月的,她也有別的事要做。很快四人就各自分道揚鑣。紀千羽牽著女兒的手走出大門,對面的溫斯特總店依舊人來人往,但七年過去,已經不比它對面的新建築這般風光,站在對面的店員看到她后甚至下意識微微躬身,紀千羽雲淡風輕地頷首路過,唇邊的微笑與眉眼的淡泊都無可挑剔。
莉莉被她牽著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敏銳地發現自己的媽媽似乎心情極好,不由好奇地歪了歪頭,充滿困惑地鼓起了嘴。
「媽媽,你好像比剛才開心很多?」她懵懵懂懂地問,「可是我們不是馬上要去看外公的嗎?聽說他這次是真的不行了,趕過去見他最後一面……」
「是啊。」紀千羽低柔地說,將莉莉抱了起來,「但是剛才和老朋友見面,覺得他說得很對,我也是這樣,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能有一個不介意自己黑暗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媽媽也有嗎?」莉莉抱住紀千羽的脖子,眨著眼睛問。
紀千羽失笑,捏了捏女兒的脖子,「走,媽媽帶你去見他。」
她抱著女兒,快步穿過人來人往的步行街,繞過一個繁華的街口,走向車流涌動的停車區,拉開熟悉的車門,抱著女兒坐了進去。傅遇風轉過頭來看了妻女一眼,發現女兒還摟著妻子的脖子,立刻出言提醒:「莉莉,自己坐好,你已經是大姑娘了,不要總纏著媽媽。」
「哦……」莉莉很聽父親的話,聞言乖乖地鬆開,卻不肯老實坐好,在座椅上動個不停,撲到駕駛位的椅背上,自以為悄悄地背著媽媽彙報情況:「爸爸,媽媽剛才見了兩個朋友!還說什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恩?」傅遇風聞言揚眉,發動車子,從後視鏡里向後看向紀千羽,「遇見誰了?」
「一個老同學。」紀千羽輕笑,坐在後座上看了眼女兒,發現她還在鍥而不捨地抱著椅背,於是眨眨眼,朝後視鏡里比了個飛吻。
「走吧,去醫院。」
最近兩年來,他們著實沒少往醫院跑。
肺部移植雖然遏制了癌細胞擴散的速度,但畢竟沒有從根本上拯救卡爾的身體。續命十年,如今歲月也走到了頭,卡爾再次住進了醫院,這次再沒有一個紀千羽能為他的生命再做點什麼。然而興許是真的被紀千羽所打動,卡爾在一雙兒女中也有了決斷。這種決斷帶給了紀千羽穩紮穩打的崛起,但另一個人……
紀千羽走出電梯,腳步一緩。
隱蔽的高級病房外面,路加背倚著牆,視線落在虛空中的一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今年才二十來歲,仍是別人眼中正青春的年紀,還有無限翻盤的可能,甚至還有那麼一兩個董事至今仍然猶猶豫豫地站在他那邊。
但是紀千羽知道一個秘密。
「你來了?」路加看到了他們一家三口,削薄的唇輕淺一勾,不帶溫度地站直了身。
「他在裡面,想要見你。」
恩。紀千羽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向傅遇風看了看。傅遇風會意,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而後放開她的手,抱起莉莉。
「我們在外面等媽媽。」他溫和地說,朝紀千羽投去安撫的一瞥。莉莉有人抱就覺得很高興,趕緊點頭同意,紀千羽輕輕舒了口氣,在女兒和丈夫的臉上都親了一下,獨自一人向病房走去。
路過路加的時候,紀千羽腳步微停。路加察覺到她的遲疑,淡淡地自嘲一笑。
「你恨我嗎?」他問。
紀千羽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說不好。」
「別恨我了,恨一個人多累啊。」路加淡淡地笑著,輕聲說,「無論你介懷的是什麼東西,今天過後……」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