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因是暫居的地方,遠沒有他們曾經在金陵的杜府來得那麼寬敞,是以府中四位姑娘住得也近,只幾十來步的距離。
遠遠聽見琴音聲,好似林中微風,安寧柔和。
杜蓉回過頭,很是著惱的道:「你瞧瞧,我沒說錯罷?這等時候還在彈琴呢,也不知哪來的閒情逸緻,大家都在急著收拾東西,就她要裝出清高的樣子,以為我們不會彈琴嗎?比你還討厭。」
別看杜蓉說得刻薄,她們兩個卻是親姐妹,感情比誰都深,杜若打趣道:「可她就是仙子啊,她小時候不是有神尼要收她為弟子嗎?將來許是要位列仙班的。」
「促狹鬼。」杜鶯細細的聲音從窗口飄出,「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她輕咳兩聲,「剛才才尋到的瑤琴,我只是瞧瞧琴弦有沒有壞,被你們說成什麼樣了?」
兩人都笑起來。
杜蓉一刻不停,剛進屋裡就指東指西,吩咐婆子抬去牛車,要把任何東西都搬空的架勢,杜鶯穿著襲月白色的裙衫,背倚在美人榻上不曾阻止,只與杜若訴苦:「她總是這樣替我做主,她一來,主子就是她了。」
常年服藥的臉很是蒼白,沒有多少血色,細眉鳳眼我見猶憐,杜若瞧著她,心想她剛才也不是胡說,總覺得杜鶯有時候就像要乘風而去似的。
拉一拉杜鶯的手,她笑道:「二姐姐,大姐這樣才好呢,什麼事兒都交給她操心,我們可就清閑了,正好享福。」
不像她的病弱,杜若膚色白裡透紅,永遠都像一顆飽滿的果實,小時候甜甜的,誰見了都想咬一口,現在也甜甜的,笑起來兩個小小的梨渦,明媚燦爛。
再不好的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杜鶯摸摸她的花苞頭:「說得也是,讓她去管罷。來,我給你看我剛才尋出來的仕女圖,我瞧著長得像你呢,前朝的宮廷畫師畫的。」
她叫丫環拿來,陳舊的宣紙上,一個穿著粉色襦裙的小姑娘立在高大的宮牆前,手執笤帚,微微而笑,像暖陽。
杜若驚訝道:「真的與我有些像呢。」
「是吧?送給你。」杜鶯很大方,「這些東西都看有沒有緣分的。」
她們之間互相送禮物實在再正常不過,杜若沒有推辭。
杜蓉不滿道:「還真都不管了,談起書畫了,要不是我,你們一個兩個都得被祖母說,還不快些整理呢!」
杜鶯莞爾,伸手把榻旁高几上的一摞宣紙拿給丫環:「小心些,別弄破了,那可是澄心紙,而今兵荒馬亂的,也不知去哪裡買。」
三個姑娘一起動手,很快便收拾好。
杜若拿起畫卷告辭。
玉竹在路上輕聲道:「老夫人可真疼二姑娘呢,奴婢剛才瞧見她好幾匣子的血燕,可大房這兒一點都沒有了,夫人上回還與廚房管事說,若在哪家鋪子瞧見的話,全都買回來不吝價錢。」
這又有什麼奇怪?杜若道:「二姐姐身體不好,祖母定然會疼她,不說祖母,便是我也該把補身的送給二姐姐。」
自家姑娘真是大方,一點不計較,玉竹有些替她委屈,畢竟姑娘是大房的嫡長女呢,杜家全靠著大老爺才能一直有這富貴,所以府里的好東西都該歸姑娘,不過她想歸想,到底沒有說出來。
甬道上,下人們仍在來來去去的搬東西,其中有件大的,六七個人抬,杜若認出那是祖母的雙月洞喜鵲架子床,想起那時剛來晉縣,祖母成日里說晚上睡不好,念叨那祖上傳了百來年的大床,父親沒辦法,只好派人去金陵抬過來。
幸好金陵那時已不在打仗,母親還說自己不捨得扔東西,祖母其實更甚,不過她也喜歡那張床。幼時父親出外打仗,她常陪在祖母身邊,小小的一團總在床上爬,那時覺得這床好大呀,怎麼也爬不到盡頭。
小姑娘在陽光下笑得傻兮兮的,眸光似橫波,盪起一湖漣漪。
杜凌在遠處叫道:「若若,你怎麼到處亂跑呢?」
循聲望去,看見哥哥,她走過去,把畫卷一揚:「我去幫二姐姐了,她送了我畫呢,你瞧瞧……」她展開來,再抬起頭,卻發現杜凌身邊多了一個人。
賀玄。
五年前賀玄生父戰死沙場,從那一日開始,父親便很照顧他。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賀玄,他穿著黑衣,削瘦冷漠,明明是溫暖的三月,他卻像站在寒冬里,紛飛大雪從周身灑落,誰也近身不得。
她那時尚小不知害怕,哪怕是這樣的賀玄也沒讓她嚇得躲起來。
父親讓她叫他玄哥哥,她嘴甜,張口就來。
但到現在,她再也叫不出口。
母親以為她長大了,臉皮薄怕羞,但她心裡清楚,是因為這幾年聚少離多,有次他從襄陽回來,母親與她正當在趙家做客,她趴在窗口看見他立在庭院里與趙堅說話。他穿著漆黑的衣袍,卻披著赤紅的斗篷,頭上的金冠閃閃發亮,那一刻,不知為何,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瞧見她,他也沒有過來說話。
以後再相見,莫名的就好像隔著一層什麼,或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她漸漸的將他淡忘。
可現在,她卻知道了他的將來。
杜若有些心亂,不明白為何賀玄會做皇帝,那些夢實在太荒唐了,可偏偏夢到的都已成真,她彎彎的眉略顰,偷偷瞧了賀玄一眼。
去年他去嶺南鎮壓起義,擴充趙堅轄下領土,壯大大燕軍隊,已是有一年未見。
但十八年歲的年輕男人仍如往昔,墨色的錦袍穿在身上,像濃郁的夜,他隱於黑暗,不動聲色,腰間的長劍卻煥發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前幾日趙堅封他為雍王時所賜下之物,寶劍贈英雄,好彰顯他對這位年輕王爺的看重。
趙堅在外便常說,他是把賀玄等同於他三個親生兒子一般看待的。
他大約沒想到,有一日賀玄會把江山從趙豫手裡搶過來,杜若恍惚間,目光對上了賀玄的眼睛。
很奇怪,這樣冷淡的男人卻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他看著你的時候,會讓你生出一種錯覺,好似他是溫柔的。閃動的眸光,清澈透亮,像高山上的一捧清泉,引人低頭去飲,杜若連忙轉過頭。
杜凌已經看清楚那幅畫了,不滿的道:「哪裡像你,這是宮女罷?你怎麼會做宮女?你將來怎麼都是名門世家的貴夫人!」
又不是說身份,杜若道:「你瞧她的眉眼,難道不像嗎?」
她手指點在宣紙上,細細長長的,像文珠蘭的花瓣,有著動人的嬌美,賀玄不由自主也看向那幅畫。畫里的小姑娘秀眉杏眼,很是甜美,但比起杜若好似還差了些。
他仍記得初時看見杜若,她穿著銀綉葫蘆藤的襦裙,梳著雙丫髻,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聲音好似雲雀,走動間腕上金鈴叮噹作響。她叫他玄哥哥,那天以後,每當他來,她總是玄哥哥長,玄哥哥短的。
在他的人生里,也只有她這樣叫過他。
曾經那樣親近過他。
他撇開眼,聽著她甜甜的聲音:「哥哥,你仔細看看,到底像不像。」
杜凌道:「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問賀玄,略有些自嘲,「賀大哥,你看呢?父親常說,你眼神比我好使。」
因兩人比騎射,沒有一次他能贏過他,可不知為何,他就是喜歡賀玄,他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練就一身本事的。就像這次去嶺南,他才帶了五千精兵,卻大敗敵軍兩萬兵馬,難怪趙堅要封他為王爺,甚至還給予他虎符,讓他調兵遣將。
也難怪父親提起他,總是會對自己露出挑剔的眼神。
賀玄一定是有什麼秘訣!
是不是拜了什麼高人為師?他生父去世的那麼早,而他來杜家,卻從不曾向父親討教,倒是父親老神在在的要教他,他漫不經心的。
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實在太激發杜凌的好奇之心了。
沒想到杜凌會問他,賀玄怔一怔,想去看那畫,卻又對上杜若的目光,小姑娘也好像受到驚嚇,瞪圓了眼睛。
已經有多久,他們沒再說話了?他原本也不知該說什麼,可現在杜若這樣看著他,卻叫他莫名的不想拒絕,他把畫拿起來。
他竟然真的要答嗎?
杜若小臉繃緊了,其實她並不在意賀玄的回答,她跟那小姑娘像不像,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想到夢裡,他提劍對著她,她又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賀玄要對她做什麼,那些夢沒有告訴她答案。她握一握拳頭,讓自己笑起來,輕聲道:「玄哥哥,你看得出來嗎?」
有兩年多了,她沒有這樣叫過他。
那三個字纏在舌尖,有些陌生,聽起來怯怯的。
她在害怕他?
賀玄劍眉微揚,雖然他不像趙豫那樣會討好她,哄得她歡快的叫著他豫哥哥,可他從來沒有嚇過她,她怕什麼呢?
他們相處的歲月到最後帶給她的,只是害怕嗎?
他看一眼畫,又看她。
琥珀色的眼眸染上了從樹葉中灑落的斑駁陽光,交織出別樣的神采,是冰冷還是溫柔,她分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