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情人節(上)
林霂在下班前的最後半小時破功,沒有繼續裝矜持,而是滿懷期待地給蕭淮發了條微信消息:「人在哪兒呢?回來了嗎?」
她沒有得到文字答覆,但接到一通來電,告知將有專車接她前往餐廳。
林霂略覺蹊蹺,轉念一想蕭淮是個深藏不露的男人,於是不疑有它,坐上了那輛黑色賓士。她曾經在收治病人時把手機調成靜音狀態,下班后忘記調回來,就這樣錯過了蕭淮的電話。
抵達餐廳后,林霂發現這裡已經被玫瑰花海包圍了。傳達寵愛的玫紅,象徵等待的深藍,代表初戀的淡粉,無一不散發著芬芳馥郁的花香。那條通向二樓的螺旋樓梯,也被滿滿的紅玫瑰裝點簇擁著,儼然是條幸福之路。
沒想到,蕭淮是個外表冷靜內心浪漫的男人……林霂挑唇一笑,把外套和手包交給店長,提起羊昵長裙準備上樓。
高跟鞋踩在第一級階梯發出的輕微響動,如同音樂樂章上的起始音,二樓隨之奏響一首鋼琴迴旋曲。
飛揚跳躍的音符從某人的指尖下流淌出來,傳遞到林霂的耳朵里,儼然是聽覺的饗宴。她迫不及待地想瞧瞧蕭淮演奏音樂時的樣子,「噠噠」快走幾步。
鋼琴曲的基調忽地往下一沉,音律變得神秘,顫慄。
林霂停步。
一連串的八分音符組成了搖擺不安的節奏,透出不可訴說的慌張;強弱音起伏交替,呈現出深層次的悲傷;樂曲頻繁地移調,傳遞著一種試圖擺脫痛苦的力量。
林霂在這樣一首充滿感情化的音樂中輕輕地邁開小步,走向二樓,走向彈琴的人。
走上最後的階梯,她見到了那道頎長的身影。
他穿著針織開衫和白襯衣,坐在琴凳上,背對著她彈奏鋼琴。
璀璨的吊燈發出的光線投映在他的眉骨和鼻樑,在那張好看的臉上形成一片淡淡的、朦朧的影。靈活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遊走,曲子仍然沉浸在淡淡的愁緒里,但旋律越來柔挽,美妙。
林霂走近幾步,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彈得真好聽。」
修長的手指離開琴鍵,行雲流水般的音樂戛然而止。他轉身回頭,綿長地嘆息:「生疏多了。」
語調低低淡淡,帶著不可名狀的惆悵。林霂聽見這聲音,心中一詫。
再看那張臉,她的表情驀變。
原以為這輩子再也無緣見到的人,突如其來出現在眼前。她曾經在無數個抑鬱難眠的夜晚里想象過如果能和這個人重逢,她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他,又會對他說什麼。明明幻想過無數個可能發生的情況,卻從來沒有一種情況是現在這樣——
欲語,淚先流。
她的眼眶一點點紅起來,因為她聽見這個男人用溫柔的聲音說:「木木,你好嗎?」
用十年青春深愛過的初戀情人,在今時今日從虛擬的影音文件里走出來、真實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的臉龐是那麼的俊秀,他看待她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情脈脈,以至於她精神恍惚,差點認為時光逆轉,他還是當年那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男人:季雲翀。
可惜他變了。
他曾經有多麼愛她,後來就有多麼厭惡她。
他曾經帶給她多少安慰,後來就讓她經受了多少心碎。
刻骨銘心愛過卻又有緣無分的人,她不想再見。因為一旦見面,難免心生埋怨。
林霂收回搭在季雲翀肩膀上的手,轉身便走。
季雲翀坐在那裡,目光黯淡了許多,語氣低下去:「木木——」
她置若罔聞,頭也不回。
他欲言又止,起身剛一邁開右腿,身形驀地頓住,有些吃痛地皺了皺眉。
目光追上她,見心愛的人已經行至樓梯轉彎處,他胸腔里的心臟嗵嗵跳快了:「木木,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但請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聽到疑似憐憫的話,林霂收住腳步,背對著季雲翀:「你沒有錯,不必說彌補。」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我曾經讓你淚流滿面,便是錯。」
林霂忍了又忍,終究按捺不住滿腹心酸,眼睛里湧現出薄薄的淚光。
身後傳來季雲翀沉沉的嘆息。這個深愛過她也傷害過她的男人走過來,從後面摟住她,用抱歉的口吻附耳低訴:「別哭,傷眼睛。」
她生硬地說出兩個字:「放開。」
「我看見了你,一顆心都化開,怎麼捨得讓你走。」
「虛偽!」
他苦笑:「是,我虛偽,混賬,有負於你。」
這般低聲下氣任人抨擊的態度,讓林霂深感意外。可她不想深究,只說:「我沒有拿你的錢,也按照你的要求滾得遠遠的,你還想怎麼樣?」
季雲翀沒有回答。
過了會兒,林霂發覺耳朵有點濕濕的,伸手胡亂摸了摸,摸到了他微濕的眼角。
她微微地嚇一跳。自己掉眼淚,是因為曾被他棄如敝履。他流淚,又是為何?
「你——」林霂頓了下,「你哭什麼?」
還是沒聲音。
林霂背對著季雲翀,看不見他的表情,心中泛起狐疑:「說話啊。」
季雲翀的喉結滑動一下,啞聲打破沉默:「我在想,如果我當年推遲回國的日期,我們或許可以躲過車禍,父親也不會遭遇不測。」
林霂聽不懂,但想起了往事。
兩年前,季雲翀的父親是東盛集團的董事長,試圖改組企業,將原資產和負債進行結構性調整,從而獲取最大的經濟效益。
當年東盛一公布重組的消息,股價隨即大漲,甚至翻番。季父希望季雲翀等到重組結束后再回國,季雲翀卻為了她拋下工作,從慕尼黑飛回上海。
她稍後出了車禍,自顧不暇,與季雲翀分手后更是對他、對東盛退避三舍,直到很久以後才通過新聞得知,季父死於飛機失事。
想起季父的死亡日期和車禍是同一天,林霂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東盛申請股票停牌之前,三位股東違反公司章程,秘密減持股份。父親發現了這件事,顧慮到這三位股東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沒有立即上報執法部門,而是連夜坐飛機趕回上海處理這起突發事件。」季雲翀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緒涌動,「飛機飛到一半,引擎突然失去動力,機毀人亡。」
林霂感到不可思議:「飛機在起飛前會經過精細的檢查,不可能突然失去動力。」
「再精細的檢查,也抵不過有人蓄意謀殺。」
「什麼?」
「那時是隆冬,父親的航班無故提早十分鐘起飛。偏偏就是缺少了那十分鐘,油箱里的油塊沒有完全融化,殘餘油塊堵住輸油管,導致飛機在途中失去動力。」季雲翀下意識地收攏雙臂抱緊她,像在從她身上汲取力量,「人心險惡,在利益的爭奪上,無所不用其極。」
林霂乍地聽到這些爾虞我詐的事情,腦子空白了幾秒。
「父親死後,三位股東不但沒有收斂,反而快速拋出東盛的股份,獲取巨額資金。其有一位獲利最多,因此成為了美林醫藥公司的董事長。另外兩位的手段遜色了些,但也相繼成為普森製藥和中西藥業的股東。」
「由於他們這種卑鄙齷齪的行徑,東盛重組不成功,股價大跌,險些被其它公司收購。」
林霂震驚:「伯父的死與這三位股東有干係?如果事情屬實,你應該報警。」
季雲翀回道:「我曾經和你一樣天真地以為報警后就會得到公正的處理,但是沒有,案件一拖再拖,我和母親先後遭到了數次恐嚇,差點……」
季雲翀沒有繼續說下去。燈光映襯著他深似海的眸子,漸漸地,那雙幽深的眼睛染上一抹揮之不去的悲涼。
「木木,如果我說從來沒有背叛過你的感情,你會相信嗎?父親去世后,我作為繼承人在接替股東身份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危險和阻礙,我擔心拖累你,倉促間找了個理由提分手。」
林霂張了張口,語塞。
在季雲翀看來,她之所以沉默,實為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詞。
他只好換種說法:「我們分開的這兩年時間裡,我一直默默地關注你。你要評醫院職稱了,我暗地裡疏通領導層關係;你打算和好友合夥經營私房菜餐廳,我便派人來照顧你的生意;你去年年底前往慕尼黑旅行,我讓航空公司把你的座位升級到頭等艙。木木,我摯愛過的女人惟有你一個,以前是,現在還是。」
林霂聽完,心裡相當不是滋味。
分手后的大半年時間裡,她悲痛欲絕,經常哭坐到天亮,連照鏡子的勇氣都沒有,乃至神思恍惚分不清楚白天或黑夜,只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忽然一日,她聽到同事竊竊議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嫁給有錢人、不惜拖累父母,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血噴出來的瞬間,她幡然醒悟為什麼要為了那些傷害自己的人放棄寶貴的生命?
如今聽到季雲翀改口說愛她,說如何如何照顧她,她絲毫不被打動,只覺得荒謬,不禁擰起眉頭:「行了,不要再說了。」
感受到她的不耐煩,季雲翀語塞。
八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忍耐、牽挂、等待,霎時變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他有種錯覺,兩年前那個一次次撥通他的電話、流著眼淚請求他再見她一面的女人,已經離他十分遙遠。
她,完全不愛他了嗎?
季雲翀的臉色大變,手臂不自覺地鬆了松。
林霂飛快地鑽出他的懷抱,下樓。
他見狀,急忙去追她。左腳剛跨下第一級台階,右膝半彎未彎,身體陡然失去平衡,直直地摔下樓。
林霂聽見沉悶的響動,回眸瞥去,就見一道身影黑黢黢地倒下來——
季雲翀摔下了樓梯!
倒地的那一刻,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痛苦的抽息,手用力按住右膝,臉色煞白得有些嚇人。
他努力撐起上半身,做勢要坐起,然而右腿的疼痛讓人無法承受,一下子向後跌坐在地板上。
林霂吃驚,連忙扶住他的肩膀:「你摔到哪兒了?」
他的額頭掛著冷汗,強忍住劇痛:「沒有。」
林霂不信,仔細檢查他的腰、背、尾椎。
確認無礙,她的兩手利落地向下游移,很快來到他的腿。
他按住她的手:「木木,我沒事。」
掌心下的觸感實在詭異,她不假思索捲起他的長褲——
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形同蜈蚣,蜿蜿蜒蜒十幾厘米縱貫在右腿膝關節,上達髕骨,下至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