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重返慕尼黑
蕭淮驅車離開機場的這段時間裡,林霂正在登機。
客機的頭等艙、公務艙均被包下,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將視線投向弦窗外,望著地勤機務人員忙碌的身影。
她目不轉睛注視了好一會兒,聽見低沉磁性的嗓音說:「你有心事?」
林霂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季雲翀:「沒有。」
「我們一個多月沒見,你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憔悴了許多,而且來機場的一路上也幾乎沒有開口說話。」季雲翀問得十分直接,「你和喜歡的人吵架了?他反對你陪我去德國?」
自從林霂意外地看見蕭淮,人就完全不在狀態。現在季雲翀提到感情方面的事,她不想隱瞞,覺得有必要提一下蕭淮,話到嘴邊,臉色有點難堪。
從小一起長大的壞處就是,哪怕是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對方就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季雲翀道:「趁飛機還沒有起飛,你回去吧。」
林霂微愣。
「我想要尋求你的幫助,那是我的事,你如何對待我,則是你的事。我不能強迫你迎合我,所以你不必感到為難,回去吧。」
林霂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當年是她提議旅行,如今季雲翀面對截肢的困境,她不可能什麼都不管就撒手走人。
她回答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最近工作太忙,昨晚又熬夜值班,體力不支不想開口說話,請見諒。」
季雲翀輕輕「嗯」了聲。
「至於我喜歡的那個人,」林霂咬住嘴唇,內心無疑是煎熬的,「他其實是——」
「不必告訴我他是誰,我也不想知道。」季雲翀打斷,「不論對方是誰,我都不會減少對你的感情,就像我不曾因為母親的激烈反對而與你分手。只要你經過深思熟慮認定我們一點可能性都沒有,我就會默默地退出,不固執,不糾纏。否則,我將耐心等待你,直到你回心轉意。」
林霂牽動了下嘴角,欲言又止。
想到季雲翀在十年愛情長跑里為了和她在一起而做出的各種努力,她沒有辦法把拒絕的話說得太犀利——兩人無法再當戀人,是不是連朋友也做不成?
林霂思索片刻,開口:「季雲翀。」
她的聲音低下去,語氣淺淺軟軟,他的心也跟著柔軟起來:「嗯?」
「你現在是鼎鼎大名的企業家,不要為了我把姿態放得這麼低,應該把眼光放到別處。」
面對含蓄的拒絕,他靜默一陣子:「我不介意在你面前變得很低很低,哪怕低到塵埃。日子久了,你就會明白,沒有哪個男人比我更愛你。」
低沉的嗓音透出幾分滄桑,林霂聽了,反問:「你喜歡我什麼?不瞞你說,我最近有點自己不待見自己。」
季雲翀感到意外。
林霂敞開心扉道:「小時候聽外婆講故事,我十分好奇她如何克服重重障礙,一個人穿過國統區、解放區,從重慶回到上海灘,又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老洋房裡,等待杳無音訊的未婚夫。」
「後來,我失去了你,切身體會到外婆被愛人遺棄后的痛苦,也開始懂得外婆骨子裡的堅強。她相信愛情,渴望愛情,同時擁有失去愛情后獨立生存的能力。」
林霂說到這裡,苦笑:「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同樣面對德語語言考試,你一次通過,我被刷下來;同樣是哄長輩開心,你得到我爸媽的喜歡,我被你的母親厭惡。臨到最後,你回國了,我握著一手好牌卻打出十分糟糕的結局,不僅失去了你,還連累了父母。」
季雲翀安慰道:「車禍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不,這是我賴不掉的罪責。」林霂平靜地敘述著心事,彷彿已經隱忍了太久,需要講出來宣洩一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並且在……朋友的幫助下,終於從自我懷疑、自我攻擊的境況中抽離出來,尋找到新的人生目標。」
是的,她一度很感謝上天讓自己遇見蕭淮,並由此產生了積極上進的念頭,希望變成配得上蕭淮的人。
可她剛剛邁出努力的步伐,就失去了站在蕭淮身邊的資格。從美智子口中得知他放棄她的那一刻開始,心慌失落的感覺日日夜夜纏繞著她,讓她明明決定若無其事,偏又為此自慚形穢。
「很可惜,我沒來得及實現這個目標就失敗了……仔細想一想,我這個人確實挺失敗,方方面面都很失敗。從過去到現在,有很多很美好的東西擺在我面前,我有意無意全將它們遺失了。」
季雲翀聽完她的一席話,隔了好久嘆息:「如果說失敗,我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地失敗。」
「我沒有能力保護父親,也無法照顧母親,甚至逼不得已拋棄了你。普通人擁有的平安喜樂,對我而言是難以企及的夢想。木木,我痛苦過,崩潰過,埋怨過,如果當初不那麼單純無知,如果能夠及時洞察陰謀,是不是就不會失去家人和愛人?」
林霂怔了怔,望向季雲翀。
他那雙幽邃的眸子像古井,起初無波動,漸漸漾出深沉的悲哀:「我們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所以我們更應當懂得『體諒』這兩個字的含義。」
這樣的話語富有感染力。林霂忽然意識到,今日今日沒有誰比誰更失敗,只有兩個歷經坎坷的人,兩顆傷痕纍纍的心。
恰是這一刻,季雲翀對她而言除了是「前任」,也行還能有別的存在意義。
她說:「我早就原諒你了。如果你不反對,可以把我當成朋友或者家人。」
季雲翀凝視著她,眸子里多了幾分柔情。
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長指貼著她的手腕往下移,到了手掌,輕輕一攏,五指從外面將她覆住,放在受傷的右膝上:「你剛剛說,尋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具體是指什麼?」
這樣的姿勢過於親密,林霂立刻抽開手,與此同時留意到季雲翀的臉色有一剎那的不自然。
她只當沒看見,緩和氣氛講出最近全權接手餐廳一事:「你站在管理者的角度預測一下,我有沒有可能把生意做大做強?」
季雲翀默了兩秒,再開口時,語氣些許詭異:「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好,我說的直白點,希望你不要介意——首先,餐廳的名字『那年1936』,雖然有新意,但根本不吸引人。顧客單看這幾個字,並不知道餐廳屬於什麼菜系。我站在消費者的立場,完全不想來用餐。其次,經營一家餐廳需要考慮投資成本和推廣策略,你的流動資金不足,也從來沒有接觸過市場營銷,首次創業就成功的可能性實在渺茫。」
林霂沒有料到季雲翀回答的如此犀利,一顆心涼了半截:「停,你不要再說。」
「我沒有說完,還有第三點……」
「停停,不是叫你不要說了嘛。」
季雲翀打住,高深莫測睨她一眼:「木木,你以前說不要,往往都是要。」
林霂愣住。
季雲翀見狀,眉眼微微一眯,愉悅地笑了。
林霂突然反應過來:「你胡說,我沒有!」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看他一會兒,轉過腦袋。
他不笑了,老老實實安靜一兩秒,然後往她那邊靠了靠,壓低語氣,用輕輕的、惟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第三點,做生意最需要的就是人脈。你認識我,所以上述兩個問題都不是問題,一定可以把生意打理得風生水起。」
面對最終的答案,林霂回頭,見到季雲翀一雙湛湛的眸子里蘊含著開朗的笑容,那張英俊的面容也因此變得愈發深情柔和。
恰是這一刻,他抬手伸過來,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撫過肩膀,後背,停在她的後腦。
如同回到青梅竹馬的歲月里,每每柔情繾綣之際,他總會忍不住摩挲她的頭髮,說出所求的事:「木木,我想投資你,當你的餐廳合伙人。」
林霂偏開腦袋,斬釘截鐵:「不要。」
「為什麼?」
「我比較固執,沒有辦法妥善地處理合伙人的意見分歧,還是自個兒扛大旗吧。」
季雲翀:「……」
林霂想起什麼,又說:「是不是一到春天,就是金三銀四跳槽高峰期?好幾個經驗豐富的廚師突然說不幹就不幹,大廚一走,菜品質量明顯下滑,我得抓緊時間招到性價比高的好廚師,否則餐廳的生意量銳減,收入很快追不上支出。」
「這簡單,高薪聘大廚。」
「沒那麼簡單。我為了擠出時間陪你去德國求醫,特意重酬聘請了一位餐廳職業經理人,如今窮的快要發不出員工的下月工資。」
「窮得發不起工資,你還不把握機會,吸收優質合伙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時間很快消磨過去。
當飛機升上萬尺高空,當弦窗外的景象變得那麼的渺小,林霂想起去年年末的旅行,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機艙的左側,某個大人物曾經坐過的位置——
那裡,空空如也。
*
經過漫長的飛行,航班降落在慕尼黑機場。
次日一大早,林霂陪同季雲翀前往著名的骨傷科醫院,對右肢膝關節做精確的平掃檢測。
病理檢測的結果很不樂觀,膝關節在二期翻修手術之後又出現了嚴重的感染癥狀,專家醫師建議儘快截肢。
季雲翀卻說出了自己的主張:「我查閱過不少病例資料,像我這樣的患者還可以再次分期翻修關節假體,從而保留右肢。」
彷彿為了堅定信念,他補充道:「臨床上對於頑固性膝內側疼痛的患者,可以通過切斷隱神經關節支來阻斷痛感。是不是切斷了這根神經,我以後就不會頻繁膝痛?」
「季先生,反覆翻修關節假體將導致感染複發的幾率遽增,更何況你已經發生過兩次排異癥狀,這次比上回的感染程度還要嚴重,截肢是上上之選。」
「至於隱神經關節支,它只支配膝關節感覺神經的一小部分,即使切除,也療效甚微。」
專家的結論無異於關門落閂,沒有迴旋的餘地。
季雲翀一語不發離開醫院,林霂對醫生道謝,也隨即離去。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季雲翀偏著頭,沉默地看著車窗外的綿綿陰雨,側臉在清冷的光線里顯出幾許涼薄。
林霂按捺不住擔憂,伸手去拉他,指尖剛挨上他的手背,卻發現他在輕微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