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愛情是什麼(中)

41.愛情是什麼(中)

半個小時后,助理打開門走出來。

林霂擔心季雲翀躺下時牽動刀口,快步走入房間,果不其然見到他的臉上布滿了痛苦。一問,得知他習慣性屈膝,扯到傷處,痛得差點翻下病床。

林霂既心疼又生氣,不自覺用了嚴厲的語氣:「叫你不要動,你偏偏動。工作重要還是身體重要?」

季雲翀低聲道歉,一邊將臉別過去。

他眉目垂斂,表情極其不自在,完全沒有半點剛剛解決突發事件時的從容。

林霂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背,發覺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

她從床頭櫃里翻出備用的病號服,伸手去解他的衣服帶子,餘光瞥見那發紅的耳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打量他。

目光從上往下,逡巡到某一處時,停留了兩三秒。

林霂是急診科醫生,職業素養導致她的臉上沒有出現一驚一乍的神色,只用再尋常不過的口吻問:「季雲翀,你的管子掉了嗎?」

所謂的管子,並不是鎮痛泵的輸液管,而是適用於特定手術(骨科手術)、遭到外力拖拽時容易脫落的導尿管。

林霂剛畢業那會兒,作為實習醫生接受臨床培訓。插管這種事情,她駕輕就熟。

季雲翀沒有預料到林霂的觀察力如此仔細,不知如何回答,又聽見她說:「你把褲子解開,我給你檢查下。」

季雲翀震驚了。

記憶里那個怯於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現在竟然面不改色地對他說「把褲子解開」……沒錯,她是醫生,說這種話是職業習慣使然,但……

季雲翀表面平靜,內心驚濤駭浪,過了會兒才躺下。

林霂這次來慕尼黑,早就做好了陪床照顧病人時會遇到各種意外狀況的心理準備,說話做事一概不扭捏。

不過,她顧慮到季雲翀的感受,把被子堆在他的腰部,擋住了他的視線,算是給雙方留點面子,然後走到獨立衛生間的洗手池,打開水龍頭洗手。

高級病房裡安靜極了,唯有「嘩嘩」的流水聲刺激耳膜。

季雲翀僵硬地躺在病床上,頭頂上的燈光射得一雙眼睛發花。他沒有動,睫毛顫動幾下,索性合上眼。

這時,水聲停了。

過度寂靜的氛圍里,一切感知都被無形地放大。他知道她折了回來,就立在床邊,視線落在他的下半身,只瞧了一眼。

「從外觀上看,管子沒有脫出。」她開口道,許是忙了一整天沒有喝水,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但我需要調整下管道的位置,防止滲液。」

他沒有回話。

她的手伸過來,挨上他的隱私部位,用指腹分開回縮狀態下褶成雙層的皮膚。

那處久悶在被子里,溫度略高,剛剛她用冷水反覆洗過手,因此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微涼的手指滑動的過程。

一寸一寸,輕輕地,緩慢地。

這不是他能夠泰然處之的情景。即使她的動作很正確,沒有任何的差錯,他的心臟停滯一下,接著不可抑制地急劇跳動,引發全身血液都往低處涌去。

他從喉嚨里發出了悶悶的聲音,十分壓抑。

她停下動作:「怎麼了?」

「……痛。」

「我輕點。」

這樣的對話說不出的奇怪。他的表情更顯窘迫。

時間有點漫長。終於,她說:「好了。」

他渾身的力量一松,懸在刀尖上的心頓時落回原處,疲憊地鬆了口氣。

她又說:「透明膠布貼著的地方,皮膚有點發紅,我給你換一下。」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睜開雙眼,任她做完這件事之後幫他把褲子提回去。

擦身、換衣、蓋好被子……林霂做完這一切,想再次洗手,胳膊卻被攥住,接著被季雲翀一把拉扯過去,伏在他的懷抱里動彈不得。

她擔心碰到他的傷口,沒有強行掙脫:「你一整天也夠折騰的,好好休息。」

他沒有說話,更沒有放開她的打算。

林霂勸道:「你不要想太多。在這裡,我首先是醫生,然後才是女性。如果你有別的擔憂,我可以請一個男性陪護。」

季雲翀睜開眼睛,漆黑眸子里的情緒泛起了又沉下:「我們關係很親密的時候,我想抱抱你、親親你,你都會羞怯地躲開,更遑論直視我的身體。現在完全不同,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都只把我當成你的病人。你剛才表現的那麼冷靜淡定,分明告訴我,我對你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語調低沉壓抑,不是一時口快,而是深思熟慮之後作出的結論。

「你拐彎抹角提到請男陪護,是不是因為我對你有了些反應,所以打算避開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沒錯,我喜歡你,可我真的沒有占你便宜的想法。」

林霂淡定地接過話:「我說請個男性陪護,是為了照顧你的感受,不是打算躲著你。至於你說的某些反應,那不是性/沖/動造成的,你沒有必要感到羞愧。」

「關於吸引力的問題,我和你談戀愛時才十六歲,正是害羞的年紀。稍後我們開始了漫長的遠距離戀愛,我從本科讀到博士,又從實習醫生變成主治醫生,臉皮變厚了許多,早就不是懵懂單純的小姑娘。」林霂頓了頓,平靜地把話說完,「人在生病的時候容易敏感多慮。你剛做完手術,不要胡思亂想。」

每句話都似乎有道理,每句話卻在欲蓋彌彰。季雲翀蹙著眉頭:「我沒有胡思亂想。我們訂婚後的那天晚上,你表現的也很羞澀,不敢看我。」

林霂一下子語塞。

「我們分開之後,你有過別的男人嗎?」

林霂愣住,待領悟季雲翀問的是什麼,面色一赧:「你——」

「不論你信不信,我沒有別的女人,從來沒有。」季雲翀打斷,也不在乎會不會牽扯到傷口,將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他的聲音在發顫,眸子里凝聚著深不見底的悲傷,眼眶也微微泛紅:「如果我想和別的女人發生點什麼,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沒有做過,保持著百分之百的忠誠。木木,你真的不愛我了嗎?你母親在世時誇過我,說找女婿就要找我這樣的人,長得帥,有能力,不花心。」

他突然提到罹難去世的長輩,林霂啞口無言。

「我們訂婚時對彼此發過誓,我承諾保護你一輩子,你說會愛我一生一世。我沒有背棄誓言,竭盡所能保護著你。你呢?你真的要捨棄我?」

或許是記起了父母對他的喜愛,又或許是覺得自己在道德方面虧欠他,林霂的聲音低下來:「我很快就要前往越南,一去就是三年,我們之間沒有發展感情的可能。」

援醫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季雲翀盯著她,眼中的悲傷一斂,不自覺揚了下眉梢:「越南?」

林霂解釋一遍事情的前因後果。

季雲翀聽完,不但沒有放棄,態度更加執著:「你等了我八年,我等待你三年又如何?再說我完全可以去越南建立醫藥分公司,拓展業務,又與你相聚。」

「沒那麼簡單,聚少離多的日子對戀情是極大的考驗。」

「八年的考驗都走過來了,何況區區三年?我明白你在面臨愛情與事業發生衝突時的矛盾心情,請相信我,我不會阻撓你的理想,更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木木,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將毫無保留地支持你。」

林霂的內心震動了。

實在沒有料到他如此通情達理,不但不阻擾她的工作,反而全力支持她。

林霂的驚訝都直白地寫在了臉上,季雲翀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補充道:「即使你一個字也沒有透露,我作為旁觀者也感覺到你喜歡的那個男人並不在意你。否則你來慕尼黑這麼久,他為什麼不和你聯繫?木木,他不珍惜你,我珍惜你。」

此話一語中的,林霂無法反駁。

複雜的感觸交織在一起,面對前任的深情厚意,她狠下心腸道:「他不和我聯繫,是因為他看見了鋪天蓋地的八卦報道,對我產生了誤會。我打算回國後向他解釋清楚,這樣我和他就能在一起。」

「然後呢?他捨得你去越南?」

「如果他捨不得,我就不去。」

這樣的言語極其傷人,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不一會兒,攬在她肩膀上的雙手無力地鬆開,垂在被子上,微微發顫。

林霂的內心不好受,語氣依舊平靜:「你好好休息。」

季雲翀一言不發,慢慢合上雙眼。

她站起來,將要邁步,長裙被什麼東西勾住。

她低頭瞧自己,看見那隻發顫的手緊緊地揪住裙子,彷彿擔心她一旦離開,就會毫不留情地撇下他。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固執地挽留她。

林霂捏了捏漲痛的眉心,無奈地坐回去。

十分鐘過去。

二十分鐘過去。

林霂知道季雲翀沒有睡著,乾脆清清嗓子扯開話題:「我有個好朋友,她叫關怡,她……」

「我記得她。」他閉著眼睛回答,嗓音生硬,透出異樣的緊繃,「你以前泡在圖書館準備期末考試時,我十次給你的寢室打電話,有九次是她幫忙留字條給你。」

學生時代的往事,他居然記得如此清楚。林霂默了默,往下說:「關怡的父親是美林醫藥的小股東,前段時間過世了,但虧欠銀行一筆巨額外債。」

季雲翀聽到「美林」兩個字,眉心微微攏起,又很快舒展開。

他睜開眼,眸子裡布滿了通紅的血絲,那是遭到無情拒絕之後的的狼狽證明。

面對這樣一雙眼睛,林霂無法正大光明地問「你能不能幫幫關怡」。她覺得自己糟糕透頂。一方面拒絕他,一方面又希望他施以援手。

不知道季雲翀是不是聽見了她的心聲,他揉了下眼睛,揉散眸子里的淚光,主動說:「外債有多少?我可以幫忙。」

十個字。

溫暖貼心的十個字,解決了關怡的大/麻/煩,也免去了她拉下臉求人辦事時的尷尬。

林霂無言地看著季雲翀,想起了媽媽在世時誇獎他的話,那是相當高的評價——

「長得帥,有能力,不花心,對待長輩孝順,對待朋友真誠。」

便是在這一瞬,林霂打從心底里鬱悶了。

她懊惱地耷拉腦袋,臉埋在季雲翀的被子上,像漏氣的皮球,整個人都蔫了。

季雲翀見狀,無比艱難地湊過去,好不容易與她頭挨著頭,才在她耳邊呼喚:「木木。」

「幹嘛?」

他低聲下氣:「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拒絕我?算我請求你,你重新喜歡我一回,好嗎?」

她埋在被子里很久很久,末了,瓮聲瓮氣吐出三個字。

「我盡量。」

*

證券交易所的一紙《關注函》被國內媒體披露,讓東盛集團與中西藥業之間的股權紛爭迅速成為了輿論關注的焦點。

東盛稍後作出公開答覆,稱在嚴格遵守法律約束的框架下,使用了股權質押、融資融券、收益互換和分級資管計劃等四大融資槓桿工具,槓桿比例為1:2。

東盛同時披露一份權益變動報告書,證明除去200多億的貨幣資金還有100多億的預售款,相當於賬上仍有300億元的合法資金可以用來舉牌中西藥業的股份。

權益報告書猶如一劑強心針,讓股票二級市場里原本就看好東盛集團的投資機構和中小散戶信心倍增,紛紛重倉增持股票。

東盛也隨即發布重大資產重組停牌公告,宣布本公司的股票將於近期停牌。

對於本身實力雄厚的東盛集團而言,這次的重組實屬錦上添花,股票更是在連續幾個交易日「一字漲停」。

業內人士認為,東盛集團與中西藥業之間的股權紛爭剛拉開帷幕,便已落下塵埃——東盛註定是大贏家。

但是,愈陽光燦爛的日子就代表暴風雨即將來臨。德意志投行的策略師在一篇研究報告中指出了三大問題,矛頭直指東盛。

第一,東盛謊報了槓桿比例。東盛質押了20%的股權,利用質押換取的資金來增資A,A再投資增資B,B再投資增資C……如此,東盛的部分舉牌資金來自於股權的反覆質押,其真實槓桿比例應該更高,約為1:10。

第二,一個叫「東盛創盈基金」的機構持有東盛17%的股份,而這間機構實為滬商銀行的私人銀行部門。除此之外,其它銀行也給「一致行動人」出資。說白了,若干家商業銀行為東盛狙擊中西藥業提供了彈藥。

第三,東盛在舉牌中西藥業的期間,和部分控股股東有關聯關係。

這篇研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第一點內容抨擊了企業,第二點內容抨擊了商業銀行,第三點內容抨擊了中西藥業的中小股東,把資本市場里的主力軍得罪的乾乾淨淨——不等東盛回應,被點名批評的商業銀行主動向銀監會自辯清白,而中小股東們更是聯名向證監會上告,堅稱絕對沒有參與內線交易。

德意志投行站在了風口浪尖,不但沒有噤聲,反而再發聲明,承認已經接受中西藥業公司之申請,將針對東盛集團的狙擊行為制定一系列反收購計劃。

在這篇聲明裡,有一句話尤其引人注目。

「考慮到東盛集團已經持有中西藥業31%的股份,本投行不排除當東盛繼續持股超過31.10%時,建議每位現有的中西藥業股東都能半價購買新增發的中西藥業股票。」

這是非常典型的毒丸戰術,又叫「股權攤薄反收購措施」,是反收購過程中的常用策略,可以大大地稀釋收購方(東盛集團)的股權,使收購代價變得高昂,從而迫使狙擊行動以失敗告終。

遠在慕尼黑的季雲翀從助理的口中聽完這篇聲明,一邊氣定神閑地品嘗著林霂為他燉的豬骨湯,一邊問:「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德意志投行認為我們顧慮收購成本而不敢貿然再舉牌,但我們偏偏反其道而行,故意露出一點點破綻,讓對方覺得有機會反撲、拋出損人不利己的毒丸計劃。」助理說完,請示道,「老闆,我們是不是應該再度舉牌,以強大的資金實力誘惑中西藥業的中小股東們否決增發新股的方案?」

季雲翀笑了,是最近幾日在他臉上最常見的笑。先稍稍挑一下眉梢,然後翹起嘴唇,由唇再牽動面部表情,最後整個笑意蕩漾開來,直達眼底。

助理再熟悉不過這樣的神情,那是季雲翀春風得意的表現,往往伴隨從容的、不允置喙的決策意見——

「就這麼辦吧。」他說。

兩日後,東盛集團再度在證券交易所舉牌,遽增中西藥業5%的股份,距離大股東地位僅差一步之遙。

當日收盤后,中西藥業宣布緊急停牌,理由僅有一個:控股股東策劃重大事項。

媒體大肆報道這場跌宕起伏的股權紛爭,而德意志投行所扮演的角色也被業內人士津津樂道。

因為,德意志投行的首席策略師兼常務董事HermannJosephHsiao(蕭淮),從業六年從未有過一次敗績。

在資本市場里,一個人幾乎不可能屢戰屢勝,要麼得上帝保佑運氣好,要麼手腕了得非比尋常。

蕭淮,顯然是後者。

*

蕭淮對於自己的評價,和旁人的觀點截然相反。

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集中在研究外匯、大宗商品、國際債券市場、各地區股指走勢。除此之外,他喜歡查看文字報告,諸如上市公司快訊、企業財報,政府報告,然後用超乎常人的細心洞察到其中被隱藏的信息。這些蛛絲馬跡恰恰是他和上市公司、金融機構、政府部門的客戶洽談時的側重點,也是他做決策時的輔助依據。

他非常在意細節。也恰是如此,超負荷、高強度的工作導致他幾乎沒有休閑娛樂。

譬如現在,他結束和中西藥業高層的會晤已是深夜十點,仍不能休息,必須抓緊時間完成對A股的走勢預測分析——明日便是高盛、摩根士坦利等頂級投行發表「第一季度A股市場分析報告」的日子,德意志投行也要同步公布。

深夜的辦公間,除了孤燈一盞,就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

「從長遠來看,A股的走勢主要取決於政府開放國內股市的力度,目前A股市場仍有一定的限制,牛市的格局或將持續,但短期內必定回調……回調的幅度較難估計,也許將今年第一季度的漲幅全部跌回……」

蕭淮寫到一半停下,伸手去夠電腦旁邊的咖啡杯,發現杯子早就空了。

他習慣性撥通助理的專線電話,見無人應答,才想起最近加班頻繁,他在會議結束后讓下屬們早點回家休息了。

他去茶水間沖了杯速溶咖啡,加雙倍糖漿,呷一口。

……口感怪怪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深更半夜,他特別想喝一杯散發著濃濃奶香的拿鐵。

用手機搜索到附近的咖啡店,他去地庫取車。車子駛出去一段路,電話響了。

操作台的顯示屏提示著來電號碼。蕭淮看一眼,按下通話鍵。

手機和車載藍牙綁在了一起,關怡的聲音通過免提從音響里傳出,帶著幾分拘謹:「蕭先生,晚上好,我有沒有打擾到你休息?」

蕭淮減慢車速:「沒有。」

「林霂告訴我,銀行同意將貸款延期至八月份。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謝意,想邀請你吃飯,林霂卻說『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氣』。我想來想去,覺得至少應該親自向你說聲謝謝。蕭先生,非常感謝你撥冗幫忙。」

蕭淮默了一兩秒,低醇的嗓音不帶情緒起伏:「哪筆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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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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