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高嶺之花
蕭淮一離開會議室,美智子就追出來,追著他走到電梯間:「你要去見林醫生?」
蕭淮不語,然而這也算是一種直截了當的回答。
「不要去見她!」美智子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她是東盛董事長季雲翀的未婚妻,又頻繁見報。如果你和她在一起的畫面被記者拍到,各種亂七八糟的揣測將對你的名譽、對投行的聲譽造成不可估計的負面影響。」
蕭淮按下電梯鍵,轉過臉龐看她一眼:「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
「她不愛你,你見到她又能做什麼?向她表白?介入到她的婚姻?Hermann,你在這個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
「小山。」蕭淮禮貌地喚住美智子。
他看著她那張因為情緒失控而微微扭曲的面容:「你是我最得力的工作助手,少了你,很多事務或許不能順利地推進。不過現在已經下班,你可以放鬆一下,不必為我的生活瑣事操心。」
美智子的臉色愈發變得難看,平日里那份趾高氣揚的姿態也丟棄在一邊,直直地盯著蕭淮,聲音透出苦澀:「我一直認為,有些話即使不挑明,你也應該明白我對你的感情。我們認識了六七年,彼此知根知底,擁有過許多快樂的時光,我們的關係完全可以再進一步。」
這時,電梯「叮」的一聲,門自動開啟。
蕭淮立在原地不動,待電梯門關上才開口:「我自認為是正直的上司,從來沒有在工作中做過哪些引起你誤會的事。」
「我沒有誤會,你明明喜歡過我!我剛接手投行總部的工作時,經常一個人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偶爾還會睡在公司。你見到這種情況后把我帶回慕尼黑的別墅,讓我睡在你家。」
是的,這便是蕭淮對她做過的最溫柔的事。
她認為自己在他心底佔據了極重要的位置,否則為什麼他對周圍人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偏偏對她予以特別關照?
蕭淮道:「Leo加班到深夜時,我也會在別墅為他安排房間。助理的工作太繁瑣,又必須隨傳隨到,我這麼做也是方便你們休息。」
「但你同意我睡在五樓的客卧,睡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蕭淮有點語塞。他只記得自己問過美智子願意睡在哪間客卧,就像他也曾經詢問林霂想睡在哪層樓,至於孰近孰遠,他從來沒有細想。
美智子不這麼認為。她和蕭淮相處融洽,繼續發展下去一定會成為情侶,偏偏林霂出現了——這個神色寡淡的女人,看似無欲無求,實際欲拒還迎,城府頗深。
美智子怒不可遏,再開口時,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妒忌和鄙視:「Hermann,你忘記自己在餐廳外等待了三個小時,林醫生卻和別人共度情人節的事實?奇恥大辱你還想再經歷一次?」
蕭淮微微變了臉色。
美智子霎時後悔了。蕭淮不是普通人,非常注重保護個人隱私。她相當於告訴他,自己在窺視他的一舉一動。
她的臉上浮現出慌張:「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干涉你的私生活。情人節之後你的情緒格外消沉,我十分擔心,忍不住問了問司機……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我。」
蕭淮沉默地看她一會兒,按下電梯鍵,走了進去。
「從明天開始,你休息幾日。」他說。
電梯門在美智子的面前緩緩地合上。
她僵直地站著,那種直戳心窩的痛苦突然炸開,讓人猝不及防。
她竭力剋制著被拒絕的屈辱感,捂著胸口接連深呼吸幾次,然而六七年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從腦子裡閃過,她只覺得自尊與驕傲在剎那間敗給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
那個女人究竟是哪裡好?憑什麼值得蕭淮一次次撇下工作、紆尊降貴地追求?
憤怒沖昏了頭腦,嫉妒迷失了心智,美智子掏出手機撥通東盛集團的董事會專線號碼。
電話響了兩聲便被接通。
她勉強調整一下呼吸,壓低聲音:「你好,我是HermannJosephHsiao的私人助理,請為我轉接季雲翀董事。」
*
投行距離「那年1936」餐廳大概有十幾公里的路程。
車子駛上高架路時,天起霧又下起雨,雨水一大顆一大顆打在擋風玻璃上發出不同尋常的聲響。司機說了句「好像有冷空氣來襲」,打開了車載調頻廣播。
電台主持人提醒著仍舊奔波在路上的人們,本市發布了暴雨黃色預警,溫度將跌至5-8℃。
蕭淮看著車窗外雨霧交織的夜色,沉聲道:「麻煩開快點。」
司機依言照辦。可是有些「馬路殺手」的車技實在太差,一下雨連油門都不敢踩,橫在前方悠悠緩緩、走走停停,導致後面的車完全提不起速度,幾米幾米往前挪。
雨勢瓢潑,道路愈來愈擁堵,車輛排起長龍。
蕭淮用手指壓了壓眉心,嘆口氣:「車子挪到前方的匝口,改走地面道路吧。」
司機變道,見縫插針地往前湊,好不容易駛下高架路,時間已經消磨一個多小時。
司機瞅一眼後視鏡:「Boss,快23點了,您需不需要給林霂小姐致電?」
蕭淮沉默會兒,吐出幾個字:「那樣太刻意了。」
車子在路上停停走走,林霂渾然不知,坐在餐廳里翻查近期的生意流水,越看越心塞。
前往慕尼黑之前,她特意重酬聘請了一位餐廳職業經理人,結果竟是營業額沒有提升,顧客投訴率激增,餐廳每天都在虧本。
她質問經理,對方二話不說遞了份辭職信。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種只選擇工資高、提成高、收益高的經理人,往往把追求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根本沒有長久經營餐廳的打算,一旦生意不好,立馬翻臉走人。
林霂不同意。經理工作失職,應該從工資里扣除提成,至於那些被顧客投訴過的員工,也該扣除本月績效獎金。
林霂剛說完這些話,脾氣火爆的員工們立刻和她爭執起來,嚷嚷著「不幹了」,摔門而去。
沒有了員工,沒有了主廚,林霂獨自坐在空落落的餐廳里,深深體會到一個人開店做生意真是看似風光,實際困難重重。
林霂揉了揉額角,苦笑。
生意舉步維艱,每個月的商貸卻是雷打不動。如果她無法按時償還月供,不但店面會被銀行強制拍賣,個人徵信記錄也將出現污點……哎,該怎麼辦呢?
她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個好主意。
雨勢漸收之時,她一盞一盞熄滅餐廳的燈,然後拖著行李箱走出去,步向一輛停泊在路邊的計程車。
車裡的暖氣開得很足,音響放著調頻廣播,想必司機等得有些無聊。
車子發動起來的時候,她撥通了季雲翀的電話,未及開口,季雲翀先問:「木木,到家了么?」
「沒有,我剛離開餐廳。」
「你一下飛機就迫不及待地前往餐廳巡視,是不是生意不好?」
林霂答得簡單:「我就是閑不住,勞碌命。你今天練習走路了嗎?」
「走了八百步。」
「膝蓋感覺如何?疼不疼?」
「不疼,我只是今天一整天魂不守舍,不斷地想起過去,想起我們的舊時光。那時我在慕尼黑讀預科,你留在國內念高三,我們隔著萬重山水,只能通過越洋電話交流。記不記得我有次在電話里抱怨這邊的午餐太簡陋了,居然是由土豆、沙拉生菜組成的拼盤,對於我來講已經不是難吃的問題,而是根本吃不飽。」
林霂淡笑:「我怎麼覺得你在拐彎抹角抱怨醫院的病號餐難吃?」
季雲翀沉沉地笑了。
聆聽著她的呼吸聲,他溫柔地傾訴:「木木,我想念你煮的豬骨湯。你早點飛回來好不好?」
林霂沒有回答。她注意到對面駛來一輛商務賓士,看不清楚牌號,但見車子在積水中疾馳而過,濺起了高高的水花。
她愣了愣,記起某位大人物在不久前突兀度掛斷了她的電話,不禁懷疑自己想太多,遂收回目光對著電話那端的病號人士說:「我會把豬骨湯的烹飪方法告訴你的助理。」
計程車走遠了,商務賓士卻急剎在餐廳門口。
車窗降下,露出蕭淮的臉。
他望一眼漆黑的餐廳,瞧見玻璃窗上的招聘啟事已被替換成新告示。
新告示顯然是剛貼上去沒過多久,紙張被雨水沁濕了一角,墨色的字跡暈開:「本店自即日起暫停營業,恢復營業時間待定,給您帶來不便深感抱歉。」
他盯著這行字,臉色十分複雜。
雨水源源不斷澆打在車窗,淋濕了窗子內側的皮革,皮面上很快聚起細細密密的水珠。水珠匯聚成股,無聲無息地滑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看蕭淮:「Boss,我們可以去公寓樓下等林霂小姐。」
一片靜默。
末了,蕭淮升起車窗:「如果被記者拍到,會給她造成困擾。回去吧。」
車子在狹窄寂靜的巷子里調頭,駛向來時路。
深夜十二點,雨聲消歇,整座城市安靜下來。
偶有寥寥幾輛車行駛在道路上,於轉彎處,於分岔口,短暫地打個了照面,然後各有各的方向,分道揚鑣,互相忘掉。
……
此後的時光,談不上好壞。
中西藥業的股票(A股)仍然處於停牌狀態,其通過香港證券交易所上市的H股(外資股)則在連續幾個交易日內砸盤暴跌,有分析認為此舉勢必引發中西藥業A股復牌后大跌,當跌幅將超過24%時,極有可能導致「東盛及其一致行動人」之前高位買入的股權籌碼面臨被平倉的風險。
但也有其它分析認為,財大氣粗的東盛既然選擇利用槓桿資金高位增持中西藥業,一定也做出了相應的風控計劃,寄希望於股價大跌來擊潰東盛的可能性並不大。不過,在高槓桿的壓力下,中西藥業H股輪番暴跌,數百億的市值瞬間蒸發,對東盛也可謂是巨大考驗。
評論員們各有各的看法,口水仗打得好不熱鬧。一場股權爭奪大戰隨著中西藥業「拖」字訣的停牌策略,儼然從最初的「閃電戰」進入到了「持久戰」。
而此時股票交易市場發生了另一件大事——先前一路上揚的A股大盤,在第一季度末站穩5800點之後,觸頂下跌。
5800、5600、5400……大盤跌跌不休,下挫至5100點。
評論員說,A股的牛市並未結束,不日將反彈。
可事實並非如此,接下去的幾個交易日,A股大盤跌至5000點。
所有被深度套牢的股民們都希望這是向上反彈的支撐位。然而天不從人願,A股迎來了最黑暗的一天:大盤股指暴跌7%!各板塊全線下挫,逾2000股大跌,超600股跌停。
股民們悲傷的眼淚逆流成河。
但也有一小撮眼光精準的投資客因為持有績優股而躲過股災。什麼是績優股?逆市上漲的股票,例如東盛集團的股票。
一時間,機構、散戶紛紛爭先持有東盛的股票,乃至在中西藥業的中小股東里也首度出現「儘早接受收購要約」的聲音。
股市風雲變幻,站隊最重要。
*
轉眼又是周末,蕭淮沒有休息,留在外灘三十四號加班,同時與Leo核對下周的工作行程。
「Boss,你在上個月公布的《A股走勢分析》是第一篇成功預測A股將有暴跌趨勢的文章,因此《東方財富》經濟欄目想邀請您……」
「拒絕。」
「還有幾家媒體……」
「通通拒絕。」
Leo連忙在記事本里劃掉所有的訪談預約。
蕭淮見他做事生疏,提醒一句:「美智子可能需要請長期病假,你要儘快熟悉她之前負責的工作。」
Leo點點頭,核對完全部的工作安排,說:「Boss,你登上八卦論壇了。」
他遞上事先列印好的八卦帖。該貼日均點擊量逾千萬,標題很聳動,《八一八高嶺之花HermannJosephHsiao的家族——晚清金融買辦的締造者,統治德商銀行長達半世紀》
帖子的前五頁,詳細介紹了蕭淮的曾祖父蕭正甫如何從一個父母雙亡、在舊上海洋行里打工的小學徒,搖身變成錢莊合伙人,接著成為洋務大臣李鴻章的座上賓、德商銀行買辦的傳奇經歷。
發帖人做足了功課,畫了一張盤根錯節的關係說明圖,揭露蕭正甫如何與李鴻章政商合一、縱橫朝野。
帖子的第六頁,貼主一改事無巨細的解說風格,匆匆帶過蕭淮的祖父、父親的生平,輪到介紹蕭淮時,開始用圖片刷屏。
第一張是蕭淮幾年前接受雜誌《銀行家》採訪時的封面照,後面幾張都是他參加家族聚會、朋友派對時的私照。按道理說,後者不應該泄露,卻突然在網上公開。
蕭淮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和家人朋友在一起偶爾會有擁抱、親吻臉頰之類的親密舉動。網友不知其詳,紛紛在底下起鬨。
「原來他就是和東盛硬碰硬的人,長得好帥!可惜他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so,是個花花公子。」
「倒數第二張圖片有亮點!注意看!他和女生么么噠的時候,褲子好像搭起了帳篷……閃瞎眼!太羞恥了啦!」
「連續幾張照片里都有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這代表什麼?德國佬喜歡日本妞?德日同盟?」
蕭淮沒有看完,對這種無知的討論壓根不放在心上。
然而圖文並茂的八卦帖沒有沉下去,反而被論壇版主手工置頂,點擊量也持續攀升。帖子底下的評論也非常奇怪,起初側重在蕭淮的私生活,把他描繪成一個「集郵男」,隨後演變成對他祖輩的惡意詆毀——
「蕭正甫就是只認錢不認娘的爛貨。其家族成員共有20餘人,都是各大洋行的買辦,是洋人的走狗!晚清時期李鴻章主和,左宗棠主戰。左宗棠收復新疆全境后聲望與地位壓倒李鴻章,因此李鴻章要求蕭正甫獵殺左宗棠的錢袋子——胡雪岩。」
「胡雪岩一死,洋人的買辦制度徹底控制了中國的金融命脈!李鴻章是賣國賊,蕭正甫就是大漢奸,是帝國主義在華的附庸和幫凶!」
「蕭正甫及後人就像蝗蟲,吸幹了國家血液——晚清時期的中央銀行,蕭家人持股;民國政府的中央銀行董事會,蕭家人也持股;更可怕的是,蕭家人同時把持外匯管理局和中央造幣廠,貪了蔣/介/石委員長不少錢財!」
「蕭家還與舊上海的望族結成了「姻婭聯盟」。譬如蕭正甫的長子和和另一世家蘇氏的女兒訂過婚,然而蕭正甫晚年的時候帶著妻兒移居瑞士,不僅完全撇開蘇氏,還帶走了蘇氏用來拆遷紡織工廠的巨額專款。卑鄙!無恥!」
在一邊倒的網友評論聲中,蕭正甫及家族成員被描繪成晚清時期叱吒風雲的金融大鱷,隨著一系列主題帖《深度解析為什麼說蕭正甫是民國時期的國家毒瘤》、《細說蕭正甫是如何將巨額資產轉移到海外》公開發表在各大論壇上,負面影響逐漸升級。
至於蕭淮,他是第一個預言A股大跌的外籍人士,很快有異樣的聲音冒出來,批評他惡意唱空A股。
蕭淮早就察覺到這些聲音是有預謀、有針對性的攻擊行為,然而國內互聯網沒有實行實名制,他不能確定被告是誰,也就無法起訴網路水軍。
事態開始失控了。
網路水軍這類職業攪屎棍不斷地抹黑他的家族、他本人,乃至他在幾年前看空港幣、看空澳元的「歷史」也被好事者翻出來,被斷章取義扣了頂「意圖沽空人民幣」的大帽子。
莫須有的事情,自古有之。爭議甚囂塵上,終於驚動了官方。
官方此前致力於積極救市。蕭淮是德意志投行中國地區的高管,代表了投行對華的基本態度。一旦這種態度與官方的救市政策不一致,高管勢必不受政府歡迎。
蕭淮收到了市政下發的《通函》,要求就前段時間A股暴跌的預測論斷作出書面說明。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歷。他做了工作範圍內應該做的事,說了應該說的話,倒頭來成為網路水軍筆下干擾股市穩定的「因素」,遭到官方的質疑。
他從業六年,沒有一次敗績。
但今時今日,他和他的家族成為了笑柄。
*
蕭淮寫完書面說明已經臨近午夜。
他離開辦公室,下樓取車。
車子疾馳在暢通無阻的高架路上,時速逼近限速120碼,他盯著前方,踩了下油門。
音響里播放著輕音樂,中提琴奏出壓抑憂鬱的曲調,他聽了一會兒,關掉音樂,打開調頻廣播。
電台男主持人正在做一檔午夜情感節目,娓娓道來:「世界人口有72億,按人的壽命是80歲來計算,兩個陌生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87,相愛概率是0.000049。由此可見,世界上兩個人相愛的可能性遠遠小於中500萬。」
「珍惜你身邊的每一個朋友、每一段緣,因為你們相遇,已經是一個偉大的奇迹。」
主持人為了渲染氣氛,插入一段充滿了綿綿情思的音樂。蕭淮全神貫注地駕車,似乎在聽,又似乎沒在聽。
「有一種緣分叫念念不忘。某位聽眾朋友來信說,他的爺爺和女朋友的爺爺是世交,關係良好。只可惜兩位爺爺去世得早,兩人在那時都沒有出生。」
「某天,他送表姐到醫院生孩子,對當時是產科護士的女朋友一見鍾情,可女朋友並非單身,他十分痛苦,恰逢工作調動,便選擇去了異地。」
「讓人沒想到的是,兩年之後他在火車卧鋪車廂上又遇到了女朋友,更幸運的是她已經是單身!他告訴自己,上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絕對不能再錯過她,於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把女朋友追到手。」
主持人說到這裡,又插播音樂。蕭淮覺得那些聲音煽情不足刺耳有餘,索性將廣播給關了。
他開著車,即將從支線道路匯入主幹道時,抬頭看了看高架上的指示牌:華山路出口↗
那是仁愛醫院的方向。
他減慢車速,猶猶豫豫向前行駛了十幾米,突然向右變道,朝華山路駛去。
今夜無雨,夜風透過半敞的車窗拂面而來,帶走積攢了一日的疲憊和勞累。他左手控制著方向盤,另只手搭在檔把上,目光如炬直視前方。
停車,挂號,他坐在座椅上,等待語音叫號。
終於輪到他時,他朝診室走幾步,忽又站定不前,凝視著那扇虛掩著的門,睫毛顫了顫,眼睛里涌動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折身往反方向走,出了急診大樓,到了街邊,拉開車門坐進去。
他猛地掛檔提速,車子震動一下,隨即飛馳出去。
起初是漫無目的,不知所往。
稍後見到鎮寧路的提示牌,他拐彎轉過去,經過途中的便利店時停下來,走進去買了瓶啤酒,接著驅車來到鎮寧路521弄。
這幢始建於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那年的老洋房,經過了一百多年的世事無常,失去了主人,猶如遊魂野鬼孤零零地矗立在梧桐樹下,景象凄涼。
蕭淮坐在車子里,不緊不慢地喝酒。
無邊無際的黑暗遮住了天與地,這是夜色最陰沉、人性最不穩固的時候。他孤單地坐在車裡,透明的酒體在唇舌間滑過,那種冰涼刺激的口感並不美好,讓人忍不住皺眉頭。
兜里的手機震動了幾下,他以為是低電量警告音,垂眸一瞥卻怔住。
是林霂的來電。
手機持續震動,他心中拂過遲疑,還是接通了電話。
信號不太好,呲呲的雜音彷彿是林霂從一個地方換到另個地方而造成的。片刻后雜音消失了,熟悉的語調帶著幾分焦急清晰地出現在聽筒里:「蕭淮,來掛急診的人是你嗎?你在哪裡?過號很久了。」
他頓了頓,張口:「不是我。」
電話那端一下子變得安安靜靜。
須臾,略顯尷尬的聲音響起:「有個同名同姓的男人來掛急診,我誤以為是你,不好意思。」
「沒事。」
「我還在值班……那麼,再見。」
「等一等。」
他脫口而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眉目間有暗流在涌動,臉上和耳根染了一層醺紅,像是酒精過敏引起的癥狀,但又不盡如此。
他抿了抿薄唇,嘴邊還殘留一點酒水:「林霂,我——」
她似乎覺察到什麼,輕輕「嗯」一聲,柔軟的聲音隨即壓低下去,如同貼在他的耳廓旁說悄悄話。
「蕭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