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真相
林霂沒有馬上同意季雲翀的求婚,而是提交辭呈后和他簽署了一份餐廳經營權抵押的合同。
解決完瑣事,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全意照料季雲翀的生活起居,幫助他走出心理陰霾。
悉心的照拂讓季雲翀開朗了許多。他恢復了規律的飲食和作息,也開始接受靜脈抗生素,寄希望通過藥物控制住膝關節腔里的鏈球菌感染癥狀。
不幸的是,一周后再複查血液,各項指標提示抗生素治療的結果只是延緩了細菌的發作而不是殺死了細菌。
季雲翀的情緒越來越焦慮,提出轉診。林霂考慮到德國專家對他的病史了如指掌,並不贊成這麼做,奈何他態度執著,實在拗不過,便點頭同意了。
新醫生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治療方案:長期抗生素抑菌治療。即利用有益菌體抑制有害菌,平衡宿主微生態平衡,從而達到維持健康的目的。
林霂對這個方案提出了異議。首先,抑菌治療控制感染的成功率高低不一;其次,假如失敗,有可能造成細菌的多範圍擴散。
一個是白髮蒼蒼的外國專家,一個是從業沒幾年的主治醫生,季雲翀毫無意外傾向了前者。
林霂十分無奈,考慮到季雲翀對截肢手術的抵觸情緒,只好抱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配合治療。也恰是如此,她開始關注病原微生物對藥物的耐葯反應,漸漸發現了一個曾經被她忽視的小細節——
季雲翀近期的血檢報告中,前降鈣素原(PCT)、白介素6(IL-6)的數值過於偏低。
在臨床經驗中,PCT和IL-6是炎症指標的參考項,兩者的數值在醫學界沒有統一意見,所以有時會被醫生忽略不看。
在其它參考項的數值均超標的情況下,這兩項的數值低得不正常。
林霂百思不解,往前追溯季雲翀的血檢報告,居然找不到出院那天的檢測單。她一著急,和季雲翀簡單打聲招呼便出門了。
抵達醫院后,林霂拿到了重新列印的血檢單,匆匆掃一眼,怔住。
血檢結果完全正常。換句話說,季雲翀無礙。
她用德語對負責列印血檢報告的人說:「請問是不是弄錯了?這份報告並非季先生在半個月之前的血檢結果。」
對方予以了否認。
林霂感到不可思議,但又喜出望外,盯著單子上的檢測數據一項項翻來覆去地看,瞧見PCT和IL-6時,她臉上的神色又是一愣。
她取出隨身包包里的血檢單,兩張單子擺一起,診斷結果迥然不同,PCT和IL-6的數值卻一模一樣。
似乎可以做個假設:正常的血檢單被人篡改了,篡改者不夠仔細,留下了紕漏。
那麼,篡改者是誰?
想到出院那日季雲翀倍受打擊的表現,林霂的胸口湧上來一股子難以形容的感受,再度發問:「請問有沒有可能在列印血檢報告的時候,把患者的姓名弄混淆了?」
「女士,我們對待工作認真謹慎,絕對不可能弄出這樣的差錯。」
林霂離開醫院,沒有返回別墅,兀自在街上遊盪了許久,看著天際的晚霞從橘紅色漸漸轉成青紫色最後完全變暗,又看著城市街道上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
她記起了去年年末在這座城市裡躊躇徘徊的情景,那時也像現在這樣,口不渴,肚子不餓,惟有思緒停不下來,不斷地糾結為什麼季雲翀不相信她。
此時此刻,她該相信季雲翀嗎?她應該把這件事情認作只是一個意外的巧合嗎?
林霂揉了揉漲痛的太陽穴,決定回去。
她著急出門忘記帶手機,相當於失聯了一整日,抵家時別墅黑漆漆、靜悄悄的。季雲翀不在,顯然是出去尋找她了。
她沒有開燈,仰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閉目凝思。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聽見門開的聲音,微一睜眼,便看見玄關的燈亮了。
季雲翀一手推著輪椅進了屋,另只手則握著手機處於電話中。
玄關和客廳被一道半穿透式金色雕花屏風隔開,季雲翀沒有注意到縮在沙發角落裡的林霂,側對著她,用一種異常焦躁不耐的態度對電話那端的人說話。
「我早就交待過你,務必二十四小時盯緊她!」
「如果再過一個小時還是沒有她的下落,你也不必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待著!」
他說完掐斷電話,安靜了一兩秒,抬手揮向玄關壁桌上的擺件,玉蟾蜍「啪——」一聲碎的四分五裂。
林霂本來想喚他一聲,現在僵直地躺著不動,眼睛里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
過了會兒,季雲翀的手機又響起。
不知來電者是誰,他用極度鄙夷的口吻說道:「你是廢物還是蠢貨?兩周前她就遞交了辭職信,你照批就是,為什麼要被急診科主任醫師的反對意見所左右?」
林霂懵了幾秒,突然明白和季雲翀通電話的人是誰。那是人事科的領導,也是批評她對工作不上心、消掉她援醫資格的人。
一種直戳心口的疼痛突地炸開,林霂按捺不住,翻身坐起。
沙發那邊傳來的動靜讓季雲翀頓了下。他慢慢側過臉,看見林霂之後,臉上的怒色隨即凝滯,變成了一種被洞悉真面目后的措不及防。
他緩緩放下手機,張口:「木木,我……」
「你可以否認,但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不能是假話。」林霂的語氣還算平靜,握在身側的手卻下意識地握緊。
季雲翀啞然。
林霂從包包里翻出兩張血檢報告,走過去遞給他。季雲翀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張血檢單時,那雙狹長幽邃的眼睛涌動著林霂看不懂的情緒。
她嘗試著分辨,卻沒有辨認出一絲高興的、慶幸的情緒。
什麼都不必再說,真相昭然若揭。他早就知道自己痊癒,因為他一直在造假!
林霂倒吸口氣,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季雲翀見狀,連忙拉住她的手,低聲下氣道:「你聽我解釋,我見你這段時間兩地奔波,實在捨不得你吃苦,希望你過得輕鬆點……」
林霂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她俯下身體,蹲在輪椅旁。
她仔仔細細打量他,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未及說話,眼睛里已蒙了一層晶瑩的淚光:「當急診醫生確實挺辛苦,常常不被病患理解,還往往因為工作強度大、作息晝夜顛倒,讓自身也面臨巨大的健康隱患。拿我自己來說,剛工作那會兒,一度聽到120的警報聲就緊張,頻繁夢見搶救室里滿滿的都是患者。」
「然而不管有多麼辛苦,作為一個急診科醫生,能夠在短暫有限的時間裡判斷出病情並且成功地挽回一條生命,那種成就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也是無法用金錢衡量。」
說到這裡,林霂的眼淚唰地落下來:「我挺喜歡自己的工作,也期待在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績。」
「你不知道我為了這個援醫資格付出了多少努力,經常連續加班二十幾個小時,睡眠時間少之又少,卻咬牙硬擠出時間複習□□百頁的醫學寶典……可是,你一個小動作就抹殺了我全部的努力。」
說到這裡她的情緒有些激動,一度哽咽得說不出話,不得不深吸幾口氣,待情緒恢復平靜才往下道:「在我懷疑你是否參與造假的那一刻,也不是特彆氣憤,反而替你慶幸沒事了,至少你不必面對截肢的悲慘境遇。但你不能為了留住我而破壞我的工作。你知不知道這樣做令我對你有多麼失望?我本來都打算在你截肢后和你結婚,一輩子好好照顧你。」
季雲翀的臉色一下子煞白:「木木,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
「我想出去散散心,冷靜一段時間。」林霂的語氣異常冷漠,「你今晚早點休息,不必等我。」
她直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
林霂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她漫無目的走走逛逛,走累了,買來一包女士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燃。
她會抽煙,這是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僅如此,她也曾濫用過安眠藥,後來意識到不能如此消沉便戒斷了這些東西。今夜整顆心像被一把利刃割得血肉模糊,她感到痛苦壓抑,又找不到人宣洩,只能暫時求助於尼古丁。
煙霧裊裊升起,思緒從緊繃到放鬆再到迷離。
腦子裡浮現出西蒙的油畫《抽著煙斗的裸/女》,她雙唇柔軟地翹起,自嘲地笑了笑,眼睛里泛出了薄薄的淚光。
一個人獨處的緣故,脆弱不必再遮遮掩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直落。
這段時間兩地奔波,辛苦勞累,還不被外人理解。某些同事當面嘲諷她傍上了有錢人,把醫院當成自己開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林霂的肩膀止不住地發抖,抽煙抽得愈發肆無忌憚。
轉眼四五根煙吸完,她出了點汗,白皙的面容上染了一抹緋紅,眼睛里水霧蒙蒙,立在街頭任憑夜風拂亂長發,這幅模樣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多看她幾眼。
她無所謂,拍掉衣服上的煙灰,手中夾著剛點燃的香煙,繼續逡巡。
過馬路時,她注意到一輛黑色的車從街角駛來,車型挺像蕭淮的車,但車牌並不是。
她搖頭一哂,低頭走自己的路。
慕尼黑是座熱情的城市,夏夜亦如此,年輕的人們聚在一起喝酒談天,歡聲笑語,盡享愜意。而她神色淡漠,穿過喧囂的人群,穿過繁華的街道,一人,一影,一支香煙。
再走下去,就要走到領事館了。
她原路折回,湊巧另一輛黑色的車從十字路口的東側馳過來。車子明明打了右轉向燈,卻直奔她而來。
她渾然不覺。
忽然,她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一抬頭就看見有個人從車裡走下來。
那人是蕭淮。
林霂停住步子,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蕭淮立在車旁,置身在濃濃的夜色里,那雙狹長深邃的眼睛卻像是黯夜裡明亮的月光,安靜地凝視著她。
倆倆相望。
時間彷彿在此刻被按下暫停鍵,之後先有動作的是林霂,她張了張唇,剛說了個「蕭」字,手中的香煙燃盡燙到皮膚,她瑟縮了下,煙蒂劃出道弧線,落在地,濺起一朵小小的煙火花。
幾乎是在同時,蕭淮疾步向她走過來,將那燙傷的手指被攏入溫暖的掌心。
林霂有些慌張,想要收回手,他卻緊握住不放,垂著眼帘檢查她發紅的皮膚。
「疼不疼?」他的聲音充滿了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