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失業青年
蕭淮一去就是一周,杳無音信的一周。
林霂很後悔自己在這段時間只顧忙工作,完全沒有注意近來的經濟新聞都是關於「股市急劇震蕩,或因境外金融機構蓄意做空」的報道。
先是中信證券、海通證券、華泰證券等數家證券因涉嫌未按規定審查、了解境外客戶身份等違法違規行為,遭到證監會的行政處罰,其中幾位證券公司高管涉嫌內/幕交易,被採取了刑事強制措施。
接著,全球最大上市對沖基金中國區負責人被警方帶走,協助調查近期證券市場的大幅波動。
沒過多久,中國地區官方製造業數據公布,實際值遠遠低於預期值,跌破關鍵榮枯線,創製造業數據的新低。再加上美國退出量化寬鬆等多重利空的影響下,人民幣對美元匯率中間價報(匯市)接連下跌,跌幅逼近10%。
鋪天蓋地的報道臆測究竟是誰在過去的一段日子裡做空中國。
忘了是從哪天開始,關於德意志投資銀行做空中國的言論甚囂塵上。蕭淮曾經看空過港幣和澳元,經過網路水軍新一輪的大肆抹黑之後,蕭淮和德意志投資銀行儼然成為了做空澳元、並且試圖做空人民幣的幕後黑手。至於蕭淮名下的對沖基金,則成為了做空人民幣的幫凶。
林霂的心裡有點發慌,尤其當她一次次撥通蕭淮的手機,電話總是無人接聽,她便斷定他出了意外。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她看見了一則頭條新聞,標題十分聳動——《德意志投資銀行涉嫌做空中國股市》
細讀文章,實際內容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德意志投資銀行根本沒有做空股市,僅僅是提供了一種「合成做空」的股票產品。
所謂「做空」,是股票、期貨等市場的一種操作模式,與「做多」相對。「合成做空」是指利用期權、期貨和掉期等工具來看空股市。由於能被用於「合成做空」的股票少之又少,這種產品的使用範圍有限,並不能對股市造成嚴重的影響。最重要的一點,提供「合成做空」產品的銀行本身並不會做空股市。
林霂十分生氣,在這家報紙的官方微博底下留言,表達了對失實報道的憤慨。
萬萬沒有料到,她被官博底下的水軍罵了個狗血淋頭。
素質好的指責她「不愛國」。
素質不好的噴她是「漢奸」,更揚言要人肉她。
林霂氣不過,撥通了關怡的電話:「有沒有辦法查到水軍的來歷?」
關怡回答得很實在:「水軍受雇於網路公關公司,網路公關公司又受託於蕭淮的死對手。除非你能鎖定蕭淮的死對頭是哪些人或哪些機構,否則無從查起。」
關怡追問:「你有懷疑的對象嗎?」
「我懷疑是季雲翀,但我沒有證據,就算有證據,我一個人勢單力薄也不能拿季雲翀怎麼樣。」
父母過世之後,林霂已經很少像現在這樣脆弱不安,絮絮不休地念叨:「關怡,我是不是拖累蕭淮了?季雲翀曾經說要看著我和蕭淮分手,我怕引起蕭淮的不痛快就沒有透露這句話。如果我沒有那麼專註在工作上,如果我能及時察覺那些失實的報道,也許,也許……」
她的心口充斥著無盡的自責,說不下去了。
關怡連忙安慰好友:「蕭淮是金融行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你要相信他處理突發問題的能力。反倒是你,一個人住在老洋房難免胡思亂想,要不來我這兒和我住幾天?」
「不,我要留在這裡等蕭淮。」
這樣的念頭支撐著林霂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老洋房,直到忽然一日,她接到了Leo的來電,告知她打開電視,觀看實時新聞發布會。
通過液晶屏幕,林霂終於看見了闊別整整兩周的蕭淮。
這是在外灘三十四號舉行的一場擴大的新聞發布會,幾十家國內外媒體都來到了會場。蕭淮是外籍人士,全程用德語回答記者的提問。
第一個問題,是否承認去年做空澳元。蕭淮的回答是僅僅看空,從未實質做空。
第二個問題,關於全球最大上市對沖基金中國區負責人被警方帶走的看法。蕭淮的回答是,無可奉告。
第三個問題,是否承認涉嫌聯合境外金融機構做空中國?蕭淮的回答是,這個問題將在接下去的環節中作出回應。
三個問題回答完畢,蕭淮不再接受提問,而是發表聲明。
「個人及個人名下的對沖基金從來沒有阻礙中國地區經濟的健康發展。」
「避免影響德意志投資銀行在中國地區繼續開展正常友好的投資業務,即日起,本人卸任中國地區常務董事之職。」
會場里的記者們反應平淡,彷彿早就預料蕭淮會引咎辭職,電視機前的林霂卻震驚了。
蕭淮停頓會兒,從容不迫地開口:「還有件事需要宣布,不是由我本人,而是有請下任常務董事告知各位。我很高興在短暫的任期之內促成了這件事,也算是為中外醫藥企業合作提供一個良好的實例。」
蕭淮離席,一位金髮碧眼的德國男子走上主席台,開始了措辭嚴肅的講話。
「在上任常務董事Hermann的積極努力下,德國默克醫藥公司將增持中西藥業集團20%的股權。如此一來,中西藥業集團將實現外資控股,並將涉足優質農業、生物醫藥、高技術產業投資等多個新興產業領域。」
「相信通過項目投資、股權投資等多種投資方式以及鼓勵員工持股等資本運營手段,中西藥業一定會逐漸發展成為一家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的醫藥大集團。」
這是讓人始料未及的突發新聞,全場嘩然,議論紛紛。
按照新任常務董事的說法,默克醫藥公司持有20%的股權,再加上中西藥業的大股東是絕對不可能讓出其34%的股權,54%的絕對控股地位不可撼動——東盛集團無法強行收購中西藥業,收購計劃徹底失敗!
不僅如此,中西藥業的股價勢必大漲。
林霂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里的蕭淮,望著他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喉嚨就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分外感慨。
滿世界的人都在熙熙攘攘,緊緊張張,有的追名逐利忙著攻擊和污衊,有的渴望大紅大紫卻不停地抱怨和發牢騷,蕭淮與眾不同,化沉默為行動,又用行動代替語言,認真工作直到卸任的最後一刻,給了那些看他笑話的人一個最有風度的回應。
此時新任常務董事已經做完陳詞,對記者們說道:「投行高層有意將Hermann調回慕尼黑總部,暫避謠言。Hermann不願意離開這裡,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請各位筆下留情,為他多寫幾句公平公正之言……」
林霂沒有聽完,迫不及待地奔出洋房,搭上計程車趕往外灘三十四號。在那裡,記者仍未散去,想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發回報社、網站、電視台,並將蕭淮卸任後走出大樓的畫面傳播到所有人面前。
也許,明日的經濟版頭條將會出現一句話:六年從未有過敗績,一夕間兵敗如山倒,HermannJosephHsiao落寞退場。
記者們都在等待蕭淮出現在大門門口的那一刻。
林霂也在等待。她站在馬路對面,立在計程車車旁,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三十四號大樓。
終於,蕭淮從大樓里走出來。
他身姿高挺,步態沉穩持重,即使陷入事業低潮,依舊神色清朗,散發著傳奇人物獨有的魅力。
記者們本想一擁而上,見到他之後都站在台階下面等待,問題也從「是否承認因為沽空A股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變成「何時計劃東山再起」?
蕭淮微一張口,卻聽見洪亮清晰的呼喚:「Hermann!」
蕭淮循聲望去,只一眼,就在人群中見到了分別了十幾個日日夜夜,讓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林霂又喊了他一聲:「Hermann。」這一回聲音明顯低了許多,少了急切,多了點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羞怯,但語氣里毫不掩飾對他的思念。
蕭淮推開攔在面前的話筒,闊步朝她走去。
她也撒腿朝他奔去。
她和他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兩人第一次處在同一條平行線,朝著同一個方向邁進。
幾十米的距離不算太長,周遭的閃光燈閃爍不停,她和他如何一步步靠近對方、十指相握、擁抱親吻、再雙雙摺身回到計程車里揚長而去的畫面,在這一刻成為了吸睛的爆點。
也許,明日的新聞頭條會出現另一句話:六年從未有過敗績,一夕間兵敗如山倒又如何?HermannJosephHsiao攜神秘女子含笑退場。
然而坐在計程車里的兩個人根本不在意明日的報紙會寫些什麼,他和她久別重逢,有著說不完的話。
「為什麼來接我?」
「想你,所以迫不及待趕過來接你回家。」
「這邊的協助調查和德國不太一樣,手機被沒收,我無法和你取得聯繫。」
「沒關係,我能理解。」
這時計程車向右轉駛入鎮寧路,有輛黑色賓士停靠在路邊,開著雙閃燈,十分惹眼。
林霂猜測季雲翀就坐在車裡,正要喊停,胳膊被蕭淮拉住。
蕭淮道:「我不喜歡做無謂的口舌之爭。有些事情,我心裡有數。」
林霂不再堅持,盯著那輛車看了一會兒,轉過腦袋依偎在蕭淮的肩上。
計程車稍後抵達老洋房。
兩人一進門,蕭淮尚未來得及開燈,林霂徑自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深深地吻住心愛的男人。
柔軟的手在他的胸前遊走,毫不客氣地扯開領帶,挑開襯衣扣子。另只手則尋找到皮帶扣,解開它,不容分說拉下拉鏈,摸到男性的凸起。
他抓住她的手。
她埋首在他的鎖骨,細細地啃吮:「我好想你,想你想的快要離不開你了。你想我嗎?」
他的呼吸一下子變亂了,略顯沙啞的嗓音吐出一個字:「想。」
「那天被打斷的事……現在要不要繼續……」
此處和諧么么噠。
此處和諧啪啪啪。
此處繼續和諧啪啪啪。
激動的情緒一時間難以平復,她疲憊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抽掉被子和斑斑血跡的床單,抱著她跨入浴缸泡澡。
她累得快要虛脫了,他卻很有精神地幫她擦洗身體。
收拾完一切,他抱著她回到床上,摟著她,讓她的腦袋貼在靠近心臟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恢復點體力,像小貓咪一樣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唇,聲音又輕又細:「親愛的,你現在算不算失業青年。」
「算吧。」
「別難過,我馬上就要漲工資了,我養你。」
他沉沉地笑了:「謝謝金主。我能為你效勞什麼?」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噙著溫柔,聲音醇醇的、磁磁的,尾音往上一揚,和新聞發布會時莊重的態度截然不同,那是只有在她面前才會表現出來的親近樣子。
她的心砰砰直跳,用眼神示意他低下腦袋,撅起嘴親他一口:「我們開始約會吧。」
他沉默了,心裡拂過難言的感觸,傾身吻住她:「對不起,我居然從來沒有和你正式約過會。」
於是第一次約會時間發生在他變成失業青年的這一晚。
至於第一次約會的內容,是他和她如願以償地重溫了那部得過大獎的德國電影,《心靈廚房》。
當然,兩個人窩在床上看到某些十八禁的畫面時,忍不住身體力行實踐了一遍。
事後,她氣喘吁吁地問:「你不是什麼都不懂嗎?為什麼知道這麼多?」
他伏在她的胸口呼吸,半晌道一句:「我沒實踐,不代表我不懂。」
「還有什麼是你懂的、我不懂的嗎?」
「很多。有這樣……以及,這樣…………」
漫漫長夜,羞恥到天明。
*
六月中旬,東盛集團因無法達到公開收購要約的條件,發出解除要約收購的說明。至此,歷時53天的反收購大戰,以中西藥業的成功畫上了句號。
東盛集團的股價也一改持續上漲的勢頭,接連幾個交易日跳水。不少見風使舵的散戶們拋掉股票,減倉出逃。
蕭淮的事業進入了停滯期,然而他和林霂的感情卻進入到了熱戀期。
他一下子閑下來,不僅接手「那年1936」餐廳的經營管理,還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她。譬如接她上下班,學習烹飪愛心早餐,從叱吒金融圈的大人物,變成了居家好男人。
林霂哪怕工作再忙,也學會了忙裡偷閒,和心愛的人一起約會。
壓馬路吃燒烤,看午夜電影,唱卡拉ok,玩桌游……普通情侶們做過的事情,他和她都做了一遍。
只可惜前往越南的日子近在眼前。
恰是因為前往越南的日子越來越迫近,在一次約會後,他牽著她的手走在月夜下的清幽小徑,在蟬鳴聲中毫無預兆地問:「林霂,你願意把我介紹給你的家人嗎?」
她訝異地望著他。
「你一走就是三年,我希望作為你的男朋友見見你的家人,既是向他們問候,也是向他們做個承諾。無論天涯海角,我對你的感情都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面對這樣的言語,她濃密的眼睫顫動幾下,倏地低下頭。
過了會兒,她抬起臉,一雙眼眸亮晶晶的,蒙了層薄薄的淚光,唇邊卻綻出幸福的笑容。
「好,我們明天去見外婆,還有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