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辭行(下)

60.辭行(下)

季雲翀看她一會兒,偏開臉輕吐口氣,聲音漸沉:「林霂,你還是走吧。」

難以言說的情緒在林霂的心口化開,她知道他這麼偏執的人,行事專斷,不可能被三言兩語打動而改變心意。

她無奈地說:「就算你從這裡跳下去,也未必能讓事情的發展如你所願。中西藥業的高層老奸巨猾,說不定會想盡辦法逃過指控,而你是唯一一個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連你都不在了,伯父的仇還有誰能報?伯母呢?又有誰會悉心照料她?」

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季雲翀沉默良久,卻輕輕一哂:「快15點了,截止今日東盛已是七連跌。今天早上已經有6名董事、2名監事突然以傳真的方式向董事會提出了辭職請求。這些傢伙,賺錢的時候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往我這邊靠,現在見勢頭不對,紛紛跑路。」

「至於那些曾經一起操縱過股價的合作者,很快就會把暴跌的責任推給我,說不定還會火上澆油捏造東盛存在財務黑洞。林霂,我沒有退路可以選,即使曾經有過退路,但也不是現在,而是兩年前。」

他說這番話時偏頭拂了林霂一眼,微微揚起唇角。

他展露笑顏的時候,墨眸里噙著的嘲諷沒了,眉頭舒展,酒窩乍現,彷彿卸下了咄咄逼人的面具展現出真實的自我。

「那時你來慕尼黑挽回我,我的態度反反覆復,是因為我也在猶豫糾結。復仇這條路太艱難,我難免感到懦弱彷徨,忍不住渴望回到你身邊。說不定我們很快會有一個孩子,生活也不再愁雲密布,充滿了歡聲笑語。」

林霂怔了怔,聽他說下去。

「理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如果我拒絕與那些人投機合作,東盛沒了,我也將變得一貧如洗。母親有精神障礙,我又被膝傷反覆困擾,這些高昂的治療費都將壓在你一個人身上。林霂,我難以想象你嫁給我之後天天面對著一個發瘋的婆婆和一個殘疾的丈夫,不得不挺著肚子在妊娠期加班工作,然後把吃苦受累賺回來的錢一半掰成治療費,一半掰成孩子的奶粉錢。任何女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日子久了,你一定會離開我。」

「但我不希望你離開我,所以我對自己說,忍一忍,熬一熬,等我東山再起,一切困難都將迎刃而解。」

季雲翀輕輕慢慢地說著,幽邃的眸子直直地望著她:「可惜我遲了步,你遇見了蕭淮,你和他走到了一起。」

他沉默稍許,淡淡地笑了:「蕭淮和我不同,不曾背負深仇大恨,家世背景也比我更出挑。他人品端正,感情方面是張白紙,他愛上你,便會一輩子全心全意愛你,你選擇他是再適合不過的決定。」

林霂的眼眶有些發燙,微抿著嘴沒有回話。

季雲翀說:「我努力忘記身體上的疼痛,也積極圖謀復仇。父親在世時不願意做的勾當,我不擇手段地去做了。但一切都事與願違,蕭淮稍稍布個局,我就輸得一敗塗地。林霂,看見你和蕭淮如此親密,我嫉妒,也痛苦。假如我死於那場車禍,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無盡的孤獨和悲涼?我什麼都沒有了,連復仇的籌碼都被剝奪,生不如死。」

林霂強壓下胸膛里的難過,吸口氣緩緩道:「生不如死的感覺我也體會過,但請你聽我一句勸,人不可以總是惦記著自己失去了什麼。」

「人各有命,你不必對我講大道理。」

「不是的,人這輩子不可用『命』這個字簡單概括。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十六歲成為你的女朋友,二十六歲接受你的求婚,接著在同一年失去父母、失去你。外人都認為我謀財害命,我連自證清白的機會都沒有。如果說這是『命』,我不服。」

迎著季雲翀有些意外的目光,她調整下呼吸,娓娓道:「你體會過的悲傷,我懂得;你正在承受的絕望,我也懂得。然而人生是由一連串的得與失、失與得構成的。得到的,失去的,正錯的,錯誤的,都已成為過去,一味沉湎在負面情緒里,那是對生命的極大浪費。」

「你的『命』不是由天意決定的,而是由你的選擇決定了你最終的『命』。如果你現在跳下去,所有的不甘心和期望都將成為泡影。或許證監機構會發現中西藥業的秘密,又或許證監機構什麼都查不出,東盛也將迎來下一任董事長,但你的名字很快被外界遺忘——季雲翀,你真的認為這就是你的命嗎?」

她的聲音沒有較大的起伏,卻字字一針見血,直戳季雲翀心靈深處最脆弱的地方。

見他表情有一剎的鬆動,她往前走了幾步,仰起頭,目光與他平視:「人這一輩子無可避免會做出錯誤的抉擇。選錯了不要緊,調整方向重新來過。至於那些讓你遭受過痛苦的混蛋,你再忍耐會兒,再堅持住,時光絕對不會辜負你的努力和執著。」

話落,她向他伸出手,輕聲吐出一句:「下來吧。」

她伸的是左手,腕上沒有帶手鐲,那道狹窄深刻的疤痕暴露無遺。

季雲翀見了,心臟狠狠抽痛一下,聲音還有些生硬,但語氣軟化了許多:「我已經接到證監機構的函文,通知我協助調查。木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害怕一旦上了審判庭,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為父親報仇。」

她認識他這麼多年,第一次聽見他說害怕。

林霂道:「不要怕,現在是你撥亂反正的時候。」

「木木,如果我執意跳下去,你不會為我落淚?」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搖擺,林霂的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卻硬憋住:「如果你堅持走上不歸路,我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

季雲翀的眼底漫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是命嗎?失去父親,失去心愛的人,滿盤皆輸,他被逼得沒有退路只能從高樓跳下去?

季雲翀無力地闔上雙目,再睜開眼時,遲疑而緩慢地抬起手。幾乎是同一剎,林霂緊緊拉住他,生怕他膝蓋不好一時不慎摔倒,用身體護著他,小心翼翼地將他帶離了天台危險區。

做完這些,林霂長長地鬆了口氣,偏在這時季雲翀口袋裡的手機嗡嗡震動。

他苦笑:「離收盤還有一會兒,想必是證監機構的人怕我逃到境外,先發制人找上門。」

一席話,讓林霂那顆剛落回原處的心又提了起來。

季雲翀接通電話。

起初他安靜地傾聽,稍後變成他發問對方回答。待結束通話,他用不可思議的口吻說:「是交易中心的來電,告訴我有連續的大單吃掉賣盤,跌停板被打開,股價也開始上揚。」

事實確實如此,東盛集團的股票在不久前打開跌停板,接著由綠翻紅急漲三個百分點。雖然接近收盤,但不斷有巨量大單集合競價成交,導致股價一路上漲,直逼漲停。

林霂驚訝地問:「還有莊家為你持倉?」

季雲翀否認:「主力莊戶早就出逃,不可能逆向回購。」

「難道是散戶在抄底?

「散戶的購買力微不足道,更加不可能進行巨量掛單交易。」

那麼,究竟是誰在如此驚險的關口增持東盛集團的股票?

林霂思來想去,想到了蕭淮。

是他嗎?他早就制定了今日的買入計劃,還是因為看見午間新聞所以臨時起意救場?他這麼做,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呢?

林霂百思不得其解,偷偷瞅一眼季雲翀,見他也在凝神思索。

也罷……

她不懂金融,琢磨不透蕭淮的心思。然而無論蕭淮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她索性不操心,由他去吧。

*

從頂樓回到董事長辦公室,來自證監機構的專線電話也撥了進來。由於股價在尾盤拉成漲停,季雲翀完全不似之前的無助和失措,言談間表現得十分鎮定。

林霂沒有逗留,拿起隨身小包靜悄悄地離開。

電話講到一半時,季雲翀側了下腦袋,視線投向窗外,恰好看見林霂坐上計程車離開東盛。

他的目光黯淡了許多,片刻后恢復清明,繼續用冷靜的態度回答來自證監人員的質詢。

這一次,沒有誰對誰說再見。

就像是此去經年,他和她再也無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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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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