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
雲竹……安逸神色一凜,抬眸四顧,漆黑的林子枝椏綜錯,卻不見人影。
伏羲八卦他自是想要的,但眼下……他薄唇緊抿,深吸一口氣看向葉萱,卻聽雲竹的聲音再次響起,「安逸,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擺脫那些人來找你的。你若不來,這八卦指不定落到誰的手裡,你可別後悔。」
安逸的身子不由一僵,他知道她不是唬他,最近一段時日,江湖上尋找伏羲八卦的人不計其數,就連燕詡自己的人也在找雲竹。上回被雲竹要挾著拿走伏羲八卦,顏奴對雲竹恨之入骨,他隨軍出征后,顏奴一直追尋雲竹的下落,誓要在極陰之日到來前搶回伏羲八卦。雲竹居然能擺脫顏奴的追蹤,他倒是有點意外。
「你的亞父一直窮追不捨,我這一路跑得好辛苦啊。可我偏不想給他,方才來路上見到齊國的九皇子了,聽聞齊國皇帝也對十方策頗感興趣,我若把伏羲八卦賣給他兒子,應該能得個好價錢吧……」
雲竹的聲音在林間飄飄忽忽,說到最後兩句時,人已經飄遠。
他的眸子一沉,緊握劍柄的手青筋暴起,他當然知道雲竹是為了將他引開好替葉萱解圍,可他也知道,雲竹所言非虛。他剛才一路追來時就遇到姜寐和姜八,可笑他們還以為他是沖著他們來的,頓時如臨大敵,他根本懶得理會他們,徑直揚鞭便沖了過去。
別說他絕對不允許齊人得到伏羲八卦,就連顏奴,他也不希望伏羲八卦落入他手中。
林中一時靜謐得有些詭異,只余葉萱起伏不定的細微喘息聲,被雨水打濕的臉粘著幾縷秀髮,連帶額上的泥屑,讓她的模樣看著有些可憐。安逸兩眼緊緊盯著她,晦暗不明的眸光在她驚惶的臉上巡睃,眸底有洶湧的暗流淌過,一番權衡,他終是咬咬牙,一個轉身,身子凌空拔起,幾個縱躍后消失於夜色之中。
葉萱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力地靠在樹上。片刻后,雲風終於找了過來,兩人不敢逗留,出了林子朝雲問離開的方向追去。
大雨過後的山林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芬芳,甜潤得令人迷醉。雲竹仿似一隻輕靈的夜鶯,在林間縱情飛奔。風掠過她的耳際,腳尖輕點枝條時彈起的水珠子濺濕了髮鬢,帶來絲絲清涼之意,她的身影越來越快,偶爾驚醒酣睡的山鳥,撲稜稜地拍著翅膀飛走。
她知道安逸就在身後追著她,這兩個多月以來,她一路被不同的人追殺,卻從沒試過今晚這般暢快淋漓,這偌大的林子今晚只屬於她,還有他。
她一路不停,安逸一言不發地跟著,不緊也不慢,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似要看看她究竟想如何。又追了片刻,雲竹終於在幾株高大筆直的銀杉下停住。
她站在樹下,胸口仍有些起伏,兩頰因劇烈跑動而泛起紅暈,月色下一雙眸子似被雨水洗滌過,清曜有神。
「安逸,好久不見。」
安逸自樹后緩緩步出,挺拔的身軀半隱在黑暗中,在離她三丈開外的地方站定,臉上神色淡淡,卻沒有開口。
雲竹朝他笑了笑,「怎麼,許久不見,難得見面,竟連一句問候也沒有嗎?」
安逸下顎微抬,面無表情地看了她片刻,「你的目的已達到,葉子已經走了。把伏羲八卦給我,你走吧,我不想與你動手。」
雖早已料到,但在聽到他這淡漠的語氣時,雲竹心裡仍是禁不住一陣失望,她輕輕嘆了口氣,「你果然……還是這般無情。」她自背後抽出長劍,道:「不錯,我方才只是為了引開你,伏羲八卦我根本沒想過給你,你若想要,儘管動手。」
安逸輕笑一聲,語氣終於有了點溫度,「雲竹,你知道的,我並不想傷害你,當日若非我連累你,你不至於弄到今日如此狼狽,我的話有時雖狠了些,但我始終記著我欠你的情。」他嘆息一聲,劍眉微挑,「給我,別逼我動手。」
雲竹沒有動,劍尖依舊指著地面,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笑意,「不,我早就說過,當日幫你,是我情之所至,我不後悔。更何況,那晚我算計了你取走伏羲八卦,就算你曾欠過我的情,那晚過後……也兩清了。你動手吧,咱們各憑各的本事說話,雖說我向你挑釁有點不自量力,但沒準今晚我僥倖能從你手下討上幾招呢?這兩個月我被人追得可苦了,逃跑的功夫長進不少,若我跑了,你可別怨我沒提醒過你。」
她說罷腳尖一點,率先挺劍出招,安逸見她執意要動手,也不再多說,提劍迎了上去。雲竹一向以輕功見長,身姿靈巧,劍招也靈活多變,安逸並不著急取勝,沉穩應對。但幾招過後,安逸便察覺雲竹的打法漸趨恨戾,一改她往日風格。那是不要命的打法,卻又並非拼著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念頭,她門戶大開,出招時完全不留回防的餘地,竟是完全將自己暴露於敵人劍下,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一劍將迎面刺來的劍擋開,沉聲道:「雲竹,你瘋了?非逼著我傷你嗎?」
雲竹出招依舊凌厲,嘴角卻依舊噙著一絲淺笑,卻是不答他,猛刺數劍將他逼退幾步,忽然轉身就跑。
當日一路逃亡,雲竹本只想找個清靜地方度過剩下的時日,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她一直被各路人馬不停追殺,不勝其煩。那日聽聞安逸竟聯合齊國攻打晉國,她不由暗自心驚,既擔憂晉國形勢,又擔憂安逸安危,故一直在兩軍交戰之地附近徘徊。這日正巧遇上安逸追捕雲衛等人,眼見葉萱差點被擒,這才故意現身引開安逸。
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她服了極樂丸,不過是多活幾個月或少活幾個月的事,她不在乎死在安逸手中,若是今晚死於他劍下,倒是能解脫了。正是拼著這樣的想法,所以她剛才出手時完全不留餘地。但正如他所說,他嘴巴說得狠,事實上一直手下留情。
她很明白他的憐惜不是出於男女之情,他只是顧念當初她幫過他的情誼,但這少得可憐的憐惜,已足以讓她心懷感激。若她非逼得他出手殺了自己,他事後或會感到愧疚難過吧,她但願最終能留給他一個美好的記憶。
見她忽然跑了,安逸緊追不捨,他不想傷她是實話,但他更想拿到伏羲八卦。雲竹的輕功在這樹木繁茂的林子展露無疑,他一時竟被她甩遠。
正當雲竹以為成竹在胸之時,斜地里忽然一道暗光襲來,夾著勁風來勢兇猛,猝不及防之下,雲竹堪堪躲開,小腿仍是被那道勁風劃破,一個趔趄后整個人摔了出去。
「妖女,哪裡逃!」顏奴手裡提著一柄日月劍,自林間串了出來,身後還跟著數名黑衣人。
趁著雲竹傷受,數人一齊攻了上去。雲竹小腿鮮血直流,身法大受影響,一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顏奴恨極雲竹當日強取伏羲八卦,出手一招狠過一招,安逸趕到時,巧好看到顏奴的日月劍從后穿透雲竹的胸部。
「亞父,不要……」
他失聲大喊,可為時已晚。顏奴自雲竹腰間取過伏羲八卦看了一眼,確認無誤,這才將劍抽回,「少主,萬萬不可讓異血人跑了,老奴這就去追!」
顏奴才不管什麼晉國皇帝,他只關心伏羲八卦和異血人,此時伏羲八卦終於搶了回來,而異血人還未曾跑遠,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他將伏羲八卦小心放入懷中,一揮手,那幾名黑衣人又緊隨著他朝瀾江方向奔去。
失了重心的雲竹軟軟往後倒去,安逸衝上前將她接住,出手如電連點她胸部數穴。她躺在他懷中,明亮的雙眸漸漸失了焦點,他看得一陣難受,輕拍她的臉頰,「雲竹,雲竹……你醒醒,別睡……」
雲竹的眸子閃了閃,終於有了些意識,她自下而上看去,看到他下顎恰到好處的弧度,還有那雙讓她始終難忘的,孤狼一般的眸子。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蕭山行宮的斗獸場上,他那時還叫子爍,是那日所有參加擂台的明焰使中最年輕的一個,他滿不在乎地站在場上,就用這雙孤狼般的眸子,張揚地打量看台上的觀眾,彷彿他才是場中的最高主宰。
安逸一手抱著她,一手撕下半截衣袍捂住她的傷口,可鮮血依然不斷溢出,仍帶著她體溫的血霎時將他的手染紅。
「雲竹,別死……你要撐著……」那劍當胸而過,他知道神仙難救,就算他封住她穴道,也只是暫緩頹勢,可他不知還能為她做些什麼,「雲竹,你可有什麼心愿未了?可要我帶話給雲問?」
雲竹嘴角掛著淺笑,艱難道:「該交待的我已交待過了,若你見到大哥,轉告他,阿竹……雖死無憾,叫他記得把我的屍骨帶回晉國……」
她的臉越來越蒼白,嘴唇幾乎和臉同色,安逸心裡緊緊揪住,眼眶發澀,「雲竹……你可曾怪過我,若非我……」
她用虛弱的聲音打斷他,「從不曾。安逸,你別難過……人終有一死,我這樣……總比極樂丸發作,受盡折磨的好……」至少還能死在你懷裡,她在心裡想。
安逸一怔,「你服過極樂丸?是燕詡,是他逼你服下極樂丸,所以那晚你才會幫他算計我,取走伏羲八卦是嗎?你真傻,你為何不告訴我?我雖沒有解藥,可我有五十顆極樂丸……」
她知道他有五十顆極樂丸,可她同時也知道,一顆極樂丸就是一年的命,她若開口,他定會相贈,可他贈的,卻是他的命啊,她怎麼忍心?
她緩緩搖頭,「這樣就挺好……不對,剛才我說此生無憾,其實還是有一個遺憾……」
他忙道:「是什麼?你告訴我,我替你去做。」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最後一個絢麗的笑,用盡全力撫向他的臉,「若有來生,我……我一定要早一些遇上你……」
有些人,相遇時已是太晚,如果可以,她希望能遇見他——在最初的最初。
大雨停歇,雲霧終於散去,透過樹梢,她看到了漫天的星河,閃閃爍爍的星輝在天幕延伸,絢爛奪目,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