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中秋
中秋的前一天,晉軍浩浩蕩蕩地班師回朝,翼城郊外,旌旗招展,鼓角齊鳴,凱旋歸來的大軍隊伍連綿數十里,揚起滾滾煙塵,一眼望不到盡頭。
迎接帝師的百官早早候在城外,官道兩旁擠滿了自發郊迎的百姓。遠遠的,兩面大旗並排迎風飄揚,一面是代表皇帝的纛旗,黑底金邊,其上綉五爪飛龍。別一面則是燕詡的主將帥旗,綉著金色祥雲。
燕旻身披紅色大斗篷,端坐於六馬拉駕的金輅車上,帷幔撤下,任由百姓瞻仰天顏。燕詡則一身銀甲,頭戴銀盔,身姿如松,騎著襄了金鞍轡的高頭大馬走在聖駕旁。
夾道歡迎的百姓看到聖駕,激動萬分,紛紛高喊:「吾皇萬歲!」
聲浪陣陣,如潮水般湧進燕旻原本枯竭的心裡,似注入了一絲生機,讓他早已麻木的身心因激動而不由自主地顫抖。
這是他的臣民,是他的家他的國,是他全部的榮譽啊,叫他怎麼甘心將這一切拱手相讓?可他沒激動多久,那些百姓在認出燕詡的帥旗后,愈加的激動,又齊聲高喊:「雲帥萬歲!雲帥萬歲……」
那聲浪比方才的吾皇萬歲更高更洪亮,燕旻的心一瞬間涼透,耳邊忽然響起燕詡懶懶的聲音,明明周遭聲如浪潮,可他的聲音卻是那樣清晰無比,殘忍地撞進他耳中,「陛下,好好享受這一刻,這是臣為您爭得的……最後的榮耀。」
日光正好,燕詡身上的甲胄閃著銀光,刺得他兩眼生痛,放在膝上的兩手緊緊攥起,枯瘦的手指骨節分明。
中秋那晚,宮裡舉辦了隆重的慶功宴,滿朝文武同賀,雖說皇帝曾被生擒當了一個月的俘虜,但好歹最終凱旋歸來,官員們都識趣地避重就輕,盡撿好話來說。
其中倍受矚目的,當屬睿王父子。皇帝出征期間,眾朝臣推舉睿王為攝政王,總攬朝政,明眼人都知道這推舉多半來自燕詡授意,但無論如何,睿王攝政期間行事有度、果敢決斷是事實。而燕詡不但救駕有功,更一舉滅了魏國,震懾四方,立下不世之功。於是眾人輪番上前道喜敬酒,殿中一時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燕旻高坐殿上,雖努力挺直腰桿,可有種依然弱不禁風的病態。看著滿殿的熱鬧喧囂,看著燕詡被一眾官員頻頻恭維,他只覺百般滋味,苦澀難言。燕詡恰在此時朝他看來,嘴角噙著淺笑,眸光灼灼,舉起手中酒杯朝他遙遙示敬,燕旻斜眼瞧去,一名手捧漆金木托子的宦官已站到玉階下。最後一絲希冀已滅,燕旻心底一陣悲涼,端過案上的酒杯,狠狠一飲而進。
他緩緩掃視一眼滿殿文武,艱澀開口:「諸位愛卿,朕即位數月,險遭盪覆,幸賴祖宗之靈,危而復存。然祖宗基業,幾毀於一旦,朕深感惶恐,夜不能眠。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唯有德者能之,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朕羨而慕焉,今欲效堯典,禪位於睿王……」
此言一出,滿殿震驚,所有人都愕然相顧,不知所以,殿中一時鴉雀無聲。直到那名宦官展開詔書,扯著鴨公嗓子宣讀禪讓詔書時,眾人才回過神來,紛紛下跪,哭著請皇帝收回成命。
其實最震驚的莫過於睿王,他事先並不知道今晚會有這麼一出,燕詡救駕有功,凱旋班師,他身為父親自為兒子感到驕傲,只道是尋常慶功宴,驀然間聽到皇帝要禪位,震驚過後,心裡便明白到這是燕詡在暗中搗的鬼。
他又驚又怒,越眾而出在玉階下噗通跪下,大聲道:「臣惶恐,臣薄德之人,何能致此,萬不敢當也,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一邊磕頭,一邊在心裡暗罵燕詡這個不孝子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回首望去,想將燕詡揪出來痛罵一頓,卻發現燕詡早已不在殿上。
此時的燕詡,已悄悄出了宮,葉萱早已候在宮外的馬車上,他方上馬車,便吩咐雲風快馬加鞭,往東市而去。他答應過她,中秋的晚上會帶她逛燈會。
今晚的月色分外明朗,待兩人來到東市的廟會,早已人潮如水。燕詡在馬車裡換了身便服,牽著葉萱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而雲問等一眾雲衛,則暗中隱於鬧市戒備。
中秋的燈會和祭灶節的燈會不同,今晚沒有燈迷可猜,花燈標價出售,樣式比祭灶節那晚更多更精美。其實極陰之日即將到來,帶她外出實在有些冒險,但此時見到她看著那些花燈時的興奮神色,他覺得再冒險也值了。
她拉著他擠到一家鋪子前,「瑾雲,你看那燈,六角流蘇的那盞,像不像嫦娥住的廣寒宮?」
他笑著道:「確實有點像,你若喜歡就買了。」
她又指著另一盞,「咦,那盞會轉的走馬燈,倒是蠻有意思的……」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哪盞?畫著武將馳馬追逐的那盞嗎?」
他還沒找到她說的走馬燈,她一雙會放光的眸子已看向別處,「哎喲,那邊的鋪子燈式更多,那兔子燈以前陛下送過我一盞的,我們過去看看。」
她尚不知燕旻禪讓的事,他為免破壞今晚氣氛便也沒提,由著她將他拉到另一家鋪子前。她興緻勃勃地指點,一會說這兔子燈比宮裡匠人做的更好,一會又說那蟠螭燈如何傳神有趣。可說到最後,他讓她選一盞時,她卻猶豫了半天,又笑著將他拉走了。
他失笑,問她為何為不買一盞,她理直氣壯地道:「你雖答應了要送我翼城最美的花燈,但我看來看去,沒有一盞比得上去年祭灶節時你送我的萱草燈,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花燈,既然最好的我已有了,其餘的,又怎入得了我的眼?」她頓了頓,似想起什麼,看著他認真地道:「瑾雲,不如這樣,今晚你挑一盞你喜歡的燈,我送給你。」
去年祭灶節的那盞花燈,依然掛在他書房門外的廊下,多少個不眠之夜,但凡他覺得心煩意亂,只稍站在廊下,看著那兩隻小蛐蛐兒在萱草花間跳躍,他煩躁的心緒便會慢慢平復。
於她來說,祭灶節不過是數月之前的事,可於他來說,死而復死,他彷彿經歷了一輩子,她覺得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燈,他又何嘗不是?她不會明白那盞花燈於他的意義究竟有多大。
此刻,他只覺心潮微盪,不由握緊了她的手,輕聲道:「萱兒,謝謝你。」
人太多,她聽不真切,攏著耳朵問他說了什麼,臉頰因興奮而紅撲撲的,額上微微冒出細汗,他用帕子替她細細擦拭,「我方才說,我和你一樣,已有了世上最好的燈,別的再看不上了。」
兩人相視而笑,一路慢慢觀看,最後她選了一盞吊睛白額大蟲造形的燈,說是要送給燕旻。
到了亥時,東門那邊會放煙火,人潮逐漸往東門涌去。
安逸站在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檐下,雙眸緊緊盯著隨人潮遠去的兩個身影,她一手提著花燈,一手挽著他的胳膊,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的話不多,不時側頭看她,眼神寵溺且專註,隨著她輕快的話語淺淺而笑。
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淹沒在人潮中,那雙孤狼般的眸子依然盯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眸光逐漸變得陰沉狠戾。
「少主,離極陰之日只有一月,是時候做出抉擇了。」顏奴不知何時站到他的身邊,見他默不作聲,又沉聲道:「該斷不斷,反受其亂。那女人的心早已不在少主身上,少主又何必再憐惜她?」
安逸收回目光,冷聲道:「誰憐惜她?從那晚她不顧而去的那一刻起,我與這個女人再無任何關係。」
顏奴生怕他心軟,循循誘導,「其實葉姑娘變得如今這般無情無義,罪魁禍首是燕詡,再者,老奴知道少主想替魏太子報仇,但眼下極陰之日即將到來,咱們不宜打草驚蛇,只要得到了十方策,少主便是這天下主宰,區區一個燕詡又算得了什麼?伏羲八卦失而復得,此乃天意,況且如果少主要取十方策,異血人和祭品是同一個人,與別人比起來,我們省了不少事,實在是上天眷顧。既然天賜良機,少主斷沒有與十方策擦肩而過的道理。」
安逸垂著眸子,一聲不吭,下顎緊繃。
顏奴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自他殺了雲竹,少主雖嘴上沒說,但他能感覺得到,他心裡多少對他有些怨懟,主僕之間終是有了嫌隙。可他不後悔,早在察覺到雲竹對少主有異樣心思時,他便起了殺心。他費盡一生的心血只為輔助少主得到十方策,在得到十方策之前,他絕不允許別的女人亂他心神,他愛的女人,只能是那個叫葉萱的異血人。
可惜天意弄人,葉萱失憶並愛上了燕詡,看著少主這段時日百般煎熬,他心裡也不好過,「少主,你且再忍忍,咱們雖然要用葉姑娘的血打開十方,但這十方策乃伏羲帝留個他的後裔的,既然異血人就是他的後裔,他怎會忍心讓自己的後裔失血而亡?所以老奴想,打開十方所需的血應該不會多,葉姑娘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屆時少主得了天下,燕詡也死了,葉姑娘願不願意也好,憑她一弱女子,豈敢違逆少主?」
顏奴故意不提祭品一事,只因祭品的命運如何,他心裡根本沒有底,這麼說只是為了安慰安逸,以免他對葉萱狠不下心腸。
安逸終於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顏奴一眼,眸光透著寒意,「她是生是死,與我無關。」他轉身就走,邁出兩步后又加了句,「極陰之日,我在十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