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擂台
惜月稍微將臉蛋轉了轉,偷偷瞄了一下台上的鐵籠,雄獅正在撕咬著那人的臉,喉嚨發著呼嚕呼嚕的興奮低吼,那人剩下的半邊臉早已血肉模糊,一旁的華媖也已花容失色,用手捂著臉。惜月又轉過臉,用帕子擋住雙眼。
看台上許多女眷都尖聲驚叫,燕旻看了一眼惜月和華媖,不由嗤笑道:「女人除了會害怕還會些什麼?早知如此,你就該躲在宮裡逗弄兔子,來這兒做什麼?」
惜月正要反駁,卻又忍住,咬了咬牙低聲道:「確實,這種擂台本就不是給女人看的,我還真是自作自受。」
見惜月不反駁他,燕旻倒有點不習慣,哼了一聲不再理她。燕詡則若有所思地看了惜月一眼。
八名身材魁梧的侍衛抬起鐵籠,將雄獅和屍體一起抬走,重新抬上來一隻裝著兩隻豺狼的鐵籠。第二名明焰使大喝一聲替自己壯膽后,握著匕首從籠頂的小門躍入籠中。一番纏鬥,那兩隻豺狼雖兇猛,卻只是抓傷了他的手腳,最終被他的短刀捅破了肚子,引得台上的人發出陣陣喝彩聲。
接下來的比試大同小異,籠中猛獸有時是金錢豹,有時是餓瘋了的狗熊,有時是滿口利齒的獒犬。明焰使有的死,有的傷,一具具屍體被無情的抬下,能從鐵籠中安然無恙走出來的不足三分之一。為了增添趣味,每次擂台開始前,勛貴們還開了賭局,賭那一場比試的人輸或贏,有的甚至賭那些明焰使最先被咬掉的是哪條腿或胳膊。
燕詡擁著輕裘冷眼看去,看台上歡聲笑語,輸的人咒天罵地,更罵被猛獸吞入腹中的失敗者無能不堪一擊,唯獨不罵自己有眼無珠。贏的人撫掌大笑,受落地聽著那些讚頌自己眼光獨到的恭維話,至於鐵籠中人的生死,與他毫無關係,也許在他們眼中,人與獸,毫無差別。
燕詡垂眸,嘴角泛起冷笑。忽爾想起身邊的人似是沉默了許久,他側臉看去,卻見惜月綳直了身子,雙唇緊抿臉色蒼白,放在膝上的兩手緊緊攥起,骨節發青,明明心中怕極,卻又倔強地強忍著,兩眼睜得大大的,直視著高台上的一切。
這大概是因為自己方才說的話吧。他不由覺得好笑,她從不願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這一點,和那人何其相似。只是,惜月在自己面前逞強是為了取悅自己,而那個人卻相反,她從來只是為了反抗他,激怒他,即使是在她死之前,她依然用那種無怨無悔的眼神看著他……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無波瀾。他將惜月攬入懷中,撫著她的肩膀,「你這又是何必,若真的害怕,就別撐著。你看華媖,已下去歇息了。」
她靠到他肩上,明顯身子一松,似是終於找到了依靠,「無事,我哪有那麼嬌弱,況且,我們押的那人還未上場,我自是要看的。」
燕詡笑笑,也不再勉強。
此時場上再次熱血沸騰,歡呼喝彩聲不斷,兩人朝高台望去,又一隻鐵籠被抬了上台,籠子里關著的是一隻罕見的吊睛白額大蟲。
說它罕見,是因為它渾身皮毛雪白亮澤,身軀上間夾著斑斕的褐色斑紋。這是一隻剛生產不久的母白虎,此刻,那隻才出生幾天的小虎崽,正被鎖住脖子拴在不遠處的鐵杵上,朝著籠中母虎嗷嗷直叫。
母虎焦躁不安地在籠中來回走動,發出一聲聲低吼,那吼聲震耳欲聾,帶著強烈的憤怒和尊嚴被踐踏后的仇恨,在空蕩蕩的演武台上回蕩,一聲又一聲,沉沉撞擊到看客們的心裡。
場上一下安靜下來,眾人不由可憐起那個抽中這一簽的倒霉鬼來,尤其是那些閨閣小姐們,在看到那名年輕俊俏的明焰使緩緩步上高台時,都發出惋惜的嘆息,議論紛紛。
竟然是他……惜月看清台上之人時,亦不由發出一聲驚呼。之前的悸動彷彿仍有餘韻滯留心頭,她下意識地希望他能活著走出鐵籠。
燕詡微微蹙眉,「怎麼了?」
惜月回過神來,忙道:「沒……只是見那白虎皮漂亮,若是破了倒是可惜。」
燕詡抬眸,朝台上望去。
那男子在今日三十名明焰使中,應是最年輕的一個,卻又是最鎮定自如的一個,他沒有像別人那樣,吆喝一聲為自己壯膽,也沒有擺出一副凝重的神色,他反手握著那柄短匕首,從容地站在台上,看也不看鐵籠一眼,彷彿接下來的那場生死之戰與他無關。看客們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著看客。
燕詡微微蹙眉,他從他臉上看到了別的明焰使沒有的東西——傲氣。是的,那年輕男子的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難以掩飾的傲氣。這樣的傲氣,只有同類才能感受到。這樣的傲氣,他曾經也有過,在他少不更事,意氣風發的時候。
直到某一日,他的父親對他說,伴君如伴虎,若想活得平安,謀得大事,必須藏拙。要他藏拙?他冷笑,他五歲便被接到宮中,離了雙親獨自在太後宮中生活,若沒有聰明的才智,怎麼取得太后和陛下的喜愛?怎麼施展他的抱負?
他的才華像一顆璀璨明珠,早就在世人眼前顯露無疑,他若刻意藏拙,豈非此地無銀?才華藏不得,於是,他隱藏了他的傲氣。此刻看著台上那男子,他忽然有點嫉妒他,嫉妒他可以這般張揚地,無所顧忌地把自己袒露於人前。
似是感受到燕詡的注視,那男子抬起頭來朝燕詡的方向望去,不過一瞬間,又將視線移開,漫不經心地四周打量。
銅鑼鏘的一聲敲響,比試開始。
在男子打算進入鐵籠之際,燕詡忽然開口道:「匕首可以帶進去,但虎皮不可有絲毫破損,若是破了,就當你輸。」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場中所有人聽清,一時若大的演武台鴉雀無聲。
在狹窄逼仄的牢籠里與猛獸搏鬥,本就九生一死,之前那些能成功殺死猛獸全身而退的明焰使,都是靠鋒利的匕首割破猛獸的咽喉,饒是如此,他們身上或多或少也掛了彩。
可如今,燕詡的言下之意,即使他成功殺死大蟲,可若是虎皮破了,依舊當他輸,這無異於告訴那人,他只能徒手空拳對付大蟲。
遊戲是殘酷的,它的殘酷體現在訂立遊戲規則的人,可以隨時改變這個規則,而參與的人,卻不能有任何異議。
沉默過後,場上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貴人們無疑覺得這個提議大大增加了比試的刺激性,均興奮地叫囂著,場上的氣氛一時熱血沸騰。
尤其是燕旻,一邊鼓掌叫好一邊朝那男子道:「有趣,當真有趣!你聽好了,若你果真能殺虎且保得虎皮不破,本宮重重有賞!」
惜月詫異地看了燕詡一眼,他雖深得帝寵,卻一向低調不愛出風頭,為何忽然會對那男子發難?她雖然想不明白,但他這麼做,必定有他的原因,只要他高興就好。何況,她想到那男子剛才那無禮的直視,心裡又有點幸災樂禍,她雖不希望他丟掉性命,卻又不願見他贏得太順利。
然而當她朝那男子望去時,卻見他勾了勾嘴角,將匕首扔到一旁。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剛才那無聲的笑,是沖著她來的。
籠頂的活門已打開,男子身如燕雀,輕盈地躍上籠頂。
早已不耐煩的大蟲吼了一聲,向籠頂凌空躍起,兩隻前爪欲抓向伏於籠上的男子,只是這籠子太高,它的爪子根本夠不著。男子雙目盯著大蟲,在大蟲落下的一瞬間,身子猛地一沉,和大蟲同時落下,在大蟲還沒落地之際,猛然一拳擊中它的腹部。
那隻大蟲吃了一拳,獸性大發,在地上打了個滾便迅速爬起,饑渴的虎目盯著那男子,沿著籠子不停繞圈,低聲咆哮。所有人都靜靜地屏著氣,暗自為那男子捏把汗。
惜月靠在燕詡身上,兩手下意識地握緊,睜大雙眼緊緊盯著那一人一虎。牢籠中的男子,雙臂微微張開,孤狼般的眸子直視著被激怒的大蟲,隨著它的腳步移動自己的身體,雖兇險萬分,卻依然從容不迫。一人一獸就這麼對峙著,較量著各自的耐性。
一片沉靜中,一聲低沉宏亮的虎嘯驀然從籠中傳出,震撼著台上眾人的心,大蟲終於按捺不住,猱身朝男子撲去,男子一矮身,從虎軀之下倏地竄了過去,一轉身又是一拳,擊在大蟲背上,隨即一躍跳開。動作行雲流水,果斷利落。
大蟲吃痛,又惱又怒,卻一時不敢再貿然進攻,虎目怒視著男子,又繞著他不停轉圈,蓄勢待發。而那男子也不急進,目光如炬,緊緊注視著大蟲的一舉一動,靜待反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