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咫尺
一室靜謐。
姜寐手中還抓著根羊腿,嘴巴半張。姜八則杏目圓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美男子她姜八見得多了,自問經得起風浪,但當日安逸到齊國求見父皇,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那雙孤狼一般的眸子輕輕朝她一瞥,她的心竟無端一顫。
父皇在聽說他的來意后,笑得身上肥肉直顫,你說你手中有十方的地圖,孤焉知那地圖的真假?除非你闖得過孤的十八衛陣,孤或許會信你。
十八衛是父皇身邊最利害的護衛,據說他們的十八衛陣,從來沒有人能活著闖出去,姜八暗自替他擔心。但一個時辰后,安逸安然無恙地從陣中走了出來,手中還提著十八衛首領的人頭,氣定神閑,孤狼般的眸子里有種睥睨萬物的傲氣,「欺世盜名之徒不配陛下厚愛。」
眾臣嘩然,但父皇竟沒有生氣,與他密談一番后還設盛宴款待。整個宮宴期間,她都偷偷打量他,他張狂不羈,與同席的人談笑風生,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總也喝不醉。在發現她的目光時,他不避不讓,嘴角噙著笑,直勾勾地與她對視,她的心涌霎時有種從未有過的悸動。
事後她命人打探襄王婚否,在得知他本有個未婚妻,但那女子在大婚當晚竟然和別的男子跑了,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歡喜。
她以姜寐的名義邀他狩獵,其間趁周圍沒人時將安逸攔住,把自己繡的一隻荷包遞過去,「父皇敬重英雄,我姜菡也是,襄王膽識曠世無匹,菡兒為之心折。聽聞襄王尚未娶妻,不知襄王可願與菡兒共偕連理?」
和那晚在宮宴上的談笑風生完全不同,此時的安逸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陰鬱冷漠,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姜八的心霎時一亂,感覺自己莽撞了。就在她以為必遭拒絕之際,安逸接過她手中荷包,看著上面那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意味深長地道:「公主秀外慧中,是性情中人。這番出征,在下前途未卜,不敢貿然承公主好意。」
他說罷將荷包還給她,揚長而去。她怔然,他言下之意,可是暗示若能從戰場平安歸來,就能與她共偕連理了?他的話給了她一線希望,但姜寐卻認為她是一廂情願,人家不過是礙於她的情面,不好當面拒絕罷了。姜八不死心,硬是跟著姜寐出征,想找安逸問個清楚。
沒想到今晚安逸竟主動求娶。
姜八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當她看到安逸那雙深邃的眸子仍平靜地注視著自己時,一張俏臉瞬間紅到了耳根,又變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問道:「襄、襄王此話當真?」
安逸的聲音毫無波瀾,「當真。」
巨大的喜悅湧上姜八心頭,她正想點頭,姜寐忽然咳了幾聲,姜八回過神來,想到昨晚姜寐的話,她的心霎時一沉,強壓下心頭激動,問道:「襄王出征前菡兒曾厚顏向您傾吐心意,當時襄王並未給我承諾,不知襄王今日為何主動求娶?」
安逸聞言沒有任何猶豫,平靜地道:「魏軍俘虜了晉帝,無論這場仗勝負如何,這梁子是算是結上了。魏國原本只是晉國區區一諸侯國,但晉國逼人太甚,在天下人面前辱殺魏國太子,士可殺不可辱,但凡是有點血性的魏人,絕咽不下這口氣。但魏國勢弱,不足以抵抗晉國傾巢之力,在下厚顏求娶公主,是為結盟,願陛下放下戒心,助我滅晉一雪國恥,事成之後,我必獻上十方地圖。」
這話坦誠得讓人難受,姜八原本暗自期待的心不由一陣失落,但轉念一想,他若是滿嘴奉承,或說自己如何傾慕她,那就不是襄王了。與其虛偽矯情,倒是這般坦誠直白的好些,至少他沒有騙她。
她這麼想的時候,姜寐已哈哈大笑道:「襄王至情至性,是真英雄!來,我敬你一杯!」
安逸淡然一笑,仰頭將酒幹了。
姜八此時心裡也坦然了,不管他心裡想法如何,自己卻是愛慕他的,若真能與他結為夫妻,以他的秉性為人,她相信他定會敬重她,至於愛不愛……只要他在自己身邊,她自信終有一日能化百鍊鋼為繞指柔。
她於是盈盈一笑,也朝安逸舉杯,「襄王心意菡兒已知曉,但此事還得父皇為菡兒作主。」
安逸坐直身子,神色難得肅穆,「公主放心,在下自當遣人往齊國提親。」
縮在一角的葉萱聽得出神,這兩人一個孤傲難馴,一個率真可愛,若真能湊成一對,倒是絕配。但若兩人真的成親,魏國有了齊國這麼一個大靠山,有又十方策為餌,強敵當前,燕詡的路只會越來越艱難。
一陣焦味在帳中散開,姜寐暴躁的聲音再次響起,「這該死的殺才!又在偷懶,就知道不該姑息你的,敢情以為本將軍是開善堂的不捨得殺你是不?來人……」
她唬了一跳,才發現自己光顧著出神,竟把肉烤焦了。她暗叫不好,心道這回要糟糕。
就在她慌亂無措之際,安逸開口道:「將軍請息怒,大廚也有失手的時候,懂得這樣烤羊肉的廚子可不多,何況……烤焦的羊肉其實也別有風味。」
他開口的時候,葉萱以為他會回頭,但他並沒有,她看到他線條剛毅的側臉微微一動,隨即又轉了回去。
姜八此時心裡歡喜,也嫌姜寐動不動就要殺人太掃興,幫腔道:「襄王說得是,阿寐就這點不好,動不動就要殺要剮的。雖說是俘虜,可也是條性命不是,人家也有爹娘生的。」
姜寐朝她翻了個白眼,心道你這會兒在心上人面前倒是會裝,這殺才還是當初你指明要擄回來的。
卻見安逸劍眉微蹙,「俘虜?」
既然安逸開口求情了,姜寐也不好拂他的意,接過話道:「是啊,這殺才其實是晉兵,當日我在望月關時擄的,是燕瑾雲府中的親兵,還是個啞巴,本想殺了,但念著他烤羊肉有一手,這才留到現在。」
葉萱生怕安逸聽說自己是燕詡親兵後會發怒,他若是來一句「既是晉兵,還是殺了好」,那姜寐定不會再留她。她緊張地看向安逸,安逸果然身子一僵,轉過頭來。葉萱的心再次砰砰亂跳,忙低下腦袋,雙手撐地半跪著,以此遮掩自己的臉。
須臾,安逸開口道:「將軍仁慈。」
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似提不起興趣,葉萱心裡稍安。之後姜寐和安逸聊起這幾日的戰事,葉萱不敢再分心,只專註烤肉。
半個時辰后,安逸起身告辭。經過她跟前的時候,他忽然停住腳步,高大挺拔的身軀將光線一擋,葉萱只覺有種無形的壓力將她罩住。
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肉烤得不錯。」
他說罷不再停留,在姜寐的陪同下出了大帳,葉萱長長吐了口氣,整個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回到關押俘虜的營地,為防雲風找來,葉萱刻意找了個偏僻處躲了起來。她想再等幾日,若是之後幾日都沒機會到魏營,那時再走未遲。
沒想到的是,到魏營的機會第二日便來了。襄王邀請姜寐姐弟倆到魏營作客,並特意提出讓姜寐帶上那名烤羊肉有一手的晉兵過去。
臨行前,姜八春風滿面地對她道:「好小子,襄王欣賞你的手藝是你的造化,你給我警醒點,別壞事,否則這回沒人替你求情。」
葉萱討好地朝她一笑,換上為她準備的齊兵衣飾,隨一眾護衛簇擁著姜寐兩人前往魏營。
安逸招待兩人的地方在營地外的校場上,校場里有將士在操練,安逸命人搭了棚子遮陰,邀姜寐姐弟一邊宴飲,一邊看將士們操練。雖然安逸點名叫了葉萱來,但席間卻沒提出要吃烤羊肉,葉萱於是和姜八那些俊俏貌美的侍衛守在一旁。
姜八今日雖仍是一身戎裝,但妝容卻是刻意修飾過,黛媚飛揚神采奕奕,明艷得讓人挪不開眼。她和姜寐頻頻向安逸敬酒,安逸一概不推辭,你來我往,很快酒過三巡,安逸依舊氣定神閑,姜八兩姐弟卻是有些喝高了。
姜寐看著場下正操練射箭的將士,忽然來了興緻,「聽聞襄王以前是位江湖俠士,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當日襄王在宮中闖十八衛陣,一身武藝出神入化,姜寐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愧不如。拳腳功夫我比不過襄王,但我自幼在軍中歷練,不是我吹牛,若論箭術,我敢說我當得起「百發百中」四字。襄王可有興趣與我一比?」
安逸劍眉一挑,也來了興緻,「有何不可。如何個比法,請將軍示下。」
姜寐摸著下巴想了想,指著案上一盤青棗道:「這樣,咱們也不去比射什麼飛鳥大雁的,就射這棗子吧。但這棗子須得讓人頂在頭上,這才夠刺激,如何?」
那青棗不過核桃大小,就算用細線掛起也不顯眼,還要放在人的腦袋上,萬一失了準頭,那人豈不腦袋開花?葉萱一陣惡寒,只覺這姜寐雖整日嘻嘻哈哈,實則性情狠戾,罔顧人命。
安逸懶懶一笑,「甚好。但這裡不是魏兵就是將軍的人,承如將軍所說,在下拳腳功夫勉強過得去,但若論箭術,卻是手拙見不得人,若傷了我軍將士,在下心痛之餘,李律將軍也饒不了我,若傷了將軍您的人,在下更是擔當不起。」
姜寐一愣,「這……說得也是,那可如何是好?」
安逸忽爾一笑,似是想起什麼,朝葉萱一指,「不如這樣,就讓這晉國小兵做一回人靶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