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榮辱
一個時辰后,馬車在順平鎮的驛館門口停下。驛館里有人出來將陸醫正迎了進去,又有兩名僕役將馬車拉進後院。葉萱趁著四下無人,偷偷自車上爬了出來。雖然身上穿著魏軍的服飾,但這裡可是囚禁晉國皇帝的地方,必定是守衛森嚴的,葉萱不敢亂走動,就在後院的隱蔽處躲了起來。
不久后,陸醫正在一名魏兵將領的陪同下從屋裡走了出來,那將領對陸醫正頗為恭敬,領著他和葯童朝驛館最北邊的院子走去。葉萱想著陸醫正定是去替燕旻診脈,於是悄悄尾隨過去。
但北邊的院子戒備森嚴,數十名手持長矛的魏兵三步一崗五崗一哨地守在各處,葉萱頓時死了繼續跟上去的心。看來單憑她一人之力,幾乎沒有可能在眾多魏兵的眼皮底下順利見到燕旻,再想想,萬一因她的冒失而打草驚蛇,別說救燕旻出去,連她自己也會再次搭進去。
她思索良久,決定先離開這裡,待她和雲問他們聯繫上,再商議救燕旻的事,有他們在,比她一個人瞎摸索強多了。她於是找了個隱蔽處藏身,打算天黑以後伺機離開。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葉萱仗著身上穿著魏軍的服飾,大大方方地自藏身處出來,一邊暗中警惕一邊往偏僻後院走去。
「哎,你聽說了嗎?我剛剛從北邊院子經過,那個晉國皇帝怕是不行了。」
兩名驛館僕役提著食盒經過,葉萱聞言一驚,閃到廊柱后。
又聽兩人繼續道:「那個皇帝剛被押過來時我遠遠見過一面,不是我說,面無二兩肉,一看就是個短命的。」
「可不是,聽說脾氣還犟得不行,天天罵人,還說自己是大晉天子,不食嗟來之食,我上回給他送飯,他就把東西全砸了。嘖嘖,都快成亡國之君了,還裝什麼有骨氣,活該他一病不起。」
另一人則道:「唉,說起來,堂堂一國天子,卻淪落成階下囚,也是可憐,不過關了十來天,已瘦得不成樣子,坐都坐不穩了……」
葉萱聽得心裡揪起一團,那兩人已經漸行漸遠,她躲在廊柱后,卻是邁不動腳了。燕旻出征前她還特意進宮看過他一次,那時的燕旻意氣風發,指著魏國的輿圖對她侃侃而談,瘦弱的軀體包不住他的豪情滿懷,「你且瞧著吧,聯定叫那些看不起聯的人大吃一驚……」
她在廊柱後站了許久,終是轉身往北院走去。雖然不能將他救出囹圄,但至少在他彌留之際,她可以陪在他身邊,不至於讓他在孤獨之中魂歸異鄉。
她沿原路往北邊趕去,這才發現這裡的警戒和下午大相徑庭,原本四處巡邏的魏兵不再見到,設在院中的崗哨也全部撤了。她的心猛地一沉,難道燕旻果真已經死了,所以魏軍才把守在這裡的魏兵撤了?
夜色黑濃,本應燈火通明的北院卻是死氣沉沉,別說魏兵,連個人影也不見。不知他生前是被關在哪個屋子,她自暗處步出,兩腿似有千斤重,心頭一陣悲涼。
她在空無一人的院中站了許久,心裡難過之極,一時茫然不知所措。怔忡中,忽然感覺似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視。她驀然一驚,抬頭看去,前方廊檐下,一個修長的身影隱於夜色下,抱著雙臂斜倚在廊柱。
夜涼如水,他的目光比這夜色更冷。
兩人無聲對視良久,他雖隱身黑暗之中,但那雙孤狼一般的眸子,即使相隔再遠,她也認得。她想,他也認出她來了,早在校場上的時候。
她開口,聲音帶著沙啞,「陛下呢,讓我見見他。」
他依舊靠在廊柱上,冷冷看著她,良久才冷聲道:「自顧不暇,還有心思想著別人。你當自己是誰?你以為這世上沒了你別人就活不成了?你倒是挺當自己一回事。」
她沒理會他話里的嘲諷,繼續道:「他可安好?」
他嗤了一聲,「還沒死。」
她暗自鬆了口氣,可他又懶懶地加了句,「不過也快了。」
她剛剛湧起的希望又瞬間熄滅,「我要見他。」
他自廊檐下緩緩步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薄軟貼身的甲胄在夜色下泛著幽幽冷光,一如他此時的聲音,「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在他斷氣前見到他,不然的話……我怎會調走看守的人,引你出來。」
他在她跟前停下,她直視著他,一雙眸子幽清如水,「無論你如今是何身份,當初在宮裡,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也真心提攜過你,你要為魏太子報仇無可厚非,但他堂堂一國天子,就算你不念當初他對你的好,至少不該讓他受辱。」
他臉上泛起嘲弄之色,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半垂著眸子看她,「是么,你覺得他當初待我不薄,所以我也應該對他好?那麼你呢?我難道對你不夠好?可你怎麼對我?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顧,視如敝屣,你怎麼就忍心了?」
她咬著唇沉默不語,他自上而下地掃了她一眼,似在審視,眸中帶著不恥,「當真可笑,天底下最無情無義的女人,竟指責我對一個侵我國土、殺我族人的敵人無情無義?在你眼中,我安逸就該對別人摳心挖肺,然後默默忍受別人對我的恣意踐踏?」
她的臉有些蒼白,「安逸,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何必這麼說,你若恨我,殺我解恨就是。」
「你以為我不會嗎?」他忽然朝她傾前身子,微微彎腰與她平視,他的臉與她貼得極近,呼吸之間氣息拂到她的臉上,「葉萱,你說得對,你再不是從前的葉子了,今日在校場上,我差點就忍不住殺了你。」
他的聲音始終冷漠平靜,雖離她極近,聽著卻似自千裡外傳來,讓她心底泛起一陣極細的寒慄。她想起在校場上,那支原本瞄準她眉心的箭。
「不過我最後還是忍住了,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又站直了身子,有淺淺的笑意自嘴角漾開,「你不是愛燕詡嗎?我要留著你條命,讓你看著我是怎麼取他首級,親自掛到禹城城牆,以慰魏太子在天之靈。」
昨晚在姜寐的帳中,他已認出了她——那種烤羊肉的方法,是他教她的。她的記憶沒了,但有些東西是本能,就像鳧水,一旦學會了便根深蒂固,一輩子刻入腦中。然而她的主觀意識卻選擇了接受另一個人,將他這段過去抹掉了。
他不怪她沒了記憶,他恨的,是她在知道事情真相后的選擇。
在認出她,並知道她是被姜寐俘虜的時候,他既驚訝又怨恨。驚訝她為何不留在翼城,而是居然跟著燕詡跑到這兵荒馬亂的地方。同時又恨她,在身為俘虜命懸一線時,竟不肯向他求助。當時在姜寐帳中,她若肯主動相認,他定會向姜寐討人帶她走的。可她寧願繼續苟且偷生當個俘虜,也不願意向他開口?
離開大帳的那一刻,他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心裡卻是狂風怒號。
他今日故意提出要她做靶子,就是想看看她驚慌無措的樣子,想逼得她不得不向他開口求助。可恨的是,她寧願死……也咬緊牙關。
當他拉開弓,扣上第三根箭矢時,有那麼一剎那,他是真的動了殺意。只是,箭離弦前的一刻,那雖瘦弱卻依然挺直的身軀,還有那雙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著他看的眸子,終是讓他的心在最後一刻軟了下來。
「怎麼?你不是愛燕詡嗎?那他呢?也愛你?愛得連十方策也放棄?」他用睥睨的眼神看著她,她蒼白且虛弱的臉讓他感到一陣快意,「可他現在在哪?他的國君他保不住,就連他口口聲聲說愛的女子也保不住,他可真是利害啊。」
葉萱半垂了眸子,看著地上安逸的影子,他對她的恨她已無從化解,也根本化解不了,只好乾脆忽視,「安逸,讓我見一下陛下吧,如果他已時日無多,至少讓我陪他走最後一程。」
安逸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倏爾嗤地一笑,「成啊,我這人向來心軟,只要你開口求我,你喊我一聲逸哥哥,我馬上讓你見他。怎麼?不願意?你可要考慮清楚,別耽擱太久,不然萬一他忽然咽氣了,你會遺憾終身。」
她的臉更白了,睜大兩眼看著他,眸中晦暗不明,嘴唇微張,隨即又緊緊抿住,再微張……如是幾次,她終於肩膀微顫,極輕地開口,「好……我求你,逸哥哥,我求你,讓我見他。」
他退開兩步,下顎微抬,孤狼般的眸子半眯著在她臉上掃視,隨即低下頭輕輕笑了幾聲,「葉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但我告訴你,這絕不是最後的一次……」
他忽然轉身,大步邁開,「來人,將她帶去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