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決別
揚州,蕭府。
府中已一片蕭條。蕭威海已將蕭石厚葬,認了蕭石的孤女作義女。蕭石一死,蕭雨飛又生死未卜,府中死氣沉沉,已全然沒了生氣。幸虧由他負責的事多,每日忙個不停,他縱心中憂慮,也根本沒有時間悲傷。
這天黃昏,他忙完手頭事務,正在書房沉思。驀地,他怔住——一個瘦高俊逸的白衣少年正從昏黃的庭院外走進來,恍眼看去,似是蕭雨飛!莫不真已老眼昏花?他揉揉眼,不敢置信。
那少年叫道:「爹!」果然是蕭雨飛。
蕭威海獃獃地望著他,他已快認不出他了。眼前這瘦骨嶙峋、似乎風一吹就會倒的沉默的少年人,難道就是以前那精靈跳脫、充滿勃勃生機的兒子?他早已料到兒子經過此番劫難必有所改變,卻未料竟會變得如此厲害。回過神來,叫道:「飄兒!」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日思夜念,自以為從此再不能相見,沒想到他竟突然平安歸來,驚喜交集,雙眼頓時濕了。他握住兒子瘦削冰涼的手,心中一陣酸楚:「孩子,你受苦了!」
蕭雨飛微笑道:「沒什麼,都已經過去了。爹,你看我帶了什麼回來?」將手中提的一大包東西放在桌上解開,裡面包的正是那厚厚的幾大疊卷宗。笑道:「有了這些,聚雄會的情況,咱們就瞭若指掌了!」
蕭威海道:「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隨手拿了一份翻了翻,臉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又翻看了幾份,臉色大變,道:「你受了那麼多苦,就是為了這些?」蕭雨飛道:「不錯。好在無論我遭遇過什麼,都已值得。」
蕭威海喜道:「這下可好了,一切真相均已大白。我明天就將這些東西送往梅谷,再擇機公佈於天下!」
「不,不行,」蕭雨飛道:「這些機密暫時絕不能公布,我們只能在暗中謀划策應。一路上,我就將這些卷宗全都看了一遍,才發現聚雄會的勢力分佈之廣,在各門派中滲透之深,實是觸目驚心!比如青衣門,其實早已整門投靠了聚雄會。爹可知為什麼風殘雲會對程傲然言聽計從?只因那程傲然便是他的私生子!當年,他不擇手段,殺師欺兄,才奪得了青衣門的掌門之位。這些秘密都被聚雄會掌握,他自然不得不聽命於月幾圓。俗話說,狗急跳牆,人急翻梁。這些機密一旦公布出去,多數門派首先便會陷入內亂,不僅武林大亂,聚雄會與淮安王勢必提前發動,甚至會天下大亂。一旦引發戰亂,後果不堪設想。」
蕭威海道:「這……可是,你若不公布這些材料,你所受的冤屈就無法洗清。而你與少林寺約定的期服已快到了,到時你怎樣向天下交待?你若不能說出真相,等待你的便是死路一條!」蕭雨飛沒有回答,只道:「我們先將這些材料仔細閱過,一一定下對策,將各個被聚雄會滲透的門派暗中清肅——」
蕭威海打斷他道:「這是自然。可是,那需要一段時間,你的期限已所剩不多,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你,你怎麼辦?」蕭雨飛笑了笑,道:「一人生死事小,自然是以大局為重。」
蕭威海神情一震,拍拍兒子的肩,含淚大笑道:「好孩子,好男兒!」
蕭雨飛柔聲道:「爹,你也不必難過。人算不如天算,自古邪不壓正。到時若有什麼轉機也未可知。你看孩兒可象夭壽之人?孩兒定會化險為夷,伺候爹爹到老。」心中卻暗道,語兒也來日無多,未料我竟還會死在她的前面!她該如何承受這等斷腸之痛?蒼天蒼天,你如肯垂憐,就讓她死在我之前。
蕭威海心中絞痛,勉強控制住自己:「那你現在準備幹什麼?」蕭雨飛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我這番,全靠了蓬萊使者搭救,才能逃出聚雄山莊。如今大事已了,明日我就要隨蓬萊使者去那蓬萊島,接師妹回來。」
蕭威海擔憂地道:「這麼急么?你現在的身體這麼差……」蕭雨飛笑道:「我已數月未見師妹,能早見到她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早去早回,我必須在期限前趕回。」
趕回?他的趕回即等於送死!蕭威海不知該說什麼,一顆心已被無可奈何的痛苦浸透。他現在惟一的希望是花濺淚,因為她曾說過她有兩全其美之計。
但她的辦法會是什麼?如此特殊的情況,她將用怎樣一種特殊的方法解決?
這裡並非桃源,卻勝似桃源;這裡似非人間,卻是人間。這裡也有著同人間一樣的酸甜苦辣。蓬萊島,夜半。海邊的一塊大礁石上,蓬萊島主在吹笛。
驚濤拍著海岸,一陣陣疾風將滿含腥味的浪花不斷拋上沙灘。笛聲正與這狂風,海濤之聲相和,曲調激越,似欲與風濤聲一爭短長。海風陣陣,白無跡銀衫飄飄,輕輕走到蓬萊島主身後,靜靜等候。蓬萊島主一曲吹畢,凝望著大海:「你回來了?你師父呢?」
白無跡道:「蕭雨飛身體還未康復,師父護送他慢慢行來,一路上好為他做些調養。」蓬萊島主道:「現在中原武林情況如何?」
「非常微妙!」白無跡將情形講了一遍,道:「現在雙方都心照不宣,正加緊時間謀划安排。目前冷香宮處於劣勢,若要扳回,還需時日。朝中局勢也十分複雜,小皇帝已親政,對淮安王已有猜忌之心,卻不敢驟然削他兵權,反倒許他可騎馬入朝,面君不跪。」
蓬萊島主「哦」了一聲,道:「看來,這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個聰明人哪!」白無跡道:「宋問心和李嘯天也這麼說。所以,他們要等。一等淮安王失勢,二等武林各大門派先清了內賊。蕭雨飛雖將從聚雄會得來的卷宗帶回,卻是無法公布。」
蓬萊島主皺眉道:「可他的期限已快到了!他若不能公布真相,期限一到,月幾圓必會在暗中操縱,挑撥少林寺殺了他為智慧大師抵命。」白無跡道:「這正是宋問心最憂慮之事。不過師妹說了,她自有辦法解決。可我問她,她說什麼也不肯透露半點。我左思右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她還能有何兩全之策?」
蓬萊島主笑道:「這丫頭,也不知有何妙計,竟藏得如此密不透風。但想來她都如此放心,應該的確有應對之策。」白無跡道:「只是,那聚雄山莊的神秘人,武功實在太高,根本無人能敵,就連月幾圓與淮安王,已很難對付了……而島主你老人家,又不願出手……」
「不是我不願,我也有我的苦衷!」蓬萊島主輕嘆道:「四十年前,我就已發過毒誓,不再入中原一步,又怎能再出手?」白無跡道:「那誰能制服那神秘人呢?冷香宮根本無人是其對手。」
蓬萊島主道:「其實,冷香宮的武功是真正天下無雙的絕學。尤其那相思斷腸劍法,練至第九重后,雙劍合壁,一剛一柔,一攻一守,無堅不可摧,無功不可破。但前題條件是,需得兩個資質絕佳的人,功力相當,還得心心相通,才能做到配合默契,渾然一體。」
「歐陽俊生與宋問心所習武功不同,心意也難相通,不行。你大師伯、你師父、你二師伯及你師姑也都不符合條件。最合適的人選是你師弟、師妹,他二人都修習過護體神功、根基紮實,又都聰慧過人,而且彼此十分默契,但……他們必竟年少,一來內力不足,二來尚未真正體會到那相思之苦、斷腸之痛,無法領略到相思斷腸劍法的真諦,他們現在最多已練至第七重,但兩人雙劍合璧,卻已是罕有敵手。若他們能練至第八重,月幾圓就已不足為慮,若能衝破第九重大關,就不用懼那神秘人了!」
白無跡道:「他們若要練成這套劍法,需要多少時間!」
蓬萊島主道:「這很難說!苦是靈感忽然來了,他們也許在一剎那或是很短的時間內,便能領略到這套劍法的奧妙,反之,縱是十年、二十年也是枉然。要想練成絕世的劍法,不能只重內功和招式,而應看重於是否領悟到了劍法的『意』。所有的武功乃至於文學、音律都是這樣,曉其形卻不能悟其意,都不可能成為大方之家。」
她思索了一下,又道:「練劍之人,若練到心中無情,身劍合一的地步,人便是劍,劍便是人,令人防不勝防,在與人交手時,劍未到,他的劍氣卻已到了,已經摧毀了對手的意志與信心,你以為達到這種境地如何?那神秘人便已練到這一步了。」
白無跡道:「這自然已是山之巔,岳之峰。」
「錯!」蓬萊島主道:「練到這個境地還並未至劍術絕頂。因為劍雖無情,人又怎能無情?這世上決無一人能真正做到『心中無情,四大皆空』!所以追求這一步,有違人之本性。人乃血肉之軀,怎能和冰冷剛硬的劍真正融為一體?那樣,豈不少了變化,少了靈氣?」
「真正要練成絕世的劍術,恰恰不能心中無情,而要心中有情。這樣練出的劍才是活的,才能隨機應變,真正收發自如,就似那高空行雲,江河流水,每招每式都由心而發,卻看不出它倒底是怎樣所發?其實真正能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無堅不摧,令人防不勝防的,不是劍,是情!相思斷腸劍法就是這樣!一柔一剛,一個纏綿如柔絲,一個迅猛如奔雷,一攻一守,剛柔相濟,每一招都無固定招式,可以隨心所欲,隨意而變動。所以宋問心,你師父、師伯以至於你師弟、師妹他們所練的雖是同一套劍法,使出來卻大有差異。」
白無跡道:「那島主你呢?你已練到了哪一步?」
蓬萊島主輕撫著手中的竹笛,目中又閃過一絲蕭索之意,神情看上去有說不出的寂寞,似乎胸中有萬千感慨,緩緩道:「劍,主凶!五十年前我就已不再用劍。」
白無跡凝視著她,她似乎有什麼心事與隱衷。曲高和寡,每個絕頂的高手都擺脫不了寂寞。蓬萊島主看上去正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莫非就是因為她獨自一人站在了最高峰?白無跡又將目光移向她那雙握著竹笛的手。這雙手已多年未曾用劍,看上卻依然是那麼穩定而有力。這雙手若是重新拿起相思斷腸劍,是否能勝過那神秘人?而這雙手的主人為何不願再入中原?她因何立下如此毒誓?他想了想,道:「島主……蕭師弟也許明天下午便可到這裡了。」
蓬萊島主微笑道:「哦?我倒真想見見他,他實在是個很特別的年輕人!」她猛地回頭,似乎感覺附近有什麼異樣,卻見一塊礁後有白影一閃而沒。是誰?誰會有如此高明的輕功,偷聽了這麼久卻連蓬萊島主也未能發覺?
白無跡也回過頭去,卻什麼都沒看見。他詫異地道:「島主……你看見了什麼?」
蓬萊島主若有所思,卻道:「哦,沒什麼!」望著身下拍岸驚濤,喃喃道:「快起風了……起風了……」白無跡不解地望著她。這海上本來隨時都有風,怎會「快起風了」?此話何意?蓬萊島主已重新吹起竹笛。笛聲清悠,曲調激越。白無跡此時聽來卻覺得曲聲中似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涼之意。
天色微明,海天之際捧出一輪紅日。
花濺淚正在房中臨窗撫琴,白無跡走了進來,笑道:「師妹,島主叫我給你送了件孤裘來,你看漂不漂亮?」是一領銀色狐裘,柔滑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點點銀光,格外美麗。花濺淚撫摸那銀緞子般光滑柔軟的狐毛,含笑道:「好是好,只是我並不冷,要它幹什麼?」
「是啊,我也說你用不著,可是島主說蓬萊島雖溫暖如春,中原卻很冷,已是滴水成冰,你會用得著的。」
花濺淚一怔:「她怎知我要走了?她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白無跡變色道:「你真要走?」花濺淚不答,站起身來笑道:「師兄,我還有事要找島主她老人家談,你且自便。」
她來到蓬萊島主的居室,蓬萊島主已沏好香茗,正在等著她了。見她到來,微微一笑,道:「我已等你多時了!你的秘密埋藏了那麼久,現在可以悄悄告訴我么?我倒真的很想知道,你有何計可解決你師兄的期限之事。」
花濺淚沉默半晌,道:「也罷,除了你,我也再無第二個可以商量之人。我的打算是——」兩人在房中小聲交談,直談了一個時辰。末了,蓬萊島主道:「唉,也只能如此了。你且放心照你想的去做,我自會替你安排!」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餘輝照野。白無跡想起蓬萊島主的話,心中已隱隱預感到了什麼。「師妹她收下了狐裘,難道她真要走?蕭師弟就這兩日便可赴島,她為何偏要在此時離開?難道她還要避開蕭師弟?」他左思右想弄不明白,決心直接去問她。但見花濺淚屋中收拾得乾淨整潔,有條有理,人卻已不見了。他連忙向後山跑去,仍是不見。不由急了,轉身又往前山跑去。驀地,他腳步一緩。
前山山腰上正立著花濺淚。她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宛如一尊玉石雕像,獃獃地望著山腳下,眼中已泛起點點淚光。風是如此之大,她溢出眼角的淚滴還未流下面頰便已被吹乾。他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目光往山下望去。只見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花海中,遠遠駛來一匹大白馬。那馬兒跑得好快,本來還只是一個小白點,轉眼便已近了,近了,已可看清馬上之人那飛舞的白衫!
花兒大如盤,花高過馬頭。騎馬在這花海中馳騁,是多麼愜意,舒心之事!駿馬在花海中沉浮,時隱時現,更顯得無比矯健。白無跡臉色一變,衝口而出:「啊,是他……他來得好快啊!」一看花濺淚,她整個人都似已痴了。
白馬駛到山腳,馬上之人一勒韁繩。白馬發出一聲長嘶,前蹄高揚停了下來。
馬上之人飛身躍下,向山上奔來,他的心情實在激動:這幾個月來牽腸掛肚、朝思暮想、魂牽夢引的人兒就在眼前了!他的人已因興奮而瘋狂,極速向山上掠來。他奔到半山腰,看見了白無跡,大聲道:「白兄,語兒呢?她在哪裡?」
白無跡沒有說話。他的目中也已有淚,獃獃地望著山下。蕭雨飛心中驚疑,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向山下尋去。只見那匹大白馬又是一聲長嘶,撒開四蹄向來路奔去。馬上之人,白衣如雪,迎風亂舞!那馬兒跑得好快,本來還可看清那飛舞的白裳,轉眼便只剩了一個小白點。白馬在花叢中時隱時現,宛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上浮沉。
蕭雨飛狂呼道:「語兒……」身形猛地縱起,不顧一切地向山下撲去!一腔激情已全部化作了焦急與驚疑。他全力追了上去,但,卻已晚了!趕到海岸邊,白馬就在沙灘上,而馬上之人已不見。遠處,一葉孤舟在茫茫大海上飄蕩著,已劃出很遠很遠,依稀可見那如血夕陽斜照下的白色人影……
他呆住,痴痴地望著。小舟已逐漸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海風陣陣吹過,吹散了他的頭髮,浪花捲來,浸沒膝蓋。一腔熱血都似已凝固,數月來的刻骨相思已在剎那間將心撕裂,撕得粉碎,碎成千片萬片,而每一片上卻仍只刻著那一個人的名字……
他黯然低語道:「語兒,語兒,你這是為何?你與我都來日無多,為何還不能在一起共享這最後的快樂?」冷而迅急的海風,已將他滿眶尚未溢出的淚吹乾。
他緩緩轉過身來,目中充滿了數不盡的愁苦與悲傷,茫然看了遠處的蓬萊島主與葉秋煙一眼,什麼話也未說,似已啞了。葉秋煙想起他一路上的興奮快樂勁兒,心中一酸,忽然在蓬萊島主面前跪下,嘶聲道:「你老人家為什麼不留住她?」
蓬萊島主望著海天交接外,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該來的時候,她來了;該去的時候,也該讓她去!」扶起葉秋煙,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絹,遞於蕭雨飛,上面字跡隱隱:「這是她臨走時,叫我代她還給你的!」
絹子還很新,很白。正是那春天雨夜,客棧中,他贈與她的那方。上面是那首無名氏的「菩薩蠻」:卿前發盡千般願,要負且等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如今,絹子仍在,詞也仍在,只是多了十六個暗紅的字,想是乃用血寫成:淚乾心死,情灰意絕。今生今世,永不相見。
這哪裡是十六個字,這分明是十六把直刺他心的鋼刀。月凌峰與月麗人的殘酷折磨,數月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鬼一般的生活,都未能擊垮他,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已被擊垮……
他看著這十六個字,手已在發抖,抖得厲害,胸中如遭重擊,眼前陣陣發黑,忽地張嘴噴出一大口血來,身子晃了兩晃,卻硬撐著不肯倒下。葉秋煙上前扶住他,他輕輕推開她,迴轉身默默行去。
冰涼的海水輕漾著小舟,冷冷的海風吹得人遍體生涼。花濺淚拚命搖著雙槳,直到蓬萊島消失在視野中,這才放慢了速度,兩行清淚無聲流下,黯然低語道:「雲飄,你不要怨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只有這樣傷害你,刺激你,才能讓你練成絕世的劍法啊……」
小舟劃到了那無名小島。她上了小島,等候來往商船。過了半個時辰,忽見白無跡也正划著一條小船遠遠地趕來。她沒有吃驚,似早已料到他會來。白無跡將船划近沙灘,道:「你要回中原?」花濺淚點點頭:「不錯!」
白無跡道:「為什麼?你難道不知他也來日無多?你們為什麼不好好在一起渡過剩下的時光——」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發澀。花濺淚笑了笑,道:「誰說他已來日無多?我此番回去,正是要幫他解決那期限之事。他和你,擔負著將相思斷腸劍法練至第九重的重任,又怎能讓他去死?」
白無跡奇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麼辦法可想?」猶豫了一陣,又道:「你這辦法,對你自己可有害?」見她笑而不答,顫聲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
花濺淚道:「師兄不必緊張。有害沒害,就看你從哪方面想。我倒覺得,我這辦法是兩全其美,包賺不賠。我早知你不弄明白,心裡一定放不下,今中午我抽空給你寫了一封信,」她從袖中取出一封紫色信箋遞於他:「不過,你要答應我,回到蓬萊島后才能看。看完之後,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不能泄露一字一語給他。」
白無跡接過信箋,心中驚疑不定,無奈地道:「好,我答應你。」拿著信箋,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他也明白,她決定的事,從來都無可挽回,更非他所能左右。
花濺淚遲疑片刻,急切地道:「白師哥,我求你一件事。」眼中滿含請求之意:「我求你……替我好好照顧他。他有時很堅強,有時卻很脆弱……」有蓬萊島主、葉秋煙在,她卻還擔心蕭雨飛,唯恐他無人照顧。可她有沒有想過自己這一去,可還能生還?白無跡心如針刺,緩緩低下了頭:「我答應你!」
花濺淚道:「其實,我心中一直對你歉疚……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總是帶給你煩愁。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他和你!尤其是你,我欠你的實在已太多!只可惜我無計償還,也無法報答。但我一直都把你當我的親哥哥看。不管何時何地,我都會為你祝福!」
白無跡苦澀地一笑:「多謝!」心中卻黯然低嘆:「這煩愁與痛苦是你帶給我的,還是我自找的?唉,無論如何,都很難擺脫了……」目送她決然而去,身影漸漸消失。終於又拿起槳,往回劃去。船一靠近蓬萊島,他等不及上岸,就在船上拆開了信,一看完,神色隨之慘變,失聲道:「啊,你,你怎能如此——」兩行熱淚,倏地流下,手一松,信箋飄落在水面上,隨波逐流而去……
黃昏,天色漸暗。寒風呼呼,雨將至。蕭雨飛靜靜坐在窗前,看那窗外寒菊。竹籬邊,菊已殘。蓬萊島主走過來,給他披上一件披風。他仍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眼也未眨一下,只是靜靜地瞧那叢殘菊。
蓬萊島主暗中嘆了口氣,輕輕掩上門出去。在門外觀望的葉秋煙道:「他從昨晚到現在就一直這樣坐著,一天一夜了,不言不語,不飲不食,一動不動,我真替他擔心!」蓬萊島主道:「這也是情理中事。這種事,只有等他自己振作起來,我們無能為力。」
夜更深,風更急。終於,雨飄潑般下。冷雨凄風侵入窗來,打在蕭雨飛臉上,驀然,他臉色一變,身子一震,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躍出窗,瘋狂般向山下撲去。
暗中守候在外的白無跡立時發覺,叫道:「蕭師弟,哪裡去?」但蕭雨飛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黑暗中。他一邊高叫,一邊和葉秋煙、蓬萊島主往山下追去。
風大雨也急,山下那片花海已東倒西歪,零落一地,本來高過人頭,此時卻已倒伏如麥。三人追了許久也不見蕭雨飛的蹤跡,連聲呼喚,哪有人應。葉秋煙撐開傘,划亮了江南霹靂堂那種特製的不懼風吹的火摺子。忽地,她指著一處泥地道:「快看,他在這裡滑倒過!他一定是去海邊了,我們快去。他此時神智恍惚,說不定會做出傻事來!」
蓬萊島主臉色變了,身形縱起,箭一般向海邊掠去,瞬間將二人拋在身後。穿過花海石陣,隱隱有簫聲傳來。蓬萊島主鬆了口氣,循聲前去,依稀見一個人影在一塊巨礁上坐著吹簫。狂濤不斷將陣陣浪花捲起,朝他劈頭蓋臉地打下,他卻毫不在意。葉秋煙隨後趕到,忙撐開傘給他避雨:「飄兒,這麼大的雨,你在這裡吹簫幹什麼?」
蕭雨飛道:「師妹一定會回來的。天如此黑,風浪又這麼大,她會迷失方向,不知會有多害怕。我在這裡給她吹簫,她就可以順著我的簫聲回來了。」葉秋煙心中一酸,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她既已走了,又怎會回來?不管你怎麼使勁吹,她也聽不見。」
蕭雨飛獃獃地望著她,道:「她不肯回來?那我去接她。」他指著海上那怒吼的狂濤:「你看,這海浪好嚇人!師妹的船那麼小,會很危險,船呢,怎麼沒有船?」
海面波浪濤天,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蕭雨飛打了個寒顫,喃喃道:「好大的浪!不行,沒有船我也要去陪她!」他猛地往前奔去,要往海中跳,卻被葉秋煙拉住。他想甩開她,她哪肯鬆手。他拚命拼扎,大聲呼叫:「語兒,我會來救你的,你別怕!師姑,你放手啊,她若死了,我絕不會原諒你!難道你就一點都不關心她?你知不知道,她的心裡有多苦?」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葉秋煙的淚水和著雨水一同流下,哽咽道:「她不會死的,飄兒,你這是痴了么?她已走了一天多了,早就上岸了。」蕭雨飛忽然清醒過來,喃喃道:「不錯,她已走了一天多了,早已上岸了……我是找不到她了……這裡沒有船——」
蓬萊島主柔聲道:「等天亮了,就有船了,你就可以去找她了。現在,你先隨我們回去收拾收拾,準備準備。」蕭雨飛大喜,含笑點頭:「好,一言為定,你不能騙我!」迴轉身,走上岸去,海風陣陣吹過,他哆嗦一下,低聲道:「師姑,我好冷啊!」
葉秋煙摸摸他手,冷如冰,愛撫地扶著他肩,柔聲道:「快隨我回去換件衣服就不冷了。」蕭雨飛輕輕甩開她:「師姑,我爹說過,路要自己走,不許要人扶。」
此時他的神智似已完全清醒,分辨出了路徑,自顧自往回走去。穿過石陣,走進花海。忽然,腳下一滑,一跤跌倒,一動不動。花濺淚走時,他強撐著沒有倒下,但此時,他終於已倒下。白無跡上前抱起他,抱起這個屢遭打擊,心碎神傷的人,默默往回走去,手中輕若無物,心中卻似有千均之重。
蕭雨飛這一倒下,竟是大病不起,一連數日高燒不退,昏睡之中噩夢連連,滿口胡言亂語。葉秋煙為他熬了葯,灌他服下,卻見效甚慢,不由擔憂地道:「他怎會病成這樣?他追秋兒時輕功極高明,可見功力不弱,怎會病得這麼厲害?」
蓬萊島主道:「三百六十病,相思病最苦。你的醫術雖好,又怎能治得了他的心病?少年人,不管他有多麼堅強,在感情方面未免脆弱。何況他武功被廢,在聚雄山莊里關了那麼久,身心都受到極大傷害。自六月以來,他一直都備受煎熬,如今更自以為與秋兒都將不久於人世,早已做好打算,要與她攜手共渡這最後的人生,未料事情進展總在他意料之外。他素來要強,把什麼都藏於心中,自是積憂成疾。他這病,是這半年來一點一滴積下的,哪有那麼快好起來?」笑了笑,道:「不過,等他病好之日,也便是他的劍法更上層樓之時。」
葉秋煙為蕭雨飛把了脈,換了藥方熬藥去了。蓬萊島主在床沿坐下,凝視著蕭雨飛,目中充滿慈愛。只見他本來蒼白的臉已燒得通紅,雙目深陷,牙關緊閉,亂髮披散枕上。若是花濺淚在這裡,只怕再也硬不起心腸離開他。
他忽然翻身坐起,驚呼道:「不好了,不得了了,船翻了……她掉到海里去了!」猛地抓住蓬萊島主的雙手,驚恐地道:「你快去救她啊,她在水裡掙扎,在叫我救她……」說到最後,他竟象個孩子似地淚流滿面。他只有在病中神智不清時,才會露出軟弱的一面。久已積壓的痛苦一旦爆發,他再也無力剋制。
蓬萊島主柔聲道:「乖孩子,聽我的話,好好睡吧。她沒死,船也沒有翻,那都只是你的幻覺而已!!」
蕭雨飛瞪著發紅的雙眼,茫然道:「幻覺?什麼幻覺?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你又不是我娘!我娘是師姑歐陽綠珠,她不肯認我,爹也不告訴我,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你倒底是誰?」歪著腦袋,將她看了許久,笑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蓬萊島主……」又倒了下去,頭撞著床欄也不知疼。
蓬萊島主給他蓋好被,坐在床頭,神情變幻不定,似有為難之事難以決絕。白無跡走了進來,關切地道:「島主,他好些了么?」蓬萊島主道:「他仍是高燒未退。你昨夜又守了他一夜,也該倦了,還不快去休息。」見白無跡囁嚅著雙唇,似有話說,道:「你還有什麼事?」
白無跡垂首道:「弟子想知道,師妹此去中原有何打算,島主可明了?」蓬萊島主道:「她已對我明言。怎麼,你也知道了?看來,她很信任你。」白無跡苦澀地一笑:「不錯,她很信任我。只是,難道我們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么?」
蓬萊島主道:「若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們又怎會出此下策?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總比兩個都死的好。」
白無跡呆立片刻,目中已有淚光,掃了一眼床上的蕭雨飛,見他縱在睡中,眉梢眼角也滿鎖愁郁,道:「紙里包不住火,蕭雨飛遲早會知道真相。到那時,他只怕是生不如死。」
蓬萊島主道:「何謂斷腸之痛?生不如死即是其一。你師妹甘願犧牲這最後幾個月的時光,就是要他和你能練成絕世的劍法。他感情雖脆弱,卻識大體。他應該知道你師妹和我們對他的一片良苦用心。等他病好了,你千萬不可走露了風聲,你要與他配對練劍,爭取能先突破第八重大關。未來戰局的成敗,繫於你二人之身。」
白無跡黯然道:「縱然我與他最終能練成絕世的劍法,那又如何?」
蓬萊島主道:「你們不是普通人,想法不能這麼功利。練成劍法,已不是為了你們自己,而是為了中原武林。尤其是你,還背負著血海深仇,你白氏一門僅你一點血脈,你更不能消沉。你那老總管,也指望著你將來能過繼一個兒子給他繼承香火,就算你師妹死了,你和他都沒有資格萬念俱灰,碌碌無為。否則,你們首先就最對不起你師妹。」
白無跡慢慢點頭,道:「島主說得不錯,我們的確應以大局為重。我們原是註定不能為自己而活。」
葉秋煙端來了新熬的葯,扶起蕭雨飛,要喂他服下。他睜開眼來,凝神看了她一會兒,猛地坐起,險些將葯潑在了床上,笑道:「語兒,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也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竟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流淚道:「語兒,你我剩下的日子都已不多,我們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葉秋煙又驚又羞又傷心,從他懷中掙出,一雙手卻被他握住。他喃喃道:「語兒,別再這樣對我,我已受不了了,我們相識才十月,分別卻已半年……」葉秋煙哽咽道:「飄兒,你認錯人了……我是你的師姑啊……」
蕭雨飛茫然看了她半晌,慘然一笑:「不錯,你不是我的語兒,你是我的師姑。」力頓時耗盡,鬆開了手。葉秋煙柔聲道:「你師妹只是回宮辦一點事,你快點好起來,好去接她回來。她可一直在等你。」
蕭雨飛又驚又喜,道:「當真?」葉秋煙道:「當真。我是她娘,她在哪裡,會不會回來,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快些吃了葯,早日康復,就可以去接她了,連船都為你準備好了。」
蕭雨飛滿心歡喜,忙道:「葯在哪裡,快拿與我喝!」接過葯,雙手微微顫抖,怎麼也送不到嘴邊。葉秋煙嘆了口氣,端過葯碗喂與他吃了,扶他躺下。他整個人便似一盆火,要將自己燃成灰燼,痴痴笑道:「師姑,你可不能騙我,我明日便會好,你不許再拉著我,等我接了師妹回來,在這島上過上幾月神仙般的日子,呵呵,雖死何憾?」他的聲音慢慢轉低,沉沉睡去,燒得通紅的臉上竟浮起一絲孩子般天真而滿足的笑意。
葉秋煙默然無語,淚珠撲簌簌掉下。心中暗嘆:「你現在雖覺痛苦,卻不知真正的痛苦還未到來。那時,你寧可就此睡去永遠不要醒來――」
I「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怎麼了?誰說我的語兒回來了?我這是在夢裡么?」幾天之後,蕭雨飛高燒退去,神智也清醒了,躺在床上細細回想。幾天前的事彷彿已變得很遙遠。倚著床欄緩緩坐起,這才發現,白無跡正伏案小憩,想是一直守候在他床前。
白無跡睜開眼,喜道:「你醒了?」蕭雨飛笑道:「白兄,這幾日累了你了!」
白無跡道:「你這次的病真是兇險,怎麼都高燒不退,把師父和島主都急壞了。現在好了,大家都可放心了。你這幾天除了吃藥,就只吃了一點羊奶,餓了么?我去給你端點粥來。」
蕭雨飛點點頭,慢慢走到書案前坐下,從懷中取出那方墨跡儼然的絲絹,劃破食指,在那「淚乾心死,情灰意絕,今生今世,永不相見」十六個血字后,以血書道: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寫畢,瞧了半響,將絲絹放入懷中。
白無跡端了一大碗稀粥,和一條煨得爛熟的羊腿來。蕭雨飛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來。雖是味同嚼蠟,心中作嘔,卻絕不停筷。白無跡看著他,目中露出驚訝之色。蕭雨飛將飯菜一掃而光,理理頭髮,整整衣衫,拿起玉簫向外走去。白無跡道:「你要去哪裡?你剛好一點,外面風大。」
蕭雨飛道:「不要緊,我已經沒事了。」出了門,一陣迅急的冷風迎面撲來,他卻全不在意,自顧自向山下慢慢走去。蓬菜島主遠遠地瞧著,目中露出一絲讚賞之意,對葉秋煙道:「我早說過他一旦清醒過來,便會重新振作!」
夕陽西下,一縷餘輝無力地斜照沙灘。蕭雨飛在一塊礁石上坐下,吹起了長相思。風很大,寬鬆的白衫獵獵亂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變得更沉默了,連眼中原本懾人的神彩也已黯淡。簫聲陣陣,猶如風過樹林的嗚咽之聲,在海濤伴和下,別有一番動人心處。
蓬菜島主仔細聆聽了半晌,道:「這玉簫非一般人可以吹奏。他此時雖已能吹出曲調,卻可聽出他並未痊癒,中氣不足。不過這曲長相思的意味卻是全部吹奏了出來。吹簫也如練劍,看來,他對相思斷腸劍法的領悟又深了一層了。」
葉秋煙聽了一會兒,道:「我怎麼聽不出?」蓬菜島主道:「這曲長相思在常人奏來,大多凄婉哀艷,而他此時吹來,卻似十分平淡,仔細咀嚼,方可聽出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意味來。就如作文章,看似平淡實則絢爛之極的,才是文中上品。你再仔細聽聽!」
葉秋煙又聽了一會兒,果然如此。蓬菜島主道:「如今他氣血雙虧,元氣大傷,待他好好調養一段日子,身子恢復了,我再好好指點一下他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