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空留梅花說舊事
花濺淚緩緩睜開了眼,發覺自已又躺在了馬車上,蕭雨飛正深情地凝注著自已。她一翻身坐了起來:「我,我這是在哪裡?雲飄,我沒死么?」
「你當然沒死!」蕭雨飛含笑道:「雖然紅顏天妒,但你太頑皮了,閻王爺怕頭疼,不肯收留你。」
花濺淚怔怔地道:「我,我這莫不是在夢中?」蕭雨飛柔聲道:「不,這不是夢!你看,我這不是就在你的身邊么?」
花濺淚茫然地道:「我那天……」蕭雨飛微笑道:「那天蓬萊島主及時趕來了!她對我說,她在蓬萊島上教你練的那種內功便是洗髓經,你的隱疾已漸有起色,但你天生嬴弱,受損的五臟要恢復得象常人一般健康,非一兩年可湊效。加之那天你耗費精力過多,心臟不堪負荷才會暈倒。以後,你只要繼續修習洗髓經,習成之後再慢慢修習易筋經,隱疾就會不治而愈。」
花濺淚道:「那……宋如玉呢?」蕭雨飛將當時情形講了一遍,道:「後來我們便避開了,至於他是生、是死就看蓬萊島主如何處理了。」花濺淚沒有再追問。他究竟是被蓬萊島主殺了,還是隨蓬萊島主去了蓬萊島,抑或是自殺了,都無關緊要。他會得到他應有的結果。
花濺淚伸手掀開布簾,側頭看那窗外的景色,窗外暮色蒼茫,晚霞褪盡。蕭雨飛道:「你還記得去年我們從黃山回來時你說過的話么?你說怕被太陽晒成了黑炭頭,要我陪你白天住店,晚上趕路。這幾天秋陽甚烈,我們也來個晝伏夜行吧!」
花濺淚笑道:「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不然我若晒成個黑炭頭,你就有理由嫌棄我了。」蕭雨飛正色道:「是極是極,不然日後咱們行走江湖,不免被人笑話,怎麼這玉面書生竟會娶了個黑面羅剎?」花濺淚伸手擰了他耳朵一下,兩人一起大笑起來。只覺心情從未有如此之樂。
花濺淚道:「爹爹,師叔他們呢?」蕭雨飛道:「他們已先回去了。」花濺淚輕輕「哦」了一聲,情緒有些低落。蕭雨飛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沉默不語。此時梅谷正是一場混戰,該如何處置月幾圓等人?
趕回梅谷,恰恰又是一個黃昏。
在谷口小道上,遠遠便見有人在等。走近一看,卻是小紅。蕭雨飛便想起了與花濺淚初次相遇時的情景,低聲笑道:「喂,快瞧,你的同謀來了!說吧,又要敲詐我多少銀子?」
花濺淚也不禁莞爾:「不用銀子也不用馬了,將你當在這梅谷吧!」蕭雨飛失笑道:「什麼?一頓五錢銀子的飯菜換回一個可任你打罵的大活人,你這算盤可精得很。你若去做生意,要不了多久定會同南宮掌門一樣富。」
小紅飛快地迎了上來,雀兒吵架似的嘰嘰喳喳地道:「宮主,你回來了?老爺他們正等著你呢!」花濺淚斂去笑容,低聲道:「情況怎樣?」
小紅道:「不太好,不過也不算壞。昨下午我們就已奪回了梅谷,風殘雲讓老爺給殺了,聚雄會的餘黨大多都被生擒,但月幾圓、月凌峰與程傲然卻逃走了,月幾圓還劫情姐的孩子和二小姐…現在,他們已被圍困在宮后的斷魂崖上,僵持了一天了。老爺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去冒冒險……由他們在正面吸引住月幾圓他們的注意力,你用輕功想辦法爬上斷魂崖,從月幾圓身後襲擊才有可能成功。」
花濺淚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點頭道:「好,我試試看吧!」
斷魂崖上,歐陽俊生、李嘯天、蕭威海、歐陽綠珠、月幾明、葉秋煙與李思聊都站在崖頂,凝視著仍在作困獸之鬥的月幾圓與月凌峰。他二人何曾有過今日之狼狽?頭髮零亂,衣衫破碎,緊張之極。月幾圓將梅月嬌點了穴道擋在身前,月凌峰抱著孩子站在父親身邊,緊張而又不甘心地望著眾人。
月幾明嗓音已啞,想來這一日來不知已費了多少唇舌,澀聲道:「月幾圓,你怎麼還是這般執迷不悟?你大勢已去,再負隅頑抗又有何用?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肯迷途知返?」
月幾圓似乎沒有聽見,毫不理會,目光只盯著李嘯天,冷冷道:「李嘯天,你若還不想讓你女兒和這孩子死,就趕快讓開一條路,讓我們走,你我他日再做較量。」李嘯天道:「我女兒且不說,以她的所作所為,雖死何足惜。縱便你放了她,我也不會放過她。但這孩子可是你兒子的親骨肉啊,難道你忍心下手殺他?」
月幾圓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已一歲多,剛剛學會了走路並能呀呀學語了。長得又白又胖,冰雪可愛。此時被他親生父親抱著,絲毫不知生父正在拿他之性命去要脅別人,猶自吮吸著手指望著眾人笑。
月幾明顫聲道:「阿圓,你看你這孫子長得有多可愛,你,你怎能忍心下手?」月幾圓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話你總聽說過吧?」月幾明搖頭嘆道:「阿圓,你的心實在太狠毒了!你日後可怎有臉去見月家的列祖列宗?」月幾圓冷笑道:「我只管生前,不管死後。」
月幾明道:「別再一意孤行了,阿圓!你馬上放了阿嬌與這孩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們只廢了你的武功,還可留你一條生路,你不要自已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月幾圓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大哥,你不必再抱幻想!到了這個時候,你再說什麼也只是白費口舌。」
月幾明頓時啞口無言,臉色發白,痛苦地望著那立在萬丈高崖邊的弟弟。天上,那半輪殘月正散發著縷縷朦朧的光華,給這斷魂崖造出一種恍然如夢的意境。
而此時,花濺淚與蕭雨飛正從半山腰沿著垂直陡峭的崖壁往上爬。兩人用飛抓抓著崖壁上的青松一點點上行。遇到無樹可借力之處,就用鋼鑿在壁上鑿出淺坑以供落腳。眼見身邊雲霧漸起,山風漸疾,兩人近在咫尺也互相看不真切,情形真是萬分兇險。
終於,崖上又出現了一株松樹,兩人上得樹來抬頭一看,崖頂已在眼前,約摸還有十餘丈。花濺淚喜道:「我總記得這兒有一棵松樹,果然沒錯,真是萬幸。你且在此等我,剩下的由我一人上去就成了。」
蕭雨飛道:「不行,那太危險。」花濺淚笑道:「你不要同我爭,論輕功,你可比我差得遠了。若我有什麼閃失,你還可在這樹上接住我。你若與我一同上去,可就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了。」蕭雨飛道:「那好,你將繩索系在腰間,我在這樹上接應你。如果你不想讓我做別人的新郎,你就千萬小心些。」
花濺淚被山風吹得冰涼的臉一熱,笑道:「虧你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貧嘴!」系好繩索,將一端遞給蕭雨飛拿著,看準崖壁上一處凹坑,將手中四丈余長的飛抓扔了上去。她抓住鐵索,輕靈如猿。蕭雨飛看著她的身形慢慢隱沒在雲霧中,緊緊捏著手中繩索,心中緊張萬分。
崖頂上,李嘯天將兩個水囊和一包肉脯扔給月幾圓和月凌峰,道:「你們先吃些東西喝些水,咱們好好談談。你也明白,時間耗得越久,對你越不利。」
月幾圓一氣飲下半袋水,冷笑道:「對於一個練武之人來說,武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整個靈魂都已與他的武功融為一體,根本不可能分割。你若讓我們全身而退,我就放人。」
李嘯天道:「你若如此固執,咱們就不好談了。」月幾圓也不理會他,與月凌峰就著清水,吃著肉脯補充體力,滿臉憔悴。那孩子聞見肉香,呀呀地哭了起來,伸出小手來抓那肉脯。月凌峰連忙揀了一片沒有筋的牛肉遞給他,緊繃的臉上閃過一絲為人之父特有的溫存之色。李嘯天忙命人取了一瓶羊奶來,丟在月凌峰腳下。月凌峰顧不上自己先吃飽,拿起羊奶喂與孩子喝下。
月幾明心中一酸,流下淚來。葉秋煙知他心情,握了握他手。
就在孩子的啼哭聲中,花濺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崖頂邊緣。李嘯天心中一喜,不動聲色地道:「月幾圓,你又何必自絕退路?你且看看你身後是誰?」
月幾圓冷冷一笑,並不回頭:「李嘯天,你用這些雕蟲小技來騙我實在可笑,我身後是萬丈深崖,誰能上來?」
「我!」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同時他與月凌峰已不能動彈。花濺淚從容地從他身後轉出,一掌拍開了梅月嬌的穴道,隨後從月凌峰手中抱過了那仍在啼哭的孩子。月幾圓臉色如死灰,眼中滿是驚詫與不信。
梅月嬌低垂著頭,什麼表情也沒有,慢慢走到了一邊。李嘯天等人已圍了上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梅月嬌,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李夫人愛女心切,呆了一呆,長嘆一聲,走到了她身邊。
花濺淚將孩子交給葉秋煙,默默站到了一邊,不敢再看月幾圓此時那絕望的神情。月幾圓空洞洞的眼神獃獃地看著天邊,似乎是在回想自已這一生的經歷,又似已魂魄散盡,只剩下一具軀殼。
月凌峰眼中有的卻是驚慌,恐懼與絕望,他必竟還很年輕。他想說話,舌頭卻似已僵硬。他甚至連呼吸也已緊迫,彷彿死神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月幾圓那似已散失殆盡的眼光又慢慢聚集了起來,失神的雙眼慢慢恢復了一絲活氣。他的目光說不出有什麼感情又彷彿滿啟感情,緩緩地投注在葉秋煙的臉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凄涼、艱難而又苦澀的笑意,聲音小得如一縷淡淡的輕煙從岩石的隙縫中逸出,緩緩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情絲縷縷皆禍根。有情無緣能奈何,機關算盡假難真!」
他忽然縱身狂笑起來,就在這時,他拚盡全力一衝被封的穴道,穴道解了,一口殷紅的血也狂噴而出。他猛地一掌拍開兒子的穴道:「快走!」另一隻手提著他背心奮力往空中一拋,月凌峰借這一拋之力躍出六丈余遠,飛奔而去。
這一變故已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月凌峰飛逃出十餘丈遠。
眾人本能地扭頭望了月凌峰一眼,又馬上回頭去看月幾圓。
月幾圓的目光卻如一把冰刀,一把利劍,一點寒茫,一塊灼熱的烙鐵,飛快地在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每個人的心中都猛然一寒,不由自主地連忙移開自已的目光。月幾圓猛一折身,撲向了崖邊。眾人還未及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身影已自崖上消失。月幾明凄厲的狂呼道:「阿……圓……」忽覺天眩地轉起來,一頭撲倒在地。這一聲狂呼在崖頂久久回蕩,裊裊不絕,震得那翠綠的梅葉紛紛零落,似在無聲地訴說那一絲淡淡的怨愁,與那一段凄婉、哀艷的故事……
月凌峰驚恐萬狀,慌不擇路地往崖下奔去,猶如一頭被逼得無處藏身的野獸。終於奔至崖下,忽然,他猛地一驚,停住了腳步。他看見了蕭雨飛!
蕭雨飛卻似沒有看見他,悠閑地抱著手仰首望那天上半殘的月兒。一縷月華照在他臉上,他的神情平靜而淡漠。
月凌峰心念一轉,連忙一折身往另一條小路跑去。然而未及奔出十丈遠,蕭雨飛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仍悠閑地賞著月,沒有看他。月凌峰一連換了幾個方向,卻總見他就在眼前,他的理智幾乎已完全崩潰,反手撥出劍來瘋狂地刺了出去。
蕭雨飛的反應似乎慢了點,未及閃也來不及撥劍,只有將自已的右手本能地迎了上去。他似乎已忘了自已的手乃血肉所鑄非是鋼鐵鍛造。
月凌峰心中狂喜,似已聽到了利劍斷骨的脆響。誰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正好刺入了蕭雨飛寬大的袍袖中。蕭雨飛的手閃電般地繞劍旋轉了兩圈,衣袖緊緊纏住了劍身。
月凌峰大驚失色,連忙用力往回撤劍。誰知撤出的只是手中握的劍柄,那柄百鍊精鋼所鑄的劍已齊著劍柄折斷!月凌峰用力過猛,收勢不住,踉蹌著一連退了七、八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光禿禿的劍柄,眼中露出極端恐懼與驚疑之色,再也動彈不得。他實未料到,自己與蕭雨飛的武功已有此天壤之別。
蕭雨飛也沒有動,只淡淡地瞧著他,什麼也沒說。過了半晌,淡淡一笑,衣袖一展,已將那柄無柄的劍扔了過來,深插在他面前的地上,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已不屑殺他。月凌峰臉色慘白,呆坐無言。蕭雨飛雖然什麼也沒說,目光中也沒有絲毫蔑視與憎恨,但他的舉動卻已表明:他瞧不起他,他甚至連殺都不屑殺他,他的舉動已粉碎了他所有的自負、驕傲與自尊。
他慢慢站了起來,去拾那插在地上的斷劍。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色猶如死灰,眼中的恐懼、驚慌都已不見了,有的只是一種可怖的深沉的平靜。冰冷的劍身體在月光下泛著清粼粼、寒燦燦的劍芒。
他拔起劍,默視良久,什麼表情也沒有。又過了許久,他低低地喃喃道:「誰也不配殺我,誰也不配殺我……只有我自己能殺死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殺死我自己……」他一咬牙,眼一閉,手中劍猛地朝心口刺了下去。卻聽一聲尖叫:「住手!峰哥,不可!」
一條人影飛奔而來,卻是孟蝶衣。只見她披頭散髮,容顏憔悴。早在一月之前,雪飛飛已傳書武林,與她斷絕了母女關係,並將她逐出門牆。這些日子以來,她在江湖上東躲西藏,四處尋找月凌峰的下落,好不狼狽。她撲過來,緊緊握著月凌峰的手,哭道:「峰哥,我一介女流,落到這般眾叛親離、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田地,尚還心有所念,不願去死,你,你堂堂男兒,縱受此大挫,又怎能一死了之?就算你什麼都沒有了,可你還擁有我啊!」
月凌峰緊握著手中斷劍,手掌已被利刃割破,鮮血不停下滴,一言不發。孟蝶衣哭道:「以前我願跟你,可不是貪圖你那什麼聚雄會少主夫人之位,我是真心愛你,要與你一生一世永不離棄啊!將來不管是到什麼地方,哪怕是只能與你藏身深山,象野人一般地食野果、飲山泉,我也心甘情願啊!峰哥,咱們走吧,離開這裡吧!」
月凌峰冰冷地一笑:「走?還能走到哪裡去?這般苟活,生不如死,有何意義?我月凌峰寧可死也不願活著受人恥笑!」他直視著她,凄然笑道:「你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是不是?你寧願為我而生也甘願為我而死,是不是?」孟蝶衣見他神情怪異,心中一抖,顫聲道:「是!」
「那好,我們便死在一起!」月凌峰話音一落,猛地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手中斷劍從她背心刺過,穿過胸膛,刺進了自己的心臟——月光清寒,夜涼如水。月幾明已醒了過來。他撲到崖邊,簌簌淚下:「阿圓,阿圓,是大哥害了你!大哥若對你從小就嚴格要求,不溺愛你,後來又不因自己感情失意而縱情詩畫,卻對你不聞不問,你又怎麼會落到今日之下場?阿圓……大哥也錯了,大哥對不起你……」
葉秋煙抱著那孩子站在他身邊,陪著他掉淚。眾人也都緘默無語,心中感受皆極複雜。
月幾明回過頭來,看著葉秋煙懷中的孩子,撫摩著他胖乎乎的小臉,黯然神傷。過了許久,才道:「秋煙,這孩子咱們來撫養吧!這一次,我們要吸取教訓,不可再溺愛他,要讓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寬容的人!」葉秋煙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雨飛走了上來,見此情景不由一怔。走到花濺淚身邊,低聲道:「語兒,月幾圓呢?」
花濺淚默然無語,只將目光緩緩移向了那深不可測的斷魂崖。蕭雨飛神情一震。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點了點頭,緩緩道:「那倒正是他最好,最合適的歸宿。」
蕭威海道;「飄兒,你看到月凌峰了么?」蕭雨飛點點頭:「看到了。」月幾明顫聲道:「你殺了他?」蕭雨飛笑了笑,淡淡道:「沒有。我發過誓,永不殺人,又怎會破例。」蕭威海道:「這麼說你放他走了?」蕭雨飛道:「我們在半山腰上碰上了,交了手,他敗了,我就沒再管他,自己上來了。我想他縱然活著也與死了沒有什麼差別。」
眾人又都陷入了沉默。崖下又有兩條人影向崖上飛奔而來,卻是白無跡與梅九齡。白無跡的衣衫上有一片血跡。
花濺淚吃了一驚,失聲道:「白師兄,你受傷了么?」白無跡搖搖頭,目光移向蕭雨飛,微笑道:「蕭師弟,還記得嗎?去年在黃山九龍瀑下,我曾說過我要親手殺一個人?」
蕭雨飛回想了一下,道:「哦,這是程傲然的血?」白無跡點點頭:「不錯!這下好了,所有漏網的魚都已消滅了。你知道么,月凌峰已死了?」月幾明神情一震,嘆息了一聲,低下頭去。
蕭雨飛卻並沒有露出驚異之色,道:「他自殺了?」白無跡道:「不錯,我親眼見他摟著孟蝶衣,死在了一起。」月幾明低聲喃喃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葉秋煙道:「無跡,譚清呢?他為什麼沒同你一起回來?」白無跡神情黯然,蕭然道:「他……事情一了,就隨我父親去了!」葉秋煙長嘆一聲,緩緩道:「義士,義士!真可謂當世程嬰,可敬可佩!」白無跡心頭酸楚,回想起譚清死時情景,忍不住想放聲大哭,雙眼一熱,低下頭去。
葉秋煙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白無跡仍低著頭,道:「我想回蓬萊島。」葉秋煙輕嘆道:「也好……你回蓬萊島去住要比在這裡合適得多。」
蕭雨飛、花濺淚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一起低下頭去。他們已將成親,儘管他們捨不得他,但又怎能忍心讓他留在這裡痛苦?
葉秋煙又道:「再過些日子就是你師弟、師妹的大喜日子,你……喝過喜酒再走,好么?」白無跡默然半晌,慢慢點了點頭。眾人也都默然,迴轉身一齊往崖下走去。
梅月嬌一直低著頭,臉上什麼表臉也沒有。剛才發生了那麼多事,她都未抬一抬頭。就連李夫人拉起她的手時,她也未抬頭看一眼自已的母親。
李嘯天道:「月嬌,你過來!」梅月嬌慢慢移動腳步,走到他身邊,身子已在顫抖。李夫人驚恐地看著丈夫,想要求情,嘴唇動了幾動,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李嘯天冷冷瞧著女兒,神情失望、憤恨、痛楚,複雜之極。想說什麼卻不知還有何話可說,忽然暴喝一聲,揚起手掌一掌拍下。
卻見人影一閃,梅九齡衝上前來將梅月嬌一掌推開,李嘯天連忙收手,掌風卻仍掃在了梅九齡身上。梅九齡身子晃了晃,張嘴吐出一口血來,跪倒在地:「姨父,求你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雖罪不可恕,但必竟幫我們成功地騙過了月幾圓,也算薄有功勞。何況我明知她已上歧路,不但沒及時拉她回來,反利用她設下那計中之計,一手推著她越走越遠,也是難辭其咎——」
李嘯天伸手扶他,道:「九齡,你快起來。這些年你忍辱負重,犧牲太多,立下了汗馬功勞,你將月嬌騙往聚雄山莊也是形勢所逼,需怪你不得。若她自己沒有邪念,又豈會背叛冷香宮?若她是為了冷香宮,假意應承月麗人,主動設下這番計謀,自是大功一件,但她卻是一心投敵,若非有你,冷香宮豈不危險?我豈能饒她?」
梅九齡連連叩首道:「姨父說得不錯,但二表妹必竟年輕,求姨父再給她一次機會。我已代她受了姨父一掌,求姨父開恩——姨父若不應允,我絕不起來。」
花濺淚也上前幾步,在梅九齡身側跪下:「爹,如今大事已定,群惡盡除,但求念在二姐的行為尚未釀成惡果的份上,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李夫人忽然拉過梅月嬌,也在李嘯天面前跪下,淚流滿面:「孽障,此時你還不知罪么?」梅月嬌咬著嘴唇,終於哭出聲來,不能說話,只是以頭叩地。
李嘯天看著眼前跪著的四人,左右為難,終於長嘆一聲,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崖下奔去。李夫人和梅九齡知他已經饒恕了梅月嬌,放下心來。
花濺淚扶起梅月嬌,輕聲道:「二姐,往事已過,來日方長。我們姐妹重新開始,好不好?」
梅月嬌慢慢點點頭,臉上仍是什麼表情也沒有。
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下,恰巧看見了月凌峰與孟蝶衣的屍身。兩人緊緊摟在一起,一動不動。月幾明以袖掩面,黯然淚下。無論如何,這是他看著長大的侄兒,雖然他多行不義必自斃,但心中總有些難過。
白無跡卻突然道:「哎呀,不好,咱們還有一條漏網之魚仍未捕到。」葉秋煙道:「誰?」梅九齡一字字道:「月麗人!」
秋,深秋。蒼翠的樹葉已枯黃,開始一片片凋零。北雁南飛,菊花開遍。冷香宮中菊香浮動。谷外雖已是秋意蕭然,宮中卻是春意融融。
因為這一天冷香宮三喜臨門,有三對新人成親。一對是月幾明與葉秋煙,一對是蕭威海與歐陽綠珠,還有一對當然是蕭雨飛與花濺淚。這三對經歷了無數磨難、無數痛苦的有情人終於要結為美滿、幸福的眷屬。還在數日前,冷香宮已是賓客盈門了。
上午,在宮中一處冷僻的角落,白無跡悄悄走來,蕭然走上那條落葉無數的小徑。他沒有一絲嫉妒,但他又怎能做得出喜氣洋洋的樣子去喝那杯苦澀的喜酒?他也沒有不辭而別,那遠在天涯遙想蕭雨飛與花濺淚成親的場面將是一種更深遂的痛苦。何況,他深知這一對新人是經歷了怎樣的磨難才有了今天,他又怎忍掃他們之興?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蕭雨飛他們已在換吉服新妝了吧?他苦笑了一下,摘下一朵香味清苦的黃菊放在鼻前輕嗅。
「白兄!」蕭雨飛不知什麼時候找來了。他的臉上竟沒有一絲洋洋的喜氣。
白無跡笑道:「想不到是你!一個快要做新郎的人在這個時候是不該到這種地方來陪他的朋友的。」蕭雨飛苦笑道:「你就別取笑我了。嗨,沒想到婚禮的程序那麼多,真是煩死人了!」
白無跡看了一眼他那件雪白的輕衫,微笑道:「在這個日子,你不該穿白色的衣服,快去換了吧!你以為成親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么?不過這一生中也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你不防忍著點,苦中有樂啊!」
蕭雨飛沉默了一下,低聲道:「白兄,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白無跡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蕭雨飛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能對你說些什麼。我一直放心不下你……這些天以來,你瘦了許多了!」
白無跡望著天邊,緩緩道:「蕭師弟,我們是心心相印的知已,所以我也不用瞞你。我的心情的確不太好,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我想,只要遠離了她,時間會慢慢解決一切。不管怎麼說,我絕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人。我是白家唯一的傳人,我不會讓白氏一族在我這一代絕滅,何況我答應過我義父,要為他續他們譚家的香火。」
「她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但這世上好女孩不止她一個。我想過一段時間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不敢說我一生只愛她一個,但我會永遠記著她。不管是多少年之後,我縱然娶妻生子也不會忘了她!」他拍拍蕭雨飛的肩,笑道:「兩情相悅才是真正的幸福。你放心,現在我不好受是難免的,但以後,我會找到一個我愛她她也愛我的人。那時,我會來回請你。」
蕭雨飛目中已有淚,卻也笑道:「那我一定來!我可是個小心眼的人,白請你喝喜酒的事我可不幹,到時候我非連本帶利都喝回來不可。」白無跡道:「來,我們三擊掌為誓。」
「啪啪啪」三下,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蕭雨飛嘆道:「白兄,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這兩件事。一是遇上了她,一是遇上了你。」
白無跡笑了笑,道:「我也是。好了,這下你可放心了吧?你該回去了,不要讓新娘子等得急了。」
蕭雨飛臉上這才有了一絲做新郎時才特有的光彩,道:「好,我馬上回去。不過我還有事要拜託你。師妹的心太軟了,她總認為梅師姊已變好了。可我覺得她從小就恨師妹,這兩年來一直不擇手段地加害她,甚至不惜與月麗人勾結,可見對師妹的積恨之深,又怎會忽然間變好了呢?」
白無跡道:「你的意思是……」蕭雨飛低聲道:「我總有個感覺,她不會好好讓我們平安成親,而等會兒我行動不方便。你幫我注意她一下!還有月麗人,我想她今晚也一定會出現。」
白無跡回想起諸多往事,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你放心,我會看住她的。」
夜色已臨,秋月正明。大廳里紅燭高照,照得那斗大的「喜」字灼灼生輝。
已經拜過天地了,新娘們已分別送入各自的洞房,新郎們卻在宮中陪客人們飲酒。宮中賓客無數,聲音喧嘩嘈雜,使這不同尋常的夜晚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蕭雨飛還從來沒一次喝過這麼多酒。酒量再好,與一眾武林人士對飲下來,也是頭昏眼花,腳步虛軟,好不容易找了個空檔,溜到一旁透透氣。
今晚月色真好,明朗輕柔,月光如水般傾泄在地。風篩竹影,影上東牆,一切靜謐而和美。
蕭雨飛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長長伸了個懶腰,只覺心情格外舒暢,他笑了笑,喃喃道:「這喜酒味兒果然與眾不同,幾杯下肚,人都輕飄飄,暈陶陶起來……」他用手指輕敲額頭,讓昏熱的腦子清醒一點。
這時,有人從竹影中走出來,走進月光里。她的衣衫鮮艷如火,眼眸流波,一手端著一杯酒走到蕭雨飛身前,含笑道:「師弟,恭喜恭喜!可以敬你一杯聊表寸心么?」她將左手上的酒杯遞了過去。
蕭雨飛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月光照著這青瓷杯中清洌、芬芳的美酒,酒香比這月光更醉人。可這酒杯中是否有無色無味、見血封喉的劇毒?
梅月嬌笑道:「怎麼,師弟不肯賞臉么?」蕭雨飛默然。忽然,他瞥見一根廊柱後有人在向他招手,並做了個飲酒的姿勢。那人是白無跡。
蕭雨飛不動聲色,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入口只覺酒香醇厚,並無異樣,放下心來,將酒杯遞還給她,笑道:「多謝。」
梅月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而怨恨的笑意,也將右手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多謝賞臉!」蕭雨飛道:「師姐,我還有客人,失陪。」梅月嬌忙道:「請便。」
她看著蕭雨飛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臉上微笑頓時不見,咬牙切齒地道:「蕭雨飛,到頭來你還是死在了我手上!哼,那小賤人雖然毒不死,你死了,她活著也只有比死更痛苦。」
她轉身瞧了瞧四周,冷笑了一下,又自語道:「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真是天助我也!」她隨手仍掉酒杯,轉身就走。不料未及走出十丈遠,腹中一陣絞痛,她不由呻吟了一聲,扶著廊柱彎下腰去。頭一低,幾滴滿是腥味的東西從鼻中滴落在地上,就著月光一看,那竟是幾滴污血。反手一揩鼻子,又揩得滿手污血,這一下,她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唉,心毒者有幾人能得善終?梅師姐,你喝下的酒中的毒可是你自已下的。」廓柱後有人緩緩道:「這毒毒性很烈,你縱服下冷香丸也已遲!」
梅月嬌失聲道:「是你!難道你……」
白無跡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你。剛才我見你鬼鬼祟祟溜進廚房拿了壺酒出來,我就留心上了,跟蹤你到了你房裡。結果你打開窗戶,燈也不點,就著月光倒了兩杯酒,並往其中一杯里倒了一包東西。我就故意在門外弄出聲響引你出來察看,我卻趁機溜進去把那兩個杯子調了個位置,然後從窗子掠了出去。所以等你再進屋時,那兩杯酒已被我換過了。」
梅月嬌駭得全身發軟,顫聲道:「你……你竟敢害我……」話未說完,她已倒了下去,七竊中俱有黑血溢出,好烈的毒!
白無跡嘆了口氣,望著她的屍身,搖頭嘆息道:「我本不想害你,只不過你若不死,他們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何況,這毒並不是我下的,你這是害人不成反害已,也怨不得我了!」
他轉身正要離去,忽然回頭叫道:「誰?」竹叢中有人道:「是我。」白無跡鬆了口氣,「哦,是你,梅大哥。」梅九齡緩步走了出來,眉梢眼角滿含著無奈的悲哀與痛苦之意:「我來遲了!」
白無跡沉默了一下:「對不起,我……」
梅九齡打斷了他:「不,什麼都不用說。我若是你,我也會這麼做的……唉,我早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今晚我本也一直在留意她,沒想到一個疏突,她就不見了。等我找到這裡,一切卻都已結束。」
他勉強笑了笑,笑得凄苦:「你也知道,我曾經很喜歡她……她小時很活潑可愛的……沒想到她長大後會變成這樣!她竟是如此執迷不悟!唉,無跡,你走吧!記住,你不必說出真相,不必對任何人說出真相,那樣只能令事情更糟。」
白無跡默然半晌,道:「我明白。」兩人俱都沉默。遠處,有兩個女子嬉笑著走了過來,是可人與可心。兩人一走近,一眼瞧見了這裡的情景,不由嚇白了臉。
梅九齡臉色蒼白,努力打起精神,道:「可心,別怕,快去悄悄把我姨父叫來,記住,只叫他一人來,別讓任何別的人知道!」可心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可人顫聲道:「九,九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呀?」梅九齡似乎沒有聽見,又似已聽到了卻無力回答。
少傾,夜空中一條人影飛掠而來,正是李嘯天,他的神情激動而悲傷,一下子撲到女兒身上,將她抱起,一連聲地道:「阿嬌,阿嬌,你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白無跡看著這個已失態的轉眼似已蒼老了十歲的人,心中有些歉疚與不忍,忍不住道:「大師伯,師妹她……」梅九齡截口道:「姨父,表妹她剛才敬了蕭雨飛一杯酒,自已也喝了一杯,不知怎麼卻——」白無跡咬了咬嘴唇,終於抑制住衝動,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李嘯天抬起哀痛的眼來,失聲道:「你說什麼?這麼說這酒是她自已倒的了?那麼這毒也是她自已下的?」梅九齡垂首道:「也許……是的!等我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搶救了。」
李嘯天獃獃地看著女兒蒼青色的臉,輕輕揩去她嘴角已凝固的污血,默然半晌,凄然一笑道:「我明白了!她一定是悔愧難當,自已了結以求解脫……唉,阿嬌,你,你這又是何苦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悲涼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聽不見了,他已泣不成聲。這個一向堅強的人在這樣一個喜慶之夜卻要接受這喪女之痛!無論女兒是怎樣一個人,她總是他的女兒。遠處有杯盞交錯,划拳猜掌的吆喝喧嘩聲傳來,更襯得這裡凄清無比。
李嘯天終於冷靜下來,低聲道:「可人,你們暫不要驚動任何人,這可是冷香宮數十年來難得的喜慶日子……」聲音逐漸發澀,哽咽:「待明日再告訴他們,不要壞了他們的心情和這喜慶的氣氛。若有人問起我,你就說……我醉了!」緩緩抱起女兒的屍身,慢慢向黑暗中走去,腳步似已蹣跚,身形似已佝僂,已儼然如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
白無跡不敢看他,咬著嘴唇,只覺心情從未有過的壞,亂。梅九齡目中也已有淚,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強笑道:「無跡,你不必歉疚,這是她自取其咎,自食惡果。待過些日子,一切就都已過去,什麼都會好起來的!」話一說完,立刻扭過頭去,兩粒淚珠悄然而落,連忙快步而去,欣長的身影轉瞬不見。
白無跡默立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蕭然而去。
冷香小築。如今這已是花濺淚的洞房。小樓上,她蓋著紅蓋巾,獨坐在床邊,耐心地等著她的新郎。這裡極為幽靜,聽著遠處的熱鬧喧嘩之聲,心頭只覺異常甜蜜。一切的痛苦、憂傷與不幸都已是過去。
「噔、噔、噔……」有人輕步上樓來了。莫不是他回來了?花濺淚心頭狂喜,雙頰發熱,頭垂得更低。
那人已進來了,卻沒有出聲,也未向她走來,卻徑直走向了那放合歡酒的桌邊。
花濺淚已知這人不是蕭雨飛,忍不住偷偷掀開一角蓋巾看了一眼。
這人原來是一個宮女,背對著她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花濺淚放下心來,掀開蓋巾,含笑道「你在幹什麼?」那宮女沒有回頭,低聲道:「三小姐,夫人怕新姑爺喝醉了,叫我送了些醒酒湯來。」
花濺淚見這宮女身形十分瘦弱憐人,卻一直不肯回過頭來,便道:「你叫什麼名字?你過來,陪我坐會兒。」那宮女道:「是!」轉過了身子。花濺淚不由嚇了一大跳!
這宮女的一張臉上滿是傷疤,無一塊皮膚是好的,極為恐怖嚇人。花濺淚不由呆住,失聲道:「你的臉……」
那宮女低聲道:「我小時候生病落下的,嚇著你了么,宮主?」聲音十分輕柔。花濺淚不由生出一股同情與愛憐之意,柔聲道:「你過來,陪我坐會兒好么?」那宮女柔順地道:「是!」過來在床角坐下,卻怯生生地坐在一邊,遠遠地不敢靠近花濺淚。
花濺淚心中更是憐惜,連忙起身到床頭的桌案上拿了幾錠成元寶狀的喜銀,笑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宮女道:「無顏。」花濺淚心中一顫,走回床邊坐下,將那幾錠銀元寶遞了過去:「你拿著吧,去買些衣服和你喜歡的東西。」無顏伸手來接。
就在這一瞬間,花濺淚這才發現她的手竟有著驚人的美,豐不見肉,瘦而無骨,瑩白柔滑宛如玉雕。不由一怔,好生熟悉的一雙手!她忽然反應過來,正要開口,無顏的手卻猛地一翻,一柄雪亮的短劍霍然在手,閃電般地刺出!
花濺淚猝不及防,倉促中手掌往上一迎,掌中的銀元寶擋住了這一劍,「檔」的一聲,銀元寶已斷成兩半,險些連手也被切成兩半。無顏的劍絲毫未停,又是一劍毒蛇般划向她的咽喉。
花濺淚頭一偏,冰涼的劍鋒貼著頭皮劃過,削斷了她發上的玉釵,她連忙一閃身,滑離了床邊。無顏的劍也緊刺了過來,花濺淚已鎮靜下來,一錠銀元寶飛出,磕飛了她手中之劍。
無顏手中已無劍,不再出手,花濺淚也不再出手,兩人相對默立。無顏終於先開口了,冷笑道:「為什麼不再出手?你現在武功這麼高,為何不殺了我?你已害得我家破人亡,為何單獨留下我?」她忽然厲聲道:「你看看我的臉!」這一聲厲斥令花濺淚不由自主渾身一顫。
月麗人的眼中射出怨毒的冷芒,逼上前一步,花濺淚又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你看看我的臉!為了復仇,為了向你討還血債,我親手毀掉了它!你,你可知我當時是多麼痛苦,絕望與悲憤?現在,就連你都認不出我來了!你看看,我還是那『江南第一美人』么?你害死了我爹爹,害死了我哥哥,搶走了我丈夫,毀掉了我的容貌和我幸福的一切!你,你卻在這裡洞房花燭,準備與我的丈夫共度良宵。你這個賤人,你這個淫婦!你還我父兄,還我容貌,還我丈夫,還我的一切來!你這個狐狸精,你這個妖婦……」她似已失去理智,瘋狂地說著各種惡毒的詛咒。每說一句話,便逼上一步,加上那醜陋可怕的臉與目中可怖的凶光,極為駭人。
花濺淚呆住,月麗人每逼進一步,她便不知所措地後退一步,很快,已退至門邊。月麗人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她太了解花濺淚了,知道該怎樣利用她的弱點擊敗她。
花濺淚一觸到門檻,收勢不住,仰面跌了下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月麗人手一揚,一枝袖箭直射花濺淚的咽喉。就在這時,一隻手閃電般伸了過來夾住了那枝袖箭,她便倒在了這人的懷裡。她回頭一看,流下淚來:「雲飄!」
蕭雨飛柔聲道:「別怕,有我在呢!她是在故意刺激你,好讓你分神,她才有機會殺你,你不要上了她的當。」
月麗人的眼直直地盯著他,看到這對穿著新衣的情人相依而立,胸中妒火更盛,熾烈得要將她整個人都燒成灰燼。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彷彿整個靈魂都已化為輕煙溢出體外。她的整個生命已化作了她眼中的兩把冰劍直刺蕭雨飛臉上。
花濺淚不敢看她,低下頭去。蕭雨飛的目光卻沒有絲毫迴避,平靜而淡淡地迎了上去。月麗人的目光是冰劍,他的目光就是劍鞘。她的目光一觸到他的目光,就彷彿將一枝利箭射向了茫茫天宇,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良久,蕭雨飛的目光仍平靜而淡漠,月麗人目光中的氣勢卻已弱。
蕭雨飛緩緩道:「月小姐,你同你的一家落到如此下場是你們自已造成的,我也覺得很遺憾。你走吧!」
月麗人嘶聲叫道:「住口!蕭雨飛,你以為,你自已就沒有一點責任了嗎?若不是你拋棄我,我又怎會變成這樣,落到這個下場?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可你是怎樣對我的呢?你總是那麼冷漠,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我么?如果不因為你,我絕不會變成這樣,我之所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全都是你造成的!」
蕭雨飛心中一顫,儘管他明知這不是自已的錯,儘管她曾那麼殘忍地折磨他,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歉疚。他默然半晌,緩緩道:「也許我對不起你,但我也只能說聲抱歉。」
月麗人凄然一笑:「抱歉?一句抱歉就將我當個叫化子一樣的打發了!你,你倒真對得起我!」蕭雨飛竟也不敢再看她那醜陋不堪的臉上的凄笑。他不怕她對他兇狠、惡毒,卻怕她的這種凄笑。他移開目光,嘆了口氣道:「我不想傷你,你還是走吧!」
「走?」月麗人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是,你是不想殺我,只因今夜本是你成親的大喜日子,你不想讓我的血帶給你晦氣是不是?多謝多謝!哈哈……」她的笑聲忽然一冷:「哼,只可惜我早已不想活下去了!今夜你們成親,我要送給你們一樣特別的禮物。我要死在你們的洞房裡,讓我的血染紅你們的新房!我看你們縱然成親了,心中又怎能安穩!尤其是你……」
她一指花濺淚:「你這個妖女,我若血淋淋地死在洞房之中,你這一輩子只要一想到你的洞房花燭是我的血染紅的,只怕會寢食難安!尤其是今夜,你們可還睡得安穩?」花濺淚說不出話來,臉色慘白,緊握著蕭雨飛的手,指尖冰冷,渾身顫抖。
蕭雨飛心中也一寒,卻不動聲色,冷冷一笑:「隨你的便!」他悠然又道:「你死在這裡又能怎樣,我們大不了換一個洞房。你能拆散我們么?何況縱然今夜也許會睡不安穩,但以後呢?時間會將你的血沖淡,我們照樣能生活得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只是,堂堂月小姐也會使出這種卑鄙和愚蠢的手段,實在令人可笑。」他心中也真怕月麗人會說到做到,橫屍這洞房花燭之下,便想將她激走。
月麗人神情果然一怔,喃喃道:「不錯,不錯……」她凄然笑道:「無論怎樣,即使我死在這裡又如何?你們還是你們,你們照樣生活你們的,我根本無法阻止你們!唉,月麗人啊月麗人,你還活著幹什麼?你還活著幹什麼?」忽一轉身,掩面掠出窗,狂奔而去。
花濺淚呆了一呆,失聲道:「不好,她一定會自殺!」一縱身,也掠了出去。蕭雨飛也跟了上去。
月麗人狂奔出冷香宮,往梅谷中一處雜草叢生,林木參天的山林中奔去。她知道花濺淚與蕭雨飛已跟來了,眼中閃過一絲怨毒之意,心頭一陣狂喜。她今夜此來本有四著打算:假扮宮女,化名無顏博取花濺淚的憐惜接近她,趁機刺殺她;若此計不成便攻擊她的心理弱處,使她心慌意亂,再出其不意地用暗器殺她;若此計不成,便誘他們兩人出來。她已在林中備下埋伏,留了叫人防不勝防的一著。
很快已鑽進了林中。今夜月光雖明,林中卻仍是極昏暗。月麗人引著花濺淚二人往自已預先設下的機關暗箭處奔去。她知道他們縱然絕頂聰明,也不會想著她在林中早已設下了與他們同歸於盡的埋伏。
那設有埋伏的地點已快到了!她設的埋伏十分厲害。她在一個方圓兩丈的林子一角從四面八方都設下了強弓毒駑,而且是連環設置,只要引發一個,就會全部發動。
她知道新婚之夜,蕭雨飛他們絕不會帶兵器。暗駑一發,天羅地網般從四面八方疾射而出,他們不曾提防,又空手無刃,則不死也會傷。而箭上塗有劇毒,見血封喉,縱有解藥不事先服下也不及吞服,那麼花濺淚雖無事,蕭雨飛卻死定了。他倆人的命早已融為一體,蕭雨飛一死,花濺淚豈能獨存?
終於,她將花濺淚、蕭雨飛引入了她的埋伏圈。她要與他們同歸於盡。她心頭狂喜,看準一處機簧便提腳踏下。
而就在她腳尚未落下之時,花濺淚忽然一聲尖叫,身形疾風般往後倒掠。逼得她身後的蕭雨飛也不得不后掠,兩人直掠出數丈遠才停住腳步。
月麗人的腳卻已收勢不住,踏在了機簧上,頓時萬箭齊發,無數細小的毒箭密不透氣地撲天蓋地射出。她連一聲慘呼聲尚未及發出,已氣絕而亡。她的眼圓睜著,至死都不明白花濺淚怎樣及時發現了她的埋伏避開了的,她至死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所以她死不瞑目。
蕭雨飛與花濺淚卻已被驚得呆住。良久,蕭雨飛才嘆道:「好險,好險!好厲害的埋伏!好毒的心機。」側首對仍呆立無言的花濺淚道:「語兒,你是怎麼發現她的埋伏的?那簡直是叫人難以想到、難以提防的埋伏。」
花濺淚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天意……這莫不是天意?怎麼會這麼湊巧?我剛一踏入那埋伏圈,就發現腳下是軟的。我踩著什麼東西了,那東西還在蠕動,我敏感到是條蛇,嚇了個半死,所以足一沾地又立刻倒掠了出去!也幸虧是這樣,剛才我們若遲了一點點,此時已橫屍此地了。」
蕭雨飛長長吐出一口氣:「這真是吉人天相。看來我倆命不該絕。」花濺淚走近月麗人,輕輕合上她圓睜的雙眼,黯然神傷。蕭雨飛想起她與自己的過往種種,心情也甚是沉重。良久才道:「咱們回去吧,安排人來收屍。」
兩人默然無語,並肩慢慢往回走去。一出林子,兩人突然怔住。他們看見了白無跡。他正默默地站在月光下,緩緩道:「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
兩人一驚,失聲道:「你現在就要走?」白無跡笑了笑,道:「是的。我想我已沒有必要留在這裡。剛才我遠遠地見你們從冷香小築掠出,就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於是跟了來……現在,一切既已了結,我也就該走了。」
花濺淚默然無語,低頭看自已三人在月光下的影子。蕭雨飛低聲道:「白兄!」白無跡笑道:「怎麼,捨不得么?沒關係,我會常來看你們的。蓬萊島與冷香宮本就是一家,你們也可常來蓬萊島看我!」
蕭雨飛道:「可是……」白無跡道:「可是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蕭雨飛沉默了一會兒,勉強一笑,道:「我又怎能忘得了,好,我們送送你吧!」
白無跡微笑道:「不必!不送即是送,你我洒脫些吧。只希望今夜之事不會太影響你們的情緒。好了,祝你們永遠年輕,永遠恩愛,永遠快樂!」
蕭雨飛眼已濕了,低聲道:「多謝!」兩人的手又緊握在一起,許久才分開。白無跡道:「多加珍重,再見!」
他轉身欲離去,卻又忍不住看了花濺淚一眼,花濺淚也正含淚微笑看著他。兩人目光一接觸,便給他們之間過去的事情打上了一個句號。
白無跡終於消失在了月色里。花濺淚獃獃地立在月光下,良久無語。蕭雨飛伸出溫暖的手牽起她的手,「走吧!」兩人轉身默默而行,俱都有些蕭然之意。
回到冷香小築,安排了人去為月麗人收屍,洞房裡那對龍鳳紅燭已將燃盡。兩人努力忘記晚上發生的一系列不幸之事。蕭雨飛斟了兩杯合歡酒,道:「語兒,來,咱們干一杯!長這麼大了,喝自已的喜酒卻是頭一遭。以後這種酒可再也喝不成了,你我當好好乾一杯!」
花濺淚雙手捧起酒杯,凝視著杯中的酒,一動不動,半晌無語,目中似已有淚花閃現。蕭雨飛笑了,道:「正所謂苦盡甘來方識得這甘苦之意。回首往事,你我當感到更幸福才是。」
花濺淚流下淚來,喃喃道:「是,我是幸福,我是高興。也正因為幸福,所以我才會流淚。」說罷,舉杯一飲而盡。幾杯酒下肚,兩人心情都已好了許多,洞房之中始有應有的溫馨旖旎之意。
蕭雨飛連盡數杯,看著手中的空杯,緩緩道:「回首往事,再想想我爹,月老夫人,月麗人他們的遭遇,我總算明白了,要怎樣才能喝上這杯不同尋常的酒。」
花濺淚饒有興趣地道:「說來聽聽。」蕭雨飛道:「首先,是運氣要好,要恰好能碰上那個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人,其次要意志堅定,百折不悔地去追求。」
「說得好!」花濺淚深思地點點頭:「你我以前若稍有軟弱退縮之意,稍有自私鄙俗之心,這杯酒就喝不到了。縱然喝到也是苦的。」
蕭雨飛道:「那我們不妨再多喝兩杯。反正,過了今晚,你就不再是我的語兒,不再是我的新娘了。」花濺淚一怔:「那我是什麼?」
蕭雨飛狡黠地眨了眨眼:「小傻瓜,過了今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啊!」
花濺淚頓時臉上一熱,臉上露出幸福甜蜜卻又羞澀之意。兩人又喝了幾杯合歡酒,俱已微有醉意。也許這醉人的不是酒,而是「喜」。蕭雨飛忽然放下酒杯,將嘴湊在花濺淚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花濺淚頓時紅了臉,推開他,笑罵道:「呸,你真壞!」用手捂了臉,不依道:「你真壞,羞死人了,我要告你去——」她忽然住口,想起這事本是不能向別人說的,不由怔住,臉更紅。
蕭雨飛笑道:「我說的是正經事,真的,以後,我一定要個像你一樣聰慧靈氣,善良又美麗的女兒。我也不貪多,只一個便足夠。」
花濺淚輕輕鬆開手,眨著眼,悄聲道:「那我也——也要一個象你一樣的兒子。我也不貪多,只一個便足夠。」
蕭雨飛大笑道:「好,一樣一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誰也不許多要。」
兩人都笑了,大笑,直笑得眼中流出淚來。
洞房中頓時也充滿了融融的春意。這也本就是春天。
所有的痛苦,憂傷與不幸都已是過去。正因為一年有春夏秋冬,月有陰晴圓缺,生活有酸甜苦辣,所以人生才會那麼多姿多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