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次日一早,慕容驚雪就離開了。
他來時只帶了一把隨身的劍,走時也仍是一人一劍。蘇慕仙扒拉著門框,憂愁地盯著他白衣勝雪的背影,忽然感慨道:「他昨晚上到底換沒換衣服?」
一隻手「咚」地捶了她一下,胡小蝶遊魂似的從她邊上冒出來。
「蘇掌柜,這種時候不太適合說這樣煞風景的話吧。」
蘇慕仙哀怨地捂著腦袋:「難道你不好奇嗎?他們這些江湖人出門也不帶個包不收拾兩件衣服,成天一件白衣來去自如,如果不是沒有換,難不成是他們半夜脫下來自己洗了拿內力烘乾的?」
竟然覺得說得很有道理。
胡小蝶被她的反問震得愣了愣,反應過來才說道:「……也許?」
好吧,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從小在江湖上漂,早已習慣了每次帶著包裹出門,再不濟,手裡頭闊綽直接去成衣店買件新的便是,從未思索過如此深奧的問題。
「我去問問唐羽一那傢伙好了,反正他每次出門也什麼都不帶……」
胡小蝶一邊念叨著,一邊默默走遠了。
待到慕容驚雪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小二不知從哪的犄角旮旯里鑽出來,順著蘇慕仙的視線望向街道的盡頭。
「唉……」蘇掌柜嘆氣。
「捨不得他走?」江元重的語氣明明與往常無異,卻平白添了一絲說不出的古怪,引得蘇慕仙多看了兩眼。
她摸著下巴嘖了兩聲:「怎麼這話從你嘴巴里講出來就這麼不順耳呢?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江元重:「……」
江元重:「也沒見你狗嘴裡吐出過象牙來。」
蘇慕仙似乎極為無語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我要能吐出象牙來我早發達了好嗎。」
不等等,重點是這個嗎?
江元重沉默了片刻說道:「慕容驚雪不是個良人,那傢伙滿心滿眼都是他那把破劍。江湖上絕色美人他也不是沒見過,在他心裡估計連他的劍穗都比不上。」他斜了眼蘇慕仙又道,「至於掌柜你,大概也就比劍穗上的珠子好一些。」
「呵呵,打你哦。」
蘇慕仙面無表情地冷笑一聲,然後抱著門框悶悶不樂地撓了撓門。
「我哪裡是捨不得他,我就是在想他今天走了,萬一那什麼紅衣服的門派又指使人深夜來找我咋辦?」
「是血衣門。」小二糾正道。
蘇掌柜豪氣地擺擺手:「都一樣。」
江元重:「……」
這雞同鴨講的無力感喲。
蘇慕仙刨著門繼續道:「昨天夜裡還好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下回要是來的人再沒個輕重,直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能你現在看到的還是活蹦亂跳的我,第二天早上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哪有人這麼咒自己的。」
「我這不是假設么,假設懂不懂?」
「你不必太過擔心,血衣門折了一個高手,短時間應當不會再有人來了。」江元重垂下眼,望著門前的石磚淡淡地說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處理掉所謂的寶藏地圖,沒有那東西,人家血衣門從你邊上走過都不會瞧你一眼。」
「都說了我根本不知道這啥玩意啊!」蘇慕仙激動地一抬頭,不小心扯著了傷口,疼得嘶了兩聲,趕緊老老實實低下腦袋,手指不停地抓著門板,「要我說這些血衣門的人也真是的,大半夜闖人房間也不先打聲招呼,萬一我愛好裸睡呢。尤其昨天那個,他娘的一點風度都沒有!」
提起划傷了她脖子的黑衣人,蘇慕仙到現在依然忍不住想削他。
……你也不要侮辱人家的職業特性好嗎。
江元重無奈地把門從她的手底下解救出來,掛上營業的牌子,像押犯人似的把她押到桌邊,掏出帕子沾了點水,給她十個指頭依次擦拭。
「你這是狗爪么,門上的漆都叫你刨掉了一層,這樣下去,用不了幾日就該換新的門了。」
他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曉得哪裡戳中了蘇慕仙的要害,「啪」的一聲拍桌而起。
「我想起來了!昨晚那倆傻狍子打架的時候打碎了我的鏡子還打翻了兩盒雲煙齋出品的上好胭脂!」蘇慕仙痛心疾首地捶著桌,「錢吶!那都是白花花的錢啊!」
江元重倒是想不起還發生了這樣的事,努力回憶了半天,什麼也沒記起來。忽略掉「傻狍子」三個字,他平心靜氣地勸慰道:「掌柜的你冷靜點。」
「我冷靜不下來。」
蘇慕仙深吸兩口氣,終於想起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整了整衣襟,目光不經意地從江元重臉上掃過,忽然定格在了他的眉眼上。
江元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開了頭。
蘇慕仙平日里不是裝傻就是財迷,極少有這麼正經的時候。一雙柳葉似的眼睛細長細長的,眸子透亮,似是冰玉雕琢而成,此時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像是看破了所有秘密。
然而江元重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哪怕她這會兒看起來再怎麼成熟睿智,實際上也還是那個缺心眼兒的小姑娘。所以儘管心裡有一絲緊張,他面上卻是一派淡然,不再閃躲,反而大大方方地任由蘇慕仙打量。
「光憑她應該看不出什麼來。」他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果然,只見蘇慕仙的眼睛越來越明亮,最後猛地一拍江元重的肩膀,興奮道:「艾瑪江元重,我咋突然覺得你這麼俊呢!」
這心眼怕是大到拿補天石都補不上了,不過傻點也好,好糊弄。
江元重心裡想著事,嘴裡接話道:「看了半天你就看出了這個?」
蘇慕仙先是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本來是因為別的……不過看著看著便覺得趙員外家的姑娘喜歡你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提起這個女人,小二隻覺得胃都在疼,無力地捂住了半邊臉。
「你別給我提她……」
蘇慕仙剛想接著調侃他幾句,卻聽到后廚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彷彿什麼東西爆炸了一般,緊接著便是鍋碗瓢盆砸地上發出的哐鐺聲。
蘇慕仙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難得動作麻溜地拉開凳子一翻身鑽到了長桌底下,抱著頭蜷縮成一團。
好半天沒聽見第二聲巨響,巍巍顫顫地探出腦袋左右張望了一下,疑惑道:「……地震了?」
……
地震倒是沒有來,不過效果和地震也差不多了。
蘇慕仙託了托下巴,合上因為吃驚而長大的嘴巴,喃喃道:「艾瑪要不咋都說江湖人厲害呢,就連炸個廚房都和普通人的氣勢不一樣。」
江元重:「……現在好像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廚房裡雖然黑煙繚繞,氣味嗆人,此時卻透著一股子詭異的安靜。
蘇慕仙左看右看沒找著罪魁禍首,正考慮是不是要報官,一團黑漆漆的人形物體從灶台底下滾了出來,原地轉了兩個圈,扶著柜子咳了起來。
夭壽哦,煤炭還成精了。
還沒等感慨完,另一個煤炭精也從灶台的另一側爬了出來。蘇慕仙感覺自己突然喪失了語言能力,訥訥地指了兩人半天,不確定地喊道:「王猛?」
后出來的黑炭精聞言猛烈地咳嗽起來。
再指另一個:「唐羽一?」
「咳咳咳……」煤炭精捂著臉轉過了身。
蘇慕仙:「……」
蘇慕仙:「趕緊的給我轉回來!別以為把臉藏起來我就認不出你倆!」
兩人轉過身抹了抹臉,嘿嘿笑了兩聲。
「掌柜好。」
「好你個頭。」蘇慕仙打量著廚房的現狀,只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你說她好好的客棧掌柜怎麼當著就這麼心累呢。
她走到幾乎看不出原形的灶台邊,伸出兩根指頭捻起一塊焦黑的物體,端詳了一陣,遲疑道:「你倆之前是在炒菜?」
王猛沉默了一下,緩緩點頭:「唐公子沒來之前是。」
蘇慕仙想了想也是,王猛雖然看著糙,到底是個正正經經的廚子,這些天也沒見他出過什麼問題,看來根源只能是在唐羽一身上了。不過轉念再一想,唐羽一之前也是下過廚的,即便做的東西根本不能吃,那次也沒把廚房給炸了。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探究的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著,王猛招架不住她無聲的目光譴責,率先說道:「我今日本想嘗試一下新的菜色,唐公子聽說之後便熱心地過來給我幫忙。」
「熱心?」江元重玩味地重複了一聲,嗤笑道,「幫倒忙嗎?」
「小爺我是那種人嗎?」唐羽一不服氣地喊道。
蘇慕仙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冷靜道:「從現場來看,你就是。」
見唐羽一還想反駁,她面無表情地開口:「從現在起你先保持沉默,有什麼不服都給我憋著。」說完給王猛遞了個「你繼續」的眼神。
王猛接到示意,繼續說道:「我新琢磨的那道菜要用大火,無奈我既要看著火候又要忙著添柴,實在分身乏術,正巧唐小兄弟伸出援手,我便請他幫忙加柴火。」
蘇慕仙聽到這裡覺得一切還都正常,與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似乎沒有什麼關聯,便適時地插嘴問道:「難不成他往火堆里扔了個炮仗?」
「非也。」王猛搖搖頭,欲言又止,心想若唐羽一扔的是個炮仗,情況也許比現在還好些。
「當時唐兄熱情高漲,爽快地應下了此事……」
唐羽一不肯回蜀中,又被胡小蝶嚴密看管著,整日賴在客棧實在閑得慌,偏偏他還不想遊手好閒,正巧晃到廚房來見到王猛犯難,本著江湖俠義,他自認為應該挺身而出,就爽快地答應了幫忙。
隨手往灶膛里丟了兩塊木頭,又拿蒲扇扇了扇風,還沒開口就聽王猛焦急地喊道:「唐兄,麻煩你看著點火,再燒旺些。」
唐羽一瞅了一眼,好像火確實不旺。
壘在一旁的柴禾堆到半人高,他撿了掉在地上的一塊捻了捻,入手是微微的潮濕感。大約是之前什麼時候不小心受了潮,也無人將其拿出去曝晒,一直積壓在底下,到如今也沒有風乾。
這樣的柴禾顯然不適合用來燒火,而唐羽一覺得自己答應了別人的請託也不好讓人家失望,便皺了皺眉說道:「你要多大的火?」
王猛微愣,躊躇了一下說道:「比現在再旺些……?」
唐羽一打了個響指:「那好辦。」
他從懷裡掏出一截小指長短粗細的黑色圓筒形物體,上下拋了拋,作勢要扔進灶膛里,被一臉猶豫的王猛攔住了。
「這是什麼?」
「唐門出品的雷火管,裡面裝了些磷粉之類的引燃物。」唐羽一把玩著手裡小小的雷火管說道,「我手裡這是最新出的改良版,威力如何我還沒試過,不過想來點個火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說得輕巧,王猛卻有些不安。
「真的沒問題?」
「當然沒有,你且看好了。」唐羽一話音未落,手指輕輕一動,小小的雷火管便投入了灶膛里。
像是被澆了油,火苗猛地躥高,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怎麼樣我就說沒問……」
轟隆——
一聲巨響廚房就炸了。
「……」
「然後廚房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王猛陳述完畢便束手而立,一副乖乖聽候發落的神情。
蘇慕仙揉著太陽穴,只覺得腦門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疼,心裡不免想起來一件事——唐羽一這娃這麼熊到底是怎麼評上江湖十大有為青年的啊!絕對是有黑幕吧!
她長長嘆了口氣,看著兩人問道:「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王猛低著頭沉聲道:「沒有,此事是我疏忽所致,小蘇掌柜你便是辭退我,我王某人也絕無半句怨言。」
畢竟把好端端的廚房炸成如今的廢墟,依蘇慕仙財迷的性子不撲上來咬他都算好的了。而如果要賠償,以他現在每月二錢的工錢,還到下輩子可能仍舊還不完。
蘇慕仙搖搖頭沒說話,目光移到唐羽一身上。
這個套著二十歲青年外皮的熊孩子梗著脖子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大唐門的東西就是好。」
蘇慕仙;「……」
哇靠好想打他怎麼辦。
……
被江元重攔著,蘇慕仙到底沒動成手。限兩人三天之內把廚房恢復原狀並扣下唐羽一免費做一年勞工之後,蘇慕仙帶著江元重一臉心累地走出了廚房。
沒走幾步,眼前藍影一閃,胡小蝶嬌俏的身影就撲了過來。
「蘇掌柜。」
蘇慕仙直覺沒有好事,眉頭微皺道:「咋?」
胡小蝶在她半臂開外站定,笑嘻嘻地虛指著客棧大門的方向說道:「有位自稱是什麼趙員外女兒的姑娘來找人,指名道姓要見江小哥。說是自從上次別過後便一直日思夜想,如今更是茶飯不思、夜不能眠,需得見上一面方可緩解她的相思病症。」
蘇慕仙腦海里浮現出趙家姑娘一個頂她倆的身形,默默說道:「……茶飯不思其實也挺好的。」
她邊說邊偷眼向江元重瞧去,青年白皙俊秀的面容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鐵青著,平日里一貫的懶洋洋的笑意也找不到半點蹤影。
看來對這趙小姐還真是討厭的緊吶。
她不懷好意地笑道:「江元重,趙姑娘如此情意深重,你不妨見上一見?」
江元重僵硬著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要見你去見。」
說罷,不顧蘇慕仙咯咯的嘲笑聲以及胡小蝶好奇的眼神,他快步走向後院的小柴門,拉開,躲出去,再鎖上門。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門外傳來他尚未消散的話語。
「就說我出去了不在,讓那個女人趕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