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陽春三月,一場春雨如油如酥,淅淅瀝瀝滴得滿城遍翠,然後轉眼便又是雲銷雨霽,暖陽高照。
藍得透亮的天空向遠處延伸出去,襯得這京城下紅牆黃瓦的宮廷煥然一新。
只可惜宮牆之內的人卻並無心思欣賞,反倒是黑雲壓頂,眉頭深鎖。
乾元殿內,聖人剛服用過道長進獻的靈丹,此時正微微倚在榻上,輕闔著雙目。
許是最近連綿陰雨的緣故,他總覺得腦內昏昏沉沉,精神不濟,連帶著身體也氣虛無力的,著實惱人,不得不愈發頻繁地靠食用丹藥醒神了。
偏這種時候,煩心事卻是不斷。
聖人瞥了眼手上的兩份摺子,心頭一亂,把兩份摺子俱撂到面前的几案上,長嘆一聲。
卻見這攤開的兩份摺子上,所述之事不是別的,正是前日孟仁私自調兵一事。
口吻卻是完全相反。
一份由順天府尹和左都御史聯名呈上,直指孟仁身為兵部尚書、朝中棟樑卻動用私權、假傳聖旨、私自調兵等數項罪名,要求對孟仁嚴懲不貸。
其中言辭犀利激昂,罪證條分縷析,又兼之這兩名要員聯名上書,繞過內閣千方百計遞到自己手中,分量可謂重之又重。
另一份卻是由內閣首輔吳有貞呈上,雖也提及孟仁私自調兵一事,卻解釋道此乃事出有因,孟仁教子心切,一時糊塗,完全不必小題大做,言辭間卻是在為孟仁說情。
聖人目光在兩份摺子上掃過,不由又皺緊了眉頭。
他這兩年來一心求道,早已無心政事,每每只撿要緊的摺子看上兩眼,便叫秉筆太監或是吳首輔自去定奪。可眼下這出事關涉兵中大權,便不得不慎重思量。
可這吳首輔又偏偏來替孟仁說情……
他對吳有貞一直十分信賴倚重。吳有貞為官數十年,處理朝政老辣果覺不說,最重要的是,此人與其他朝臣不同,非但不阻攔自己煉丹求道,反而為自己招攬天下名道,搜集天下仙草,以助自己修道有得,長生不老。
如此賢臣,滿朝文武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若是連吳首輔也替孟仁求情的話……
一旁靜默良久的老道察覺到聖人的為難,緩緩開口道:「聖上可是為朝中政事煩心?」
老道鬚髮皆白,一副仙風道骨模樣,開口時嗓音也是極為低沉悅耳,不疾不徐有如鐘磬之聲。
「世俗王權,金銀富貴,皆乃雲煙繞眼,是清修養性之大忌,希望陛下不要被俗事凡塵迷失了本心哪。」
被這金石之音一震,聖人只覺心頭微顫,回過神來,忙把自己所思所想告知於老道:「道長說得有理。只是此事頗有些棘手,還請道長指點一二。」
於是便把孟仁私自調兵一事連同兩份摺子一同說與道長知道。
話落卻見老道閉目沉吟,一手捋著鬍鬚,似在沉思。
聖人不敢打攪,只望著老道靜候。
只見半注香時間過去,方見老道悠悠睜開了雙目,眸中似閃過一絲清明。
「陛下雖向老道請教,老道卻也不敢對朝堂之事多加置喙,只與陛下說一事,或可幫助陛下決斷。」
「陛下可知近日京城流傳甚廣的一則軼事?」老道微眯著雙眸,若有似無地掃了聖人一眼,又極快地轉過了視線,仍是那副仙人之資。
聖人皺了皺眉,疑惑問道:「是何軼事?」
「乃尚書孟大人之子孟珩,被妖孽迷惑,墮入邪道,西去妖山,食人喝血一事。」老道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地冷冷說道,目光有如寒冰一般,凍得人渾身發冷。
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秒,老道的神態又變得平靜淡然,看不出喜怒,彷彿談論之事不過是風霜雨露,日飲三餐。
「老道雖修行尚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可人云『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假若確有其事,那麼孟大人的行為則可以理解了。」道士說到此處,略略停頓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壓低了嗓音繼續道:「或許孟大人是被孟珩趁其不備時,施妖法迷惑了也未可知……」
聖人已聽得心下一片驚疑。
這位道長已然是得道仙人,既他都如此猜測,那恐怕事情也□□不離十了。
「那孟珩果真如此厲害?」聖人禁不住問道。
老道不答,卻面目深沉地微微頷首,半晌才又補充道:「聖人難道忘了,半個月前太子殿下緣何突然失蹤?又是去了何處?」
聖人心下一驚,猛地回想起來,心思迴轉間不由得冷汗連連。
老道覷著聖人臉色,對他心中所思十分瞭然,不由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陛下莫怕,有老道在,定不會讓那妖孽傷到陛下半分!」他捋了捋鬍鬚,神情中已然是成竹在胸:「只不過,在老道擒住那妖孽之前,陛下還是莫要失了方寸為好。」
這句話說得沉穩有力,不慌不忙,聖人闔目吐息了幾番,已是恢復了鎮定。
「道長說的是。」聖人睜開雙眸,眼睛里有許久不見的烈焰復燃起來,那是一個帝王深諳的權謀野心:「定不能叫那妖邪小人鑽了空子。」
*
孟珩家中闖入一隊禁軍時,尚是清晨他剛洗漱之後。
彼時許是宮闈剛剛解禁,這禁軍便從宮中直奔此處而來,傳旨說要他到宮中面聖。
孟珩的目光在禁軍身上的官服上打了個轉,心裡不禁玩味一笑。
沒想到他居然「有幸」見一見這個時代的皇帝,並且是在這個流言四起的節骨眼上。
是的,他已經得知了近來京城瘋傳的流言。
流言向來如同柳絮,見風而起,擋也擋不住。那日羅雲失魂落魄地回來,問他發生了何事竟是死不張口。他無奈之下,略略施術,這才問出了個中緣由。
得知真相之後卻不禁嗤笑了羅雲一番。不過是有人暗中推手,有意為之,再加上尋常人等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罷了。
而有這等心機,又直衝著他而來的,數來數去,也不過是那幾個人罷了。
不過倒是沒想到此人竟頗有手段,直接把這股風吹到了皇帝的耳邊。
孟珩不在意地笑了笑,理了理身上衣襟,從容隨他們而去。
卻是一路快馬加鞭,刀劍相抵,竟像是怕他長了翅膀飛走一般。
甫一到得宮內乾元殿內,更是立即緊鎖了大門,身後「砰」地一聲響動,把縷縷朝日微光擋在門外。
孟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殿內淡淡掃過。
偌大的宮殿之內光線不甚明晰,只有甬道左右點了幾束宮燈,用以照明。
巨大的陰影蟄伏在牆角,恍惚蘊藏著危險的氣息。
孟珩薄唇微勾,抬眸目不斜視地朝高坐於皇位之上的男人看去。
男人頭戴一頂十二旈的冕冠,那垂下來的玉串散發出瑩瑩光輝,遮擋了男人的臉,讓人看不清楚。
男人左右並未有內侍宮女伺候,只下手立著一個身著道袍的長者,鬚髮皆白,半立在陰影之中,影影綽綽,看得並不真切。
可就在一瞬之間,孟珩就識出了那老道的身份。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他唇邊笑意漸深,識破這一點后反倒愈發從容,不緊不慢地一步步朝聖人走去。
聖人眯了眯眼,目光猶如利劍,緊緊地盯在孟珩身上,直到他走到近前行了一禮之後,方沉聲開口道:「你就是孟珩?」
少年如此一副姿容相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若非如此,必不足以惑人。
孟珩垂首笑道:「正是。」
嗓音清越有如玉石之音,卻是態度輕慢,禮儀欠缺。
聖人不由眉頭微皺,他按捺下心中不快,側頭對牆邊那處陰影道:「孟仁,你出來吧。」
「給朕好好說說,你是如何得知孟珩確是被妖氣纏身,又是如何被他妖法所惑的?」
「罪臣遵旨。」一道略有些沙啞的低沉嗓音響起,與此同時,便見一個身影佝僂著背從陰影中走出。
正是被褫奪了兵部尚書之位、本該遠調他鄉的孟仁。
孟仁未著官服,只一身布衣,此刻彎腰而出,竟顯得老態了許多。
他垂首走到階前站定,下意識抬頭看了少年一眼,卻是臉色大變,冷汗直冒,強忍著心頭古怪之感,硬生生低下頭來不再看少年。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殺妻弒子,休祲自有天降。」
冷不丁地,少年那天的話又再次浮現在心頭,一字一句,如同咒語一般,箍得他頭痛欲裂,揮之難去。
孟仁的臉色變得青白。
聖人等了許久不見孟仁出聲,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孟仁,朕叫你把孟珩所做之事一一道來,你若不說,朕便只好叫你去西南荒漠之地孤獨終老了。」
這一句話方如一句警鐘,驀地把孟仁頭腦中最後一絲猶豫驅逐乾淨。
他閉了閉眼,終是上前一步,對聖上行了個大禮,聲音沉痛地道:「陛下且容臣細稟。」
「孟珩此子自小身體孱弱,性格孤僻,臣一直將他養在府中別院,著人盡心侍奉照看,如此將他養到十六歲,不想一年前此子突然得了重病,不治而亡,臣痛心之下將其厚葬。沒想到變故就是在此時驟生。」
「原來孽子並未亡故,而是流落在外,非但如此,孽子竟和那妖邪之物淪落一處,沆瀣一氣,學了一身妖術邪法,幾個月來在京城內為非作歹,橫行作孽!」孟仁說到此處,臉上愈顯痛心之色:「是罪臣之過,竟未能趁早察覺孽子動作,以至於今日讓孽子釀成大禍,還請聖上賜罪!」
他說著,跪下身來朝聖人重重地叩了幾個響頭。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而半月之前,此子愈發無法無天!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當眾施展妖法,而且還違逆父命,不服管教,實在是大逆不道!」最後一句話孟仁已說得涕淚橫流,伏倒在地上:「子不教,父之過,無論陛下今日是否願意饒恕珩兒,都請賜罪於臣,成全罪臣為父之德。」
自從那日捉孟珩回府不得,他已是連日噩夢纏身,憂思不斷。
尤其是少年最後附在自己耳邊所說的那句話,更成為了他隱痛的夢靨。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殺妻弒子,休祲自有天降。
往事如潮水洪流般一遍一遍湧上來,將他這十多年來好不容易在心上築成的堅硬壁壘一下子摧毀得蕩然無存。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昔日伊人魂斷處,夜夜哀歌夜夜思。
然而他愈是噩夢纏身,便愈不能放任孟珩不管。
那是她唯一的骨肉,他絕不能讓他重蹈芙裳的覆轍。
為此,他將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
聖人見不得臣下這副樣子,心頭惻然,然而一想到那流言,便一絲惻忍也無了。
他皺了皺眉,道:「今日喚孟珩前來,便是為了借道長一力,驅逐他身上的妖氣,若是此事成了,孟珩恢復常人,朕自然也不會再怪罪於他。再者此事你也不知情,孟仁,你不必太過自責。」
語罷見孟仁還想再說什麼,聖人連忙擺了擺手,示意他可暫退一旁,既而轉過視線,看向了始終站在階下未發一言的少年。
少年表情平淡,似乎剛剛孟仁的一番陳情說辭與他全然無關,只靜靜地站在那裡,嘴角噙一抹極淡的微笑。
聖人眉心皺得愈發緊了,他不悅地綳直了唇角,冷冷道:「孟珩,剛剛乃父所言,你可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