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尚
初春的北方,寒風貼地廝磨,正是冷的外心滲骨的時候。
蘇氏與三個如花似玉的嬌女兒坐在她慣常起居的臨窗大炕上,繡花的繡花,納鞋底的納鞋底,縫衣服的縫衣服,正可謂其樂融融。屋中飄著才開的水仙花一抹淡淡的清香味兒,屋外陽光自窗格中飄進來,照見空中淡淡起浮的揚塵。
蘇氏看看大姑娘貞媛,一張鵝蛋臉,美目含秋水,柳眉彎如新月,說不出來的絕色樣貌。再看看四姑娘貞怡,天真爛漫稚氣滿滿的的臉上,一雙眸子含情默默,簇眉皺目間都有著說不出的可愛勁兒。
三姑娘貞秀正納綉著鞋面,面子上綉著兩隻容樣憨厚的葫蘆。她見蘇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角的笑都止不住往外溢,噘了嘴道:「娘整天到晚的看,難不成就能替大姐和四妹妹看來個俏郎君?」
蘇氏還未開口,四姑娘貞怡一抿嘴一蹬腿,正巧蹬在貞秀小腿的軟肉上,她沒穿襪子,略長的腳趾甲劃過貞秀小腿肚子上的軟肉,佯拍了貞秀一把道:「討厭!」
貞媛雖沒有應聲,面上卻沒了方才的平和勁兒,眉間已漸漸簇了起來。蘇氏見此白了貞秀一眼道:「你會不會說話?不會說話回你們屋裡呆著去。」
貞秀往炕里挪了挪屁股,將針在頭髮里磨了磨,嘟了嘴道:「憑什麼?長的漂亮就能坐熱炕,偏叫我到那沒炭爐子的冷床上做東西去?」
蘇氏仍是瞪著她道:「那你就別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貞秀冷哼一聲白了貞怡一眼,暗記著方才吃了貞怡的暗虧,不再說話。
蘇氏見貞媛仍皺著眉頭,寬慰她道:「五月間咱們就能上京了,你這樣的容貌品型,又是工正家的孫女,還愁找不到一個好夫婿?」
貞怡湊到蘇氏肩膀邊,順勢躺到蘇氏懷裡,扭著身子哼哼道:「怎麼五月還不到來呀,待大姐在京城謀個好夫婿,我首先就要到金鋪打上一身好行頭存著,再到綢緞鋪子里做上些好衣裳,也好能跟貞玉一樣有個大家小姐的作派。」
蘇氏還未開口,貞秀先冷笑起來:「貞玉也是你能叫的?人家是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等到了京里,你先要給人家磕頭行禮。」
貞怡瞪了貞秀一眼道:「不過是在咱自家的炕頭上我才這樣說,待到了京里,我自然比你更曉得些禮儀。」
幾個人正閑話著,忽而外面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掀簾邁了進來。朝炕上掃了一眼,小麥色俏生生的臉上一雙眸子瞪了起來道:「外面春光大好,你們還捂在這屋子裡,是嫌一冬天捂的還不夠嗎?」
貞怡年級最小,如今頭上還是兩個垂髻,她自蘇氏懷裡爬了起來,理了頭髮笑道:「二姐姐今日回來的倒真早,看來今兒沒會著情郎吧。」
二小姐貞書看著炕上捂的白面饅頭一樣白生生的宋府幾位千金,貞怡年級最小,也數她最會撒嬌說暗話。她氣沖沖的在炕沿上坐了道:「不是你說纏腳太辛苦,要我替你去剜些還未出芽的苜葤來調濟胃口,我才跟阿香兩個去剜了整半日的芷葤,這會兒你倒嘴巧,會說得很。」
貞怡捂嘴一陣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多謝二姐姐。可是你敢說你沒去見那童奇生?」
貞書瞪了她一眼道:「你莫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貞秀插嘴道:「二姐姐是悶聲干大事的人,等閑事情那裡要叫你們知道了,她是做出來了也不肯叫別人知道的。就比如,昨兒夜裡睡夢中,她還……」
貞書撿起針線筐里一團絲線扔了過去,喝道:「貞秀你閉嘴!」
貞書貞秀兩個住一間屋子,夜裡她夢中保不齊真說了什麼叫貞秀聽到耳朵里。
貞秀接過團線道:「哼,我偏就不閉嘴,你昨兒夜裡夢中喚那童奇生不知多少遍……」
啪!
只聽清脆一聲耳光響,貞秀捂著面龐滿目眼淚哆嗦著嘴唇道:「娘,你好好兒打女兒做什麼?」
蘇氏見幾個姑娘都嚇的噤了聲兒,這才坐正了道:「沒大沒小口無遮攔,貞書是你的三姐姐,她還待字閨中不曾許配人家,你這樣誣衊她,雖在自家屋子裡,但隔牆有耳,若真傳到外面去,她以後怎麼嫁人?」
幾個姑娘聽了這話皆是垂頭不語。蘇氏又道:「原來是因為咱們一直呆在這蔡家寺村子上,我也沒教你們什麼規矩,姐妹之間也是由著你們這樣亂叫。可如今不同了,五月間咱們就要上京,屆時你們姐妹之間的排輩,自然要按著宋府房之間來排序。我說過多少遍了,貞書排行第三,貞怡排行第六。貞秀你自然是行四。既輩份如此,從現在開始就要按著宋府的輩份來彼此呼喚,可你們總是不肯聽……」
貞秀起身抱著秀品下了炕,才回頭道:「若說喚錯彼此,大家都有錯,如何只打我一個人?」
蘇氏怒指了貞秀道:「你竟這樣排喧你三姐,還不知錯?」
貞秀一甩袖子道:「這蔡家寺誰不知道她和那童奇生自幼勾搭在一起,只不過你們想要留她在這村裡給你們養老送終,才故意放任她跟那童奇生勾纏,我說錯了嗎?」
蘇氏氣的跳起來就要打她,貞秀見此捂著頭奔出屋子,往自己房中奔去。
貞書不怒反笑,攔住蘇氏道:「娘你管她做什麼,她纏的腳跑不快,再別叫你一追跌上一跤。」
蘇氏氣的重又坐在炕上,伸長了脖子喊道:「蔡媽!蔡媽!」
貞書道:「蔡媽媽在廚房裡替貞怡焯苜葤準備晚飯,你有什麼事使喚我不就行了?」
蘇氏捂著胸口道:「這蔡媽媽是越來越懶了,連點熱水都不燒,我這會子氣的胸悶要喝碗熱茶。」
貞書道:「行了,我替你泡去,只明日別又叫喚喝了茶過了困氣一夜沒睡就行了。」
貞書出了房門,見西邊下首屋子窗格支著,窗子隱隱欲動,便知貞秀定是在簾后偷瞧著外面動靜。她也不作理會,自到東邊廚房裡去燒水泡茶,待泡好茶端給蘇氏,她又再泡一杯,端到外院正房,給正在書房裡看書的父親宋岸嶸。
宋岸嶸是京中去了的宋工正宋世宏家中庶子,排行行二。宋府男丁向來無高壽,宋世宏年五十即逝,而後其夫人鍾氏張羅分家,將餘下兩個庶子皆送出了京,一個分在徽縣,便是這宋岸嶸,別一個分在分在文縣,是行三的宋岸遠。因嫡出長子早逝,又無所出男丁,府上無人領儀祭祀,便將排行行四的庶子宋岸谷留在京中,逢年四時節氣代長兄行祭祀禮儀。
貞書端茶進了房,見父親正在西窗的晚照下讀書,自躡手躡腳過去一展身抽了他手中的書過來,咯咯笑道:「父親又藏了好書自己一人偷看。」
她將茶盤擱在桌子上,見書名是《清平山堂話本》,抬眸一笑問道:「怎的我沒見過這書,可是趙叔昨兒又送來的?」
宋岸嶸斯文老者,回首見是女兒,寵溺一笑道:「這些書論理不該給你這樣的孩子看。」
貞書揀張椅子坐下來,將書攤上膝上翻了頁掃了兩眼,見父親過來站在自己身邊,是欲要搶回去的樣子。她忙將書回護了道:「我那裡還能稱孩子?阿香的姐姐今年也不過十六,昨兒回娘家已經抱個胖小子了。」
宋岸嶸道:「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做我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多好?」
貞書合上書起身道:「您有四個女兒,還沒有愛夠?」
宋岸嶸微笑不語,自端過茶去喝了。
貞書出了門,哼著曲子將書夾在懷中回到自己與貞秀同住的小西屋,才推了門進屋,就見貞秀猛的往懷中藏著什麼,她也只作不見,將書放到自己床角大箱子里鎖上,才往廚房幫著蔡媽媽造飯去了。
貞秀見她出了門,又從懷中掏出一件秀活兒來,冷聲自言道:「瞧她表面的正經,又從外面拿些淫辭浪曲回家來。」
吃完晚飯,蘇氏與貞媛貞怡幾個在熱炕上綉著花兒,貞秀因方才出言無狀惹惱了蘇氏,也不敢往正房中去湊,問貞書要了個湯婆子捂在床上,自坐在床上繡花兒。
貞書與蔡媽媽兩個給蘇氏續燃了炕,又到外院替父親宋岸嶸也續了熱炕,又燒好熱水伺候著一大家口都梳洗過了,才搓著雙手進了小西屋。
貞秀看她脫衣服上了床,忽而叫道:「快替我拿個痰盂去,我這會子尿憋不住了。」
貞書瞪了一眼道:「我方才在外面你不喊,這會子才脫了衣服你又叫起來。要去自己去。」
「二姐!」貞秀嬌嚷道:「人家方才忘記了,求你了!我親親的好二姐。」
貞書自箱子中翻出書來攤開,頭也不回道:「不去,你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冷。」
貞秀白了貞書一眼道:「你是大腳,本就該替我們做這些事,我若多跑兩回跑大了腳怎麼辦?小心我喊娘來治你。」
貞書哈哈兩聲道:「你倒是喊呀!」
貞秀憶起下午還吃了蘇氏一記耳光,此時只怕蘇氏怒意未消,真喊起來只怕先吃掛落的得是自己,氣的咬牙不語,半晌又冷笑道:「你又讀這些童奇生送來的淫辭艷曲,你若不去取,我明兒就到渭河畔上替你宣揚宣揚,好叫整個蔡家寺的人都知道。」
貞書不再理她,專坐在床上翻著書。
貞秀等了半天,見她仍不言聲,知今夜是差使不動了,氣沖沖自披了件衣服起身出門,取了痰盂進來解溺,再把個痰盂端出去,回屋關門吹燈,上床包起被子睡覺了。
貞書正看一篇叫《簡貼和尚》的文章,講的是一個和尚圖人妻子美貌,充計拆散的故事,她正看的有趣,忽而叫貞秀滅了燈,氣的長吁一口氣,卻也只得閉眼睡了。
朦朧中她漸漸有了些睡意,正欲入睡時,忽而聽貞秀悄聲叫道:「二姐……」
貞秀見貞書半晌無言,想必她是真的睡著了。這才起身悄悄自自己這邊床頭上抽出一盞油燈來點上,又從床腳的柜子里取了一件綉品,對燈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