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出逃
玉逸塵彎腰環住了貞書在她肩上柔聲道:「我本來很不喜歡大肚子的女人,覺得形體醜陋難看。直到你懷孕大了肚子,我竟也愛你這模樣,雖有些怪異,可知要一想到腹中有個小嬰兒,就覺得心內溫暖無比。若我能擔負必然會帶著你,可是如今連自己都不能擔負,又豈能帶著你?」
貞書推開玉逸塵轉頭盯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所以,你是要打算棄我而逃,還是死在這裡?」
玉逸塵指了高高宮門道:「無論是逃是死,你已見過我,從此你就當我死了,從這裡走出去吧。」
貞書冷笑著推了他的手道:「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你這些話。也不會就此走出去,若你在這裡呆著,我便也在這裡等著,等杜武的大軍搭上雲梯或者火燒宮門殺進來。」
她仍是這樣的倔犟,連他都畏懼。
玉逸塵見勸她不動,又問道:「可想見見皇帝?」
貞書驚問道:「他竟還沒有死?」
玉逸法道:「死了。」
貞書搖頭道:「我不要看死人,那怕是皇帝也不行。既他早晚要死,為何你不趁著他還未死時從這裡逃出去,或者如今已經到了杜武找不到的地方。」
玉逸塵仍是溫溫笑著,放眼四顧這空蕩蕩的宮城:「義氣,我既答應要陪他走完他的路,怎能半路走掉。」
貞書深深點頭道:「我也是為了義氣,才要跟你一起走,你既不能負他,亦不能負了我。」
她穿一件十分臃腫的大棉長襖,又肚子鼓鼓的挺著,肩背空空蕩蕩,臉上還生著幾點難看的雀斑。臉上神色偶爾帶著嗔意,偶爾帶著豪邁,皆是他最愛的樣子。無論何時何地,何樣的心情,只要見到她,他就不能不笑,就無法悲傷。概因她是他的信仰,是滋養他的骨血。
玉逸塵拉了貞書手道;「那咱們仍回延福宮去?」
貞書搖頭:「我不想見皇后,她看起來並不怎麼喜歡我。或者,你也曾撩撥過她,叫她如今還恨著你,連帶恨了我。」
她說這話時假裝一本正經,但又掩不住心內的醋意流露在眉目之間。玉逸塵放聲大笑道:「那咱們就尋個別的去處。」
他帶她橫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宮殿,又一直向後宮縱深處走去。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才到了一條牆上青苔遍布,地上潮濕陰冷不堪的夾巷中。他經過一所又一所破敗的院子,推了其中一座院子腐舊不堪的門帶貞書走進去,內里一排又一排的屋子橫排著。他倆從側面穿過兩排屋了,到了第三排中間大約七八間的時候,玉逸塵伸手推了門,拉貞書站在門前指了道:「這是我初來宮中時住的地方,我曾在這裡睡了兩年,無止盡的發燒差點要了我的命,可我還是挺了過來,才能走到今天。」
貞書瞧著那潮濕的小屋裡一張橫排的木板床,不知為何竟想起了五陵山中那間小蓑屋。她看了許久才問道:「你一個人住?」
玉逸塵道:「多的時候四個孩子,最少的時候就剩我一個。我總在生病,他們漸漸不肯再與我住,攀到有關係好的,就搬走了。」
貞書問道:「那你孤身一人在此熬了多久?」
玉逸塵道:「大約有一年時間,我記得夏天的暴雨漫過床腳,亦記得冬日的大雪覆上那通鋪,將我漸漸覆蓋。」
從此以後,他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穿了多厚的衣服,亦不能揮去那深及骨髓的寒意。唯有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在片刻間,躲過那難耐的骨寒。
他攬了貞書回過頭道:「我從這裡爬出來,不是為了仍死在宮裡,所以我必不會死。但是我也不能帶著你走,我不能叫你和你的孩子同我一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你既已見過我,就該回去和杜禹好好過日子,只要你心裡記著我,便如我在,好不好?」
貞書搖頭推了玉逸塵道:「不好,我不要回去。我既來了就沒有打算要回去,我會跟著你,你去那裡我就去那裡。若真到了叫人追殺要死的時候,好歹還有我回護著你。」
玉逸塵伸手在她肚子上撫了道:「可你還有個孩子,你不能這樣大著肚子跟我一起走。」
貞書推了他手道:「我不能丟下他,也不能丟下你。說起來很可笑,但你能不能就當他不存在,我知道怎樣帶孩子,我會保證他不會麻煩到你,好不好?」
玉逸塵牽了她的手出了這小院,兩人出了深巷往迴路上走著。貞書見玉逸塵樣子里是打定主意不會帶自己走了,心中有些悲涼,試探問道:「你既不想死在這裡,要怎麼才能從這宮裡出去?難道要打出去?」
玉逸塵搖頭:「你猜。」
貞書驚道:「難道真有地道?」
玉逸塵笑道:「有。」
貞書拉了他手道:「那我們趕緊走吧。」
玉逸塵搖頭:「我們要等時機。況且,地道年久失修,許多地方都有塌方,又地道狹長密閉,若不事先清理通順,到裡面空氣不流通只怕要悶死。」
貞書怒道:「既有地道,為何你不能帶著我走。」
她見玉逸塵不言,也知他是再勸不迴轉的,伸手自懷中掏了一盞小蓮燈出來捧在手上問道:「你可記得這個?」
玉逸塵雙指夾了拈在手心中笑道:「這是我送你的。」
那還是三年前的上元節,他有了差事要出宮去辦,路過宮門口時,見許多宮女在那裡糊蓮燈。自古女兒愛俏,小宮女們也不除外,一個膽大些的擎了只蓮燈笑問道:「玉公公,要不要盞蓮燈去求個好姻緣?」
太監宮女私下對食情況屢見不鮮,她們在深宮寂寞無望,尋常太監皆是形樣猥瑣內心姦猾之輩,是而也希望能得這英俊的太監總管一眼青睞。玉逸塵敲那小宮女的眉眼,忽而憶起個女子來,她眉毛太濃太黑,顯得有些太過英氣,瞪了一雙圓圓的杏眼對著他遙遙長拜,口中呼著尊者。他心中忽而有些雀躍,輕拈了那蓮燈在手中瞧著,馬車走起,他便將蓮燈揣入了懷中。
若是不在那書店裡遇到她,也許此生他們都不會再有交集,可遇到了,又糾纏在一起生出一段緣份來,算起來,也皆因這小蓮燈而起。、
貞書見他捧著蓮燈不語,吸了吸因寒風刮來而略冷的鼻子道:「你曾說過,叫我拿這蓮燈求一樁好姻緣。我一直留著它,就是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姻緣。若你執意不帶我走,就帶我出城到運河邊,與我一起親手放了它在運河中,叫我瞧個意趣,可好?」
今日恰好是他們認識的第四個中元節。
他要出逃,必要出城,不走官道也要走水道。只要跟著他出了城,只怕他就願意帶上她了。
玉逸塵瞧著貞書,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柔聲道:「若你真願跟著,我就帶你一起走。」
這句話於她,無疑是音如天籟。貞書喜的攀上玉逸塵脖子親了他兩口才道:「我必不會拖累於你,若是真的有追兵逃不動了,我自會離你而去,好不好?」
玉逸塵將那蓮燈仍交到貞書手中,見她收好揣進懷中,才道:「雖則聖人不喜歡你,然則如今只有她那裡才有東西可吃,咱們仍到那裡去暖暖的等著,等出城的時機。可好?」
貞書使勁點頭道:「嗯。」
自他們身後再往後走一條巷子,內里高牆大院中擠滿了身著綾羅或布衣的閣主宮女們。她們已經餓了整整兩天,不知還要餓上多久,屋子裡太擠了住不下就擠在外頭,你與我爭搶地盤,我也他算著舊帳,高高的宮牆阻隔了這吵破頭的女子爭吵,外面持槍的御林軍冷眼看著,眼神也不眨一下。
杜禹仍站在東華門外,如今已是中午。自貞書進宮也有三個時辰了,她不出來,玉逸塵亦不出來,宮內情形一無所知。今日是上元節,若再不能攻下宮城,只怕不但涼州的平王,近處的幾個親王帶要帶兵來勤王駕了。
眼看日影西斜,今日就是上元夜,持續了兩天的宵禁再不解禁,只怕各坊內的市民們都要群起暴動了。杜武終於忍無可忍,抽了長劍一下令三軍道:「給我放火,燒宮門。」
這宮門厚重無比,內里巨石壓上,根本無法撞開,唯有放火燒才能將其燒爛。忽而東華門上增了御林軍,流矢如雨般射下來。將士們揮劍揮茅砍著,終還是有人躲閃不及中箭,落入護城河中。這邊久攻不下,杜武又提一路人馬到宣德門去放火。
宣德門上守備空虛,火光一衝起來,從城門竄了上去,隨風一直往內燃著。
宮內垂拱殿,貞書往身上套著件黑色短襖,忍不住問玉逸塵道:「這兩人是你從那裡弄來的?」
玉逸塵也穿著黑衣,瞧著梅福在那裡擺弄屍體,解釋道:「早就備好了,與我身量相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