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規矩
鍾氏用了口茶,將茶盞擱在八仙桌上,問貞書道:「你是老大?」
貞書本也在蘇氏身邊站著,這會子便提裙跪在鍾氏面前,朗聲道:「回老祖宗的話,孫女名叫貞書,咱們府里行三。」
鍾氏點點頭道:「倒比老大看著還老面些。」
她膚色深,個子又高,不知底細的人見了,自然都以為她才是蘇氏生的老大。
聽聞外間有言語聲,鍾氏身邊的呂媽媽和苗媽媽兩個自然也跟了出來,呂媽媽湊上前笑道:「老祖宗福氣真好,膝下有這樣漂亮的孫女兒承歡。」
鍾氏哼了一聲,低頭道:「未嫁女子的閨儀,最重要就是規規矩矩,大大方方,持羞而不一味羞澀,持重而不一味重視自己,懂了嗎?」
蘇氏忙道:「貞書,快給老祖宗磕頭,謝老祖宗教誨。」
貞書彎腰磕頭道:「謝老祖宗教誨。」
苗媽媽也是湊趣道:「咱們老祖宗是教導過榮妃娘娘的人,榮妃娘娘儀態舉止,到如今聖上每每都還要提起誇讚的。」
鍾氏自然是微笑不語,心內暗道:你蘇氏想奉上來的我偏不抬舉,也罷,就抬舉一下這個灰哩嘛乎的丫頭,叫你們也難猜我的心思。
不一會兒餘下幾位姑娘也用完飯,陸陸續續出來了。鍾氏這才道:「兩位夫人慾要在這裡立規矩,我也難拒她們的孝心。你帶著這幾個姐姐妹妹咱們家裡四處去逛一逛走一走吧。」
貞玉欠身應了,起身便帶了貞媛姐妹幾個往外走去。
貞書也在後跟著,回頭見自己母親蘇氏面色非紅非紫,端著個身姿站在鍾氏身後,另一側的沈氏兩個一左一右,斂眉垂首不言不語,也不知她們要這樣站上多久才算完事。
她自然也知道這是出嫁婦人們該在婆婆面前敬的孝道,有些人家婆婆心善些,每日里立規矩也不過一兩個時辰便罷,有些人家婆婆難相處些,媳婦們從早站到晚不說,夜裡常還要侍奉榻前,連夫妻為了立規矩不能常見面的都有,這樣的事情貞書不止聽說過,話本里讀過的都不知有多少。
蘇氏自來待貞書不算盡心,畢竟女兒太多,貞書又性子倔動不動就上火,一絲兒也不肯按著蘇氏的意願來。如今她在家中的地位,說白了跟旁人家的個粗使丫環沒兩樣。與旁的幾個姐妹,在吃穿用度上皆是不可相比,照理說來蘇氏最疼貞怡,也該是貞怡最牽挂她才是。然則此時除了貞書眼瞧著蘇氏還有幾分牽挂外,別的幾個女兒像那放出籠子的鳥,心早不知飛到那裡去了。
才出了隨和居的院門,貞秀一下子便撲到貞玉身上,挽了貞玉袖子道:「好二姐姐,你這樣漂亮,我一刻都不願意離開眼睛。」
貞玉斜瞄了她一眼道:「那裡有大姐姐漂亮,你瞧她今日打扮的可真如仙女下降一般。」
貞秀遠遠飛了貞媛一眼道:「她?不過那點皮子罷了,眼睛里一點神彩都沒有,萬不及二姐姐你千分之一。」
貞玉側眼瞧了,果然見貞媛美則美矣,眼中無一絲神彩,眼見是個蠢的,便與貞秀有了幾分親熱勁兒。貞秀見自然果然攀上了,湊到貞玉耳邊道:「我替姐姐做了件小東西,只是當著姐妹們的面兒不好給你……」
貞玉道:「那就去我院子里吧。」
姐妹幾個一行到了貞玉所居的善書院,隨行的丫環安安小跑幾步先進院子搭了帘子,高聲叫道:「府里幾位姑娘們來作客了,快都出來伺候著。」
立時便有幾位十四五歲的大丫環們帶著總發的小丫環們自屋裡迎了出來,在院中見禮。
貞怡年齡最小,見這裡的大丫環們衣著比之自己的姐姐貞媛還要華麗上幾分,真是眼花繚亂。
貞玉請貞媛與貞書在外間坐了,又奉上茶,見貞秀不住的使著眼色,便同貞秀兩個進了裡屋。貞怡見狀也跟上道:「我也要到裡屋去。」
貞玉道:「也行,但不準亂翻我的東西,不準亂抹我的胭脂。」
前些年貞怡還小的時候,有回貞玉大發愛心帶她回了自己閨房,結果一屋子東西叫她抖了個凌亂,至此她便對這小丫頭再無好感。
進了屋子,貞秀才近不及待自懷中掏出一件雲肩來,展開遞給貞玉道:「這可是妹妹我一針一線繡的,雖不及你如今戴的這件華貴,卻也是我的一片姐妹之情!」
這是一片多層彩綉四季春如意式的大雲肩,用七彩絲線挑綉,包邊,並鏤空出層次來。與貞玉如今披的這件鑲銀掛玉的自然不能比,但其勝在顏色清新可人,如今初春時節,偶爾穿戴一次倒也不錯。
貞玉見貞秀滿眼希冀的看著自己,點了點頭道:「還不錯。」
貞秀喜的一下撲過去抱住貞玉道:「二姐姐,你真好。」
貞玉扶她起來道:「我又沒賞你個銀鐲子玉鐲子的,那裡就好了?」
貞秀道:「我只求二姐姐日日帶著我,去那裡都把我帶上就行了,那些銀物兒有什麼珍貴,日日能在二姐姐眼前瞧著二姐姐的美貌,才真是珍貴了。」
貞玉心道:就你還是個識貨的。
當然貞玉一直以來也自認是個美人兒,旁人皆是不識貨也瞧不出她的美來,貞秀自己雖生的丑,倒還有些眼光,與她倒還算投契。
如今貞玉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又常年以來只與個性情古怪的老祖母呆在一處,平日里無事便是變著法子磨搓個沈氏與丫環婆子們,或者再嘲諷笑罵一下分出府去的兩房庶子們,這樣的事情貞玉早嫌膩了,如今來這樣一個又會捧著自己,又願意與自己閑話的同齡女兒家,她自然也很快便敞了心扉與貞秀閑聊起來。
貞媛與貞書兩人在外間飲了半晌的茶,只聽裡屋貞秀一時咕咕唧唧一時哈哈大笑,知她與貞玉怕是半晌也不會出來了。貞書心裡記掛著蘇氏,起身對那大丫環安安微笑道:「我與大姐姐欲要到外間去轉一轉,你也不必知會裡屋,過一會兒我們自然就回來了。」
如今裡屋正高興著,安安自然也不好打擾,見此也只好點頭。
出了善書院,貞媛忽而笑道:「如今我卻有些影響了,從這裡往後通去,應當是後花園,園子里有水,我還在那裡捉過鴨子。」
當年分家時,貞媛不過三四歲,正是略有些記憶的時候。
她四處張望了片刻又笑道:「西邊那裡一排房子,住的大約是這府里的奴才們,有回我不知怎麼跑進去,見整屋子連片的床上皆躺著人,嚇壞了,一直在哭。」
她忽而憶起,那時候大伯父宋岸澤還在人世,不過身上有些不知原由的病。將她抱了出來道:「媛兒不怕,不怕!」
她是這府里的大孫女,又自幼生的漂亮非常,當年也享過些寵愛。
貞書見她四處觀顧,沉在回憶里不能自拔,催促道:「咱們去隨和居瞧瞧吧,母親站這麼久腿想必早就酸了。」
貞媛道:「咱們如今還是嬌客,嫁作人婦自然也要立規矩,這是女子在世該盡的義務,誰又能奈何?」
貞書道:「我就不用。」
童奇生無父無母,到那裡立規矩去。
貞媛道:「那倒也不一定,誰也保不准你就一定能嫁給童奇生。」
貞書嘴裡不說,心裡暗道:至少母親是願意的,她把你們全嫁到這京城中,總還需要一個女兒在徽縣替他們養老送終的,就憑著這個,我一輩子都不用站規矩。
她們回了隨和居,沈氏已不見蹤影,唯有蘇氏仍在鍾氏身後端端的立著。
鍾氏坐在太師椅上正在打著盹兒,滿屋子丫環媽媽們皆是屏聲禁氣的樣子。蘇氏見兩個女兒又跑了回來,連連在後面擠眉弄眼的要她們出去。
她在身後這樣子,鍾氏自然一下子就醒了。鍾氏回頭見蘇氏扭來扭去不自在,冷笑道:「你那裡是能站得了規矩的人,站不住就快下去吧。」
蘇氏訕笑道:「兒媳恨不得整日伺候在老祖宗跟前,就怕老祖宗不願意,怎麼會有站不住的時候。」
她此時不表現,就怕鍾氏這裡有親戚人家的姑娘們聚會,不讓幾個女兒跟著去,那她們這趟花了人力物力,可就算白來了。
貞媛和貞書兩個先前在路上就商量好了,此時便一起湊了過去道:「我們久不侍奉在老祖宗身邊,又都是年級大了過了愛玩的年級,願意陪在老祖宗膝下說會兒話。」
呂媽媽指揮著丫環們掂了兩個小几子過來,要她們在鍾氏腳邊坐下,並一人端了杯涼茶過來奉在手邊。
鍾氏見貞媛始終大大方方沉著穩重,雖方才自己輕看了她,她如今也還不□□不亢不著急的樣子,再見貞書微微笑著,微黑的麵皮上一絲諂媚之氣也無有,心裡暗道蘇氏自己雖是個沒出息的,教育出來的這兩個女兒卻還比她有些出息。
只不論再有出息,終歸是庶子所生,與她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的庶子,吃她飯喝她茶的外人,如今她親子夫妻已喪,這些人非但活的好好兒的,還謀划著繼續啃她的骨吃她的肉,叫她如何能喜歡得起來?
她方才本還起了逗弄兩句的心思,想到這裡便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我也困了,要好好眯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