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水落石出
這一次,青蛇所化的女人沒有戴著面紗,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出乎顧長清意料,追起他們來總是一副窮凶極惡模樣的巨蛇,化作人形時看起來卻很是白凈秀氣。若不是自己曾屢次三番陷入險境,幾乎要以為眼前這人屬於人畜無害的類型了。
楊奕川口中的「黃夫人」、定南王口中的「碧兒」的臉並不很年輕,卻也估摸不出具體年齡。猛一看像三十齣頭,看眼睛則說四五十歲也有人信,再看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卻又似乎是非常悠長的歲月沉澱的結果。不是豆蔻年華的女孩的那種純然天真,一舉一動間卻自有一股別樣的風韻。
此刻,她看向定南王時卻完全沒有了本該有的沉著,滿是竭力掩飾的驚惶與焦急。兩彎柳葉眉微微蹙起,眼中似有水光閃過,口中偏偏還要裝作極為鎮定自若的樣子,安撫著不人不鬼模樣的定南王。
定南王聽到她的聲音,本來竭力掙扎的身體忽然放鬆了,扭曲的五官都有一瞬間恢復了一下,露出一張雖然帶著風霜且因為病痛折磨而有些憔悴,但總體尚算得上俊朗的臉,眼神甚至也清明了一點:「沒事,碧兒你沒事就好,不著急啊。」
女人的臉上頓時流下淚來。她一邊徒勞地伸手去抹,卻是越抹越多,一邊急忙開口回應,聲音中帶著一絲竭力掩飾的顫抖:「嗯,我沒事,你放心,這些人都不是我對手。」
可是這時朱孝喆似乎已經聽不清了,腦袋軟軟地耷拉到了顧長清手邊,整個人不住地往地上墜。顧長清不得不雙手托著他的腋下向上提,盡量讓他別整個軟在地上,像拖著一口沉重的麻袋,換來女人憤怒的瞪視。
顧長清發現女人擁有變臉的絕技,同樣的眉眼,目光轉到其他人身上時,眉一挑,眼一瞪,立刻便有了又凶暴又殘忍的模樣,瞬間和他們原有的印象重合在了一起。她臉上尚帶著淚痕,看起來說不出的違和。
蕭珩和慕容珏都戒備地退到了顧長清身邊,蕭珩大約看長清拖得難受,一把接了過去,朱孝喆的身體晃了晃,又換來黃夫人的一陣緊張。
顧長清看到她身形開始不受控制地變大,又有變身的趨勢,連忙喊道:「你別動,動一下小心定南王的性命!變身也不行!」
黃夫人看起來恨不得把顧長清給生吞了。她的兩眼如果能放箭,此刻長清身上應該早已千瘡百孔。但她深吸了幾口氣,竟然硬生生地又把身形縮了回去,盡量細聲細氣地說:「我不動,你們怎樣才可以放開王爺?」
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們身後逐漸消散在空中的液體,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楊奕川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趕來,站在黃夫人身後不遠處。慕容萱等人則一點一點聚到了顧長清他們這邊。剛剛靠近三人,慕容萱忽然就軟軟地倒了下去,緊接著接二連三地有人倒了下來。周圍的人嚇了一跳,趕緊去扶,卻發現自身也搖晃了起來,眼前景物全都模糊不清,一時間天旋地轉,整個人似乎要飄起來一般。
黃夫人的笑容變得更大了一點,比了個手勢,楊奕川立即會意,讓手下做好準備。
眾人驚疑之間,顧長清頭腦中靈光一閃,大聲喊道:「合清酥,大家都以內力護住身體,內力不夠的趕緊屏住呼吸,離得遠一些!快,一定是合清酥!」
原來那瓶子不是無意中被推倒在地,而是有人刻意為之。只不知是方才的兩個內侍觸動機關,還是定南王在裡頭聽到動靜不妙,短暫地清醒了一瞬。朱孝喆大約是早就有了解藥,因此很是迷惑了大家一陣。
在魔教早已絕跡的合清酥,短暫地在慕容家的懸案中出現一次后,至此重現人世。
半月山莊的人和魔教的人立刻互相攙扶著向院外退去。蕭珩一手拎著定南王,一手拉著顧長清,也和眾人一併往外退。
黃夫人臉色僵了僵。她本以為顧長清三人只是內力比較深厚,但有合清酥這種無色無臭的迷藥在,倒下只是遲早的事,沒想到後來的人都倒下了,顧長清、蕭珩、慕容珏卻依然沒事的人一般,更重要的是,朱孝喆依然在他們手上。
其實這得益於顧長清最開始的警惕。他的耳目均比常人敏感得多,旁人看來無色無臭的□□,他卻敏銳地發現了一絲異常,還及時地喊了出來。蕭珩對他信任得緊,自然而然地一刻不停地以內力護住全身。而慕容珏則甚至昆梧山上白狐的五感之靈敏,自然也提起了十二分小心。是以雖然合清酥無聲無息地揮發在了空氣中,離得最近,站得最久的三人,竟然完全一點事也沒有。
楊奕川的人想要向前沖,蕭珩示威般地比了比手中的定南王,一群人又不甘地退了下去。
顧長清一邊小心翼翼地撤退,一邊悄聲問蕭珩:「現在到底什麼情況?我本以為是有人挾天子以令諸侯,想打著王爺的旗號造反呢,但現在看來,又不太像啊。可這王爺都病入膏肓了吧?就算奪到了那個位子,他能坐幾天?」
蕭珩似乎也有些懵:「大概……他是想把位子留給他兒子坐?」
顧長清偷偷瞄了一眼那黃夫人,腦子裡莫名浮現出一些不和諧畫面來:「那個……他們,我是說,人和蛇……能有兒子嗎?」
蕭珩也卡殼了一下:「應該……不能吧,或者他有一堆小妾,給他生了兒子?」
顧長清撇撇嘴,剛要說話,緊隨而來的黃夫人已經忍不住高聲叫起來:「你放屁!」
他們兩個放低了聲音說話,離了好長一段距離的青蛇竟然也能夠聽得一清二楚。兩人對視一眼,警惕之色更濃了一點。
但蕭珩隨即恢復了混不吝的樣子,他向來秉承「讓敵人不開心是我的追求,敵人亂了陣腳我就能有機可乘」的原則,一見黃夫人惱怒,頓時嘴欠了起來,對喊了回去:「你怎麼知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啊?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眼皮子底下沒放人是吧?蠢貨!你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嗎?你知不知道人類流行養外室啊?說不定他外頭養了十房八房的你都不知道呢?要不然你以為你是誰啊?真能讓他堂堂一個王爺為了你一個放棄一片森林啊?」
黃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下身倏然變成蛇尾,轟然掃塌了一片建築,在劈頭蓋臉砸向蕭珩一行人時,又因為定南王硬是收了回去。
她的身形幾次變換,最後還是定在了人形上,抹了一把臉,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來:「你們人類啊,總是這麼詭計多端,但我卻是知道孝喆的,他不會這麼做,任你怎麼說,我也相信他。」
接下去,竟是不管蕭珩怎麼說,都保持著這麼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只是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放在定南王身上,生怕他有一點閃失。
蕭珩刺激不成功,頗有些喪氣,又覺得這樣的挑撥太賤了一點,當做權宜之計也有點損,訕訕地閉了嘴。
這時,慕容珏檢查完妹妹沒事,放下了心,忽然轉身對著黃夫人的方向開口:「他身上的妖氣已經深入肺腑,藥石無靈了。」
與蕭珩刻意帶著挑撥的聲音不一樣,他的聲音很平靜,似乎只是敘述一個客觀事實,甚至還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顧長清和蕭珩一愣,下意識地看向黃夫人。卻見黃夫人一怔之下,兩眼頓時變成了冷血動物的豎瞳,冷冰冰地盯著慕容珏,聲音一下子又高亢起來:「你胡說什麼?!」
慕容珏搖搖頭:「我說什麼你應該很明白。我終於知道你們為什麼完全沒有充分的準備就迫不及待地對慕容家動手了,明明可以栽贓得更完美一些的,因為——他等不起了。但其實你打慕容家的主意也沒用,半狐哪怕所有的血肉都煉化了,也無法救他。」
黃夫人的雙眼忽然轉向顧長清,目光中帶著說不出的瘋狂。那眼神甚至讓蕭珩都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將長清扯到了身後。
慕容珏同樣搖搖頭:「他也沒用,他的妖丹、哪怕連他的血肉一起,也沒辦法救定南王了——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救他,你當初跟他在一起時就應該很明白,只是不願意接受事實罷了。」
他的語氣實在太有說服力了,而且大約正說中了黃夫人的心事,女人的神色頓時癲狂起來。黑氣一點點繚繞到她的臉上,臉型不斷在人和蛇之間切換,最後則是整個裹進了黑霧中。
只聽到她嘶啞又高亢的聲音傳來:「那又怎麼樣?我們只是想要在一起而已,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你們白狐連後代都可以留下,我卻連和孝喆在一起都會害了他?!啊——!」
說到最後,似乎是極為痛苦,下身又變為蛇尾,卻又不敢攻擊掌握著定南王的蕭珩等人,只能徒勞地在原地拍打著,每拍打一下,都揚起漫天的灰塵,和著觀瀾江邊的水窪,天上下了一陣渾濁的泥雨。
楊奕川等人遠遠地站著,大氣不敢喘一口。水雲寨中大約許多人沒見過這位「黃夫人」的真身,嚇得面無人色。
顧長清終於知道她臉上的黑紗是怎麼來的了,原來是情緒不穩定時自動泛起的黑氣。看看痛苦至極的黃夫人,又看看慕容珏,終於還是沒忍住好奇心,小聲問:「她說的,白狐沒問題,她和定南王卻出了事,是怎麼回事啊?」
若沒什麼意外的話,他以後估計會跟蕭珩過日子,還是早點問清楚的好。
慕容珏嘆了口氣:「修行不同的緣故。昆梧山上的白狐大多心地純善,修鍊也多吸收日月精華,除了生存之必須更少殺孽,是以一身清氣,不管是與人還是與別的生物在一起,不但對其無害,反而大有裨益。反之,蛇類生性暴虐的居多,動輒殺孽纏身,修行更多淫邪之法,濁氣難消,與人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便侵染了對方。說到底,還是一報還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