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塵埃落定【雙更】
有老將杜炎在北岸鎮場,聖旨又「皇恩浩蕩」「不計前嫌」地肯定了他們是出於剿匪的目的出了兵,而朱孝喆自己則先翹了辮子,應定南王的號召而來的將士們吭都不敢吭一聲,謝了旨馬上散了。
行軍恨不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雖然知道秋後算賬大多免不了,但當下沒有扣上一個逆謀之名,日後哪怕送過來一杯鴆酒,也比株連九族的強。有人已經在心下盤算著,回去就上個摺子告老還鄉吧,能不能逃過一劫,就看天意了。
只剩定南王的親兵還留在原地,奉旨剿匪——剿的是千星寨。上頭給的理由很充足,勾結水匪私販鹽鐵等等數十項羅列下來,哪一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楊奕川知道自己完了。
上頭明顯是秉著家醜不可外揚,定南王一死,萬事皆空,於是所有的怒過便集中到了他的頭上。君王一怒,血流漂杵。帝王的怒火,必然要用鮮血才能洗去。
機關算盡,最後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麼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走到這麼一個地步呢?他夠聰明,夠小心,更重要的是夠能狠得下心,連親妹妹不小心看到他和黃夫人的會面,雖然知道她八成什麼都沒聽到,保險起見都親手給她灌了一杯毒/葯。
步步為營,用心良苦,就在前一天,他的心還在怦怦直跳,覺得所有的努力馬上就要有結果,誰知下一刻,華宇高樓竟然就轟然崩塌在面前,毫無一點徵兆。
定南王死後,青蛇一刻都沒有遲疑,抱住他吻了吻,然後就趴下不動了。顧長清離得近,只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她體內微微一震,然後一股能量散逸了出來,圍繞著她的屍身徘徊了一會兒,最終融入了天地間。
她自爆了妖丹,徹底地化成了一條巨蛇的模樣,和定南王的屍體依偎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又說不出的震撼。
另一邊則是鬧嚷嚷地開始了剿匪,水雲寨的人有的悍勇無比地反抗,有的面無人色地作降,更有人希望借著混亂往外跑,原本受邀而來的江湖各派則忙不迭地想要撇清干係……場上亂作一團。
倒只有一開始就與水雲寨涇渭分明地站在不同立場的半月山莊、萬魔窟一點事都沒有,此時徹底被人遺忘在了一旁。
顧長清左看右看,人影閃動間,沒人顧得上他們的事,不由得啼笑皆非:「這是完全與我們沒幹系了吧?」
蕭珩大約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神轉折,聳聳肩摟住顧長清:「應該是的,媳婦,我們回去吧。帶你去看一看萬魔窟,雖然原本被弄得烏煙瘴氣的,但平心而論風景還算不錯。」
這是夫妻雙雙把家還的節奏?一直以來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鬆了下來,顧長清倒有些不習慣了。看看蕭珩眼底的一點笑意,再看看好奇寶寶一樣湊過來圍觀的魔教眾人,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還是強撐著假裝不在意道:「好啊,一直沒機會去看看傳說中的萬魔窟呢。」
眾人八卦又曖昧地「哦」了一聲,也不知裡頭百折千回些個什麼意思。
慕容萱受不了道:「嘶,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趕緊走吧,再待下去,小心那些混戰中的人受刺激砍了你們。」
周遭喊殺聲震天,卻已經與眾人沒什麼關係了。一行人放下了心,一點一點小心地往外走,免得被流矢或殺紅了眼的人波及。
楊奕川被幾十個急於撇清關係的江湖人團團圍困了起來,一大團人廝殺得無比慘烈,血肉橫飛。他到底武功高絕,竟然硬是從人群中衝殺了出來,渾身是血,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肩上插著一把雪亮的鋼刀,一回身將一個追殺上來的人挑飛了出去,看起來又狼狽又兇狠。
最先抽出兵刃的甚至不是平日有些嫌隙的門派,而是與他最親密地稱兄道弟的一群人。
因為彼此太過相似,所以才臭味相投。骨子裡,都是只顧著自己的人。
楊奕川就要成功逃亡的剎那,一個人影鬼魅般地貼到他身邊,五指如鷹爪一般探了出去,是那個走路都不穩當一般的嚴公公,他早就得了上頭的死命令,不能放這個人活著離開。
楊奕川被數名好手圍攻,本就受了傷,匆忙間側身相避,手臂上依然被生生撕掉了一塊血肉。好在沒有被拿住要害,他想,卻感覺傷口有些不對勁,低頭看去,面色就變了。
一片烏黑飛快地從並不大的傷口處蔓延開來,不過瞬息之間,半個身體竟然都麻木了。他飛快地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猶豫地斬下了自己的一條手臂。
卻見那老太監一擊得手后,袖手在一旁嘿嘿冷笑:「我勸楊寨主不必費心了,咱家鐵爪上這毒啊,見血封喉,天下恐怕沒人能解。莫說斷臂,您就算削了半個身子,另外半個身子也是烏黑的。」
袖在寬袍中的手往外略略伸了伸,楊奕川這才發現方才鷹爪一般抓過他手臂的手上,套著五個鋒銳的鋼爪套,上頭閃著幽幽的碧色,顯然是淬了劇毒。
果然,雖然斷了臂,身體的麻痹感依然沒有去除,而且有愈發嚴重的趨勢。手臂斷開處的血本來是鮮紅色,這時又一點一點變成了烏黑,楊奕川咬咬牙,削去了大半個肩頭,依然只能管得片刻。身上逐漸失去了知覺,耳畔的聲音一點點遠去,大腦深處卻響起了嗡嗡嗡略有點空曠的雜訊,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景物飛速地動了起來,模糊成一片。
老太監尖細的嗓門傳入耳中時高時低,忽遠忽近:「……咱家本與楊寨主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怪只怪您吶,跟錯了主子啰……」
似乎有什麼兵器砍到了他的後背上,但他已經不太感覺得到了,只有鈍鈍的一點麻木感,身體像個毫無知覺的麻袋,被人縱橫交錯地砍了幾刀,裡頭的填充物嘩地往外漏了出來。
楊奕川咬破舌尖,眼中清明了一點,看到一張張砍殺唯恐不夠賣力的臉,忽然冷冷笑了笑。僅剩的一條手臂抖了抖,有兩樣東西倏然落到了手心。
他就算死,也不會讓其他人好過,更不會讓一個老閹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揚。
本還志得意滿的嚴公公突然面色一變,猛然飛身上前,戴著鋼爪的手飛快地擰住他僅剩的一條手臂,稍一用力,整條手臂都被扯了下來,遠遠扔了出去。
楊奕川詭異的笑容越來越大,突然縱聲狂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咯出了一口血沫,他毫不在意地一口吐在地上:「沒用的,你有見血封喉的毒藥,我雖然跟錯了主子,但好歹那麼久了,身上怎麼會沒點可以回敬的東西?」
當初魔教教主用以控制無數死士的毒/葯,天下至毒烏巴諾,本就是定南王千方百計從苗疆搜羅而來,現在魔教做個試驗,打算用在私底下控制朝臣謀取皇位上。後來萬魔窟內亂,外頭無法一窺究竟,定南王以為毒/葯不管用,才放棄了這個打算。
只是輾轉之下,也有一些到了楊奕川手上。方才,他便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毒/葯散落了出來。烏巴諾還有很可怕的一點,便是一旦不慎灑落,幾丈之內的人都無法逃脫。
而另一樣東西,便是同樣來自苗疆的牽魂蠱。這牽魂蠱平時看著不過是一條其貌不揚的小蟲子,黑乎乎,懶洋洋,似乎一點威脅性都沒有。卻有一種奇特的功能,便是有身中劇毒之人在附近時,若捏死了這種蟲子,它散發出來的味道會瞬間引得潛伏的毒素在體內爆發出來,加速人的死亡。
是以名為,牽魂。
烏巴諾的毒性,加上牽魂蠱,足夠讓這裡所有人都不得好死。楊奕川殘缺不全的身軀狠狠倒在塵土中,眼底殘留著嚴公公驚駭欲絕地飛身而退的影象,終於慢慢閉上了眼。
拉上這麼多人陪葬,他終於覺得自己死得可以瞑目了。
已經退到戰圈之外的蕭珩突然身體一頓,顧長清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怎麼了?」
暗紅色的血絲爬上蕭珩的眼睛,還帶著一絲又一絲的黑氣,心跳聲在耳邊放得特別大,他一把抓住顧長清的手:「有什麼不對,馬上帶我離開,越快越好。」
這種感覺,竟然和當初老教主用一種蟲子折騰他們時一模一樣。那人高高地坐在上頭,案前擺一個小盒,只要稍稍撥弄一下裡頭的小蟲,小蟲一受驚,他們體內的劇毒便跟著叫囂起來,不安分地四處肆虐。
那人冷笑著說:「你們一個個別想些有的沒的,知道嗎?只要我一弄死這條小蟲,足以讓你們所有人馬上死在當場。」
後來雖然找到了聖朱藤,但也只能讓身體忽略毒/葯帶來的折磨,並不能作為解藥,更何況他們當初是合力擊殺,讓老教主根本沒有來得及捏死那條傳說中的蟲子,他們翻遍了整個萬魔窟,也到底沒有找到。
但那種恐懼感已經深入骨髓,導致所有人在遇到蟲子時都戰戰兢兢,生怕就是那條掌握著他們生死大權的蟲子。蕭珩曾笑言,現在的魔教人,真是連一條蟲子都不願踩死,從某種方面來說,都趕得上不願踩死螞蟻的佛教徒了。
但現在,他心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用力地抓住帶著他沒命往外跑的顧長清,十指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皮肉中,蕭珩斷斷續續道:「別……別害怕,跑……遠一點……就好了,找徐三去……他是……能從閻王手裡搶人的……大夫。」
顧長清嚇得手腳冰涼,蕭珩自己不知道他的臉色現在有多難看,直與死人無異,那會兒重傷之下又在觀瀾江中跑了五天都沒這麼可怕。他什麼都不敢想,只能隨著蕭珩的指令,下意識地帶著他往前跑,往遠離這些是非之人的地方跑,不敢停下來,到了後來甚至不敢低頭看他的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