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4章
馮玉兒挺著已然成形的肚子,笑道:「皇上就愛自尋不痛快,不過是孩子喜歡他三叔,隔個幾天去瞧瞧他,值當你這麼咬牙切齒。」
「誰咬牙切齒……如何娘娘家的太子爺見著我,便是三皇叔長,三皇叔短,還說以後不當太子爺了,就去做個大將軍,這沒見識的,竟連太子爺還是將軍誰大誰小都分不清楚!」
馮玉兒知道徒元徽這是吃起了醋,生覺他和徒元升竟是相生相剋,雖是兄弟,就是百般看不慣,想想也是可笑,便道:「男孩子自小都想當英雄,老三這般的擱在眼前,他能不喜歡嗎?再說了,老三這些日子在府里養病,怕是也急得慌,康安和阿奴他們時不時過去,也正好替他排解寂寞。」
「這人病好了沒?」徒元徽揮揮手道:「若得差不多了,早些趕走了事,元庭都走了好幾個月,若老三不能去西北,還讓他回川南。」
馮玉兒笑說道:「就讓他養著吧,何苦再折騰!」心下卻是直搖頭,她早問過太醫院,說是徒元升不過是在熬日子,他這病並非在西北得出來的,聽說之前在川南就曾受過重傷,只是當日仗著年輕,也沒太在意,身子沒養好又出去打仗,加上平日好個酒,以至於傷了元氣。
「三皇叔,聽說當日太上皇差點廢了我父皇,準備讓您當太子?」康安坐在徒元升的書房裡,隨口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徒元升停下筆,咳了兩聲后,看看屋裡自己兩個兒子,還有康安以及阿奴,道:「人本來各有各責任,便像皇上無論經過多少坎坷,依舊還是當了皇上一般,任誰都無法改變他的宿命。」
「那爹您的宿命是什麼?」徒元升的小兒子好奇地問。
「爹這一生只想做在衝鋒陷陣、保衛疆土的軍人,」徒元升苦笑了一下,結果呢,或者是生在帝王家的無奈,或便真是宿命的安排,他終究壯志難酬。
送走康安和阿奴,徒元升獨自坐在書房,繼續埋頭書寫。
阿英捧著葯進得屋來,卻並不說話,而是將葯放在徒元升伸手可及之處,然後走到另一頭,把徒元升寫好的紙箋一張張收拾起來。
「三爺什麼時候能寫到陽平關大捷?」阿英笑著問道。
「還早呢,我這一輩子雖不長,不過參加過的大小戰役不下百餘次,」徒元升頗有些得意地道:「全寫出來,想是能著書立說。」
「好啊,我就等著拜讀了。」阿英在一旁磨起墨來。
此時徒元升心情頗好,放下了筆道:「今日我在記錄當年剛到川南,和入侵的南夷作戰之事,那地方瘴氣密布,蛇鼠橫行,我便中招差點死掉,好在命大,後來又得一當地部族長老的幫忙,用火攻之術才滅了來犯之敵,如今想來,還甚是得意。」
阿英不免一愣,想到太醫曾說過,徒元升當年受過重傷,想必就是這一回,不免覺得凄涼,這般勇猛殺敵的男兒,如今是能用筆墨緬懷戰場風光,著實讓人心酸。
有管事這時進來,遞上一封信,道:「三爺,說是十六爺從西北來的信。」
阿英上前接過,眼睛隨意瞟了一下,便呈給了徒元升。
徒元升接過後,對阿英和管事道:「你們都下去吧!」然後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襄陽樓的一個不顯眼的雅間里,一位白髮無須的老人正自酌著酒,神態卻有些心不在焉,倒像是在等著什麼人。
門外這時傳來幾聲低語,隨即,有人在門上敲了三下,老人放下酒杯,站起身道:「請進!」
一身青衣的徒元升走了進來,那老人見到他,趕緊上到前來,徑自跪到地上行了大禮,道:「老奴見過三爺。」
徒元升彎腰扶了老人起身,沖他笑了笑,問道:「我已然丟了爵位官職,不必行此大禮,只是,陳公公伺候太上皇,竟是能出入西山行宮了?」
「不瞞三爺,老奴靠著在宮裡當過副總管的薄面,從西山混出來的,」老陳子很是無奈地笑了笑,想他當年在皇宮叱吒風雲,自不會料到今日竟和個過街老鼠一般,要躲躲藏藏地,靠了手上的銀子,才得了來往西山的宮裡人幫忙,混到了外頭。
「陳公公可有何事?」徒元升順著陳公公手勢坐到了桌邊椅上。
「皇上讓老奴給您帶個話,」陳公公努力地背了起來:「太上皇說,他被困西山多年,你們都以為他會就此吞下這口氣,可太上皇卻以為,上皇絕不能被兒子打敗,換句話說,只要他老人家還有一口氣在,便要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徒元升微微笑了笑,覺得弘聖帝果然是老了,或者真在西山被關傻,已然到了如今,還做那復辟的美夢。
「請三爺俯耳過來!」陳公公躬身道。
待陳公公在徒元升耳邊將話說完,徒元升的臉色卻是紋絲未變,只是直直地望著陳公公。
「太上皇真那麼相信,樊老將軍和四弟手下那一點子人馬,便能讓他反敗為勝?」徒元徽忍不住想笑,樊中權,一個早已解甲還鄉的老軍人,年歲比弘聖帝還大,這會子不想著在家中養老,反倒起了什麼復辟的主意,也是……愚蠢得讓人無話可說。四弟……唉,不說了,這看起來到像是找死一樣。
「樊將軍當年可稱虎將,如今依舊老當益壯,並且擁太上皇複位的決心極高,」陳公公頗覺欣慰,總算有一位忠於太上皇的人了,這位樊將軍為了和太上皇搭上線,竟是自剃鬍須扮成太監潛入行宮,在太上皇面前起誓,要帶著自己萬名子弟兵恢復正統天下。
「陳公公今日來尋我,可是太上皇有何吩咐?」徒元升無奈地問道,這人話都說了那麼多,言下之意,徒元升其實早已料到了七八分。
「不用老奴多嘴,三爺自然是心裡明白的。」陳公公笑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陳公公看得出來,即便樊中權在弘聖帝跟前說得再天花亂墜,指天誓日表白忠心,但是以弘聖帝的性格,不會貿貿然相信,一個從來沒被重視過的外人能幫他復辟,並且不求任何回報。
所謂「復辟」,贏了還好說,輸了便等和謀逆,雖然徒元徽未必有膽量明著殺了弘聖帝,只這後果,不僅關係著弘聖帝能否反敗為勝,也連著千萬條性命。
弘聖帝既想用樊中權,又怕他是拉起虎皮扯大旗,拿自己當幌子,所以考慮再三,覺著得找一個能對樊中權起到制衡的,於是徒元升和徒元曄首當其衝,成為弘聖帝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只是徒元曄被監視得太厲害,難以動作,反倒是徒元升因為沒多長時間,到少有監視的,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三爺稍等。」陳公公笑了笑,走到外頭開門喚人。
「末將樊正山參見三爺!」不一會,一個三十開外的男子走到屋裡向徒元升見禮,徒元升這回篤定了,弘聖帝是想讓他跟著樊中權他們一起干。
剛過來時,徒元升還有一些詫異,陳公公坐的那個雅間外,有不少人在把守,而且看得出來,那些人是行武出身,他覺得未免不可思議,徒元徽竟能容忍西山行宮蓄兵?待到樊中友長子一出現,答案便昭然若揭,原來這些竟是樊家軍。
因為都是軍人,樊正山與徒元升也算打過幾回交道,所以倒無需陳公公費神介紹,隨便寒喧兩句后,楚正山便切入了正題。
「不瞞三爺,家父是個死忠的,自從得知太上皇被逼退位,又幽禁在西山,家父寢食難安,多次對末將說,太上皇英明神武,卻不成想,最後被自個兒子設了陷阱,成了困於籠中之虎,家父說他替太上皇咽不下這一口氣。」樊正山嘆道。
徒元升心中有些不屑,面上卻沒露出來,只道:「樊老將倒是……忠心。」他總覺得,樊中權莫名其妙地來什麼復辟,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就是想要藉機生事,這背後的企圖,著實可疑。
「幾個月前,家父喬裝混入西山行宮求見太上皇,原本就想在皇帝萬壽節當□□宮起事,不過太上皇思慮甚詳,一是覺得時機尚不成熟,二又恰逢三爺回京,少不得他老人家便改了主意,」樊正山撣眼瞧了瞧徒元升,心裡卻在冷哼,弘聖帝倒是只信自個兒子,非要徒元升也軋上一腳,「卻不巧,三爺此後病卧在床,這事便擱置了。」
「那各位想讓我怎麼做?」徒元升問道。
樊正山打量著徒元升,覺得他態度極勉強,可見對此事興趣不大,說白了,就是看在弘聖帝面上,隨便應付一下他們而已。
想到他們樊家為此事準備了好些年,自是希望日後借「勤王」契機,改變如今偏安於鄉間的困局,或者還有為樊家後人掙下更大的前程的打算,所以樊中權才會冒著危險剃鬚進西山見駕,而他樊正山也不辭辛勞,將上萬兵馬分批帶往京城外四十里一個小山坳里埋伏。
原本樊中權早籌謀好,要趁著萬壽節當晚帶兵入城,卻不想弘聖帝優柔寡斷,明明已萬事俱備,卻在見過回京的三皇子之後改了主意,立馬攔住樊中友,讓他們樊家軍白白忙活一場。
更可惡的是,徒元升為救太子生病了倆月,弘聖帝竟讓他們也生生等了倆月,這會子可不急得要命,話說這兵馬也需糧草補給,再耗下去,他們的兵不用打仗,直接要飯去好了。
「末將探聽到消息,三爺最近和太子走得挺近?」樊正山笑了,心道你弘聖帝不信任我們樊家,少不得樊家也要試試徒元升。
徒元升眯眼瞅著樊正山,「不如樊將軍有話直說。」
「太上皇和家父的意思,既然太子經常到您府上,這倒是難得的機會,不如三爺將之一舉擒獲,有了太子在手,咱們的勝算必將大增。」
「你們好大的氣魄,竟是連孩子都不肯放過。」徒元升鄙夷地道:「覺得太子到了你們手裡,皇上便能乖乖讓位?」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樊正山受了譏諷,卻是一點都不在乎,「如今咱們一門心思幫著太上皇複位,自是什麼手段都使得。」
陳公公這時上前勸道:「三爺,太上皇也覺得此計可行,將太子送進行宮為質,皇帝投鼠忌器,想必不敢對太上皇輕舉妄動,樊老將軍的意思,他們不用兩頭牽挂,盡可全力攻打皇宮。」
「真是打得好算盤,只是你們覺得,區區一萬兵馬便能將這京城給翻過來?」徒元升冷笑,覺得弘聖帝跟樊中權不過是一對老糊塗,「知已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們可查過京中兵馬的人數、布局,我記得樊中權性子冒進,作戰只講死拼,當年曾有常敗將軍之稱,若不是他運氣好,早死在疆場,這歲數大了還不吃教訓?」
樊正山心下有些不舒服,勉力擠出笑容道:「三爺放心,您病的這兩個月,我們的細作已遍布京城。」
「三爺,太上皇有旨!」陳公公這時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絹,徒元升愣了片刻,跪到了地上,而一旁樊正山暗自哼了一聲,也跟著跪倒。
「……詔命三皇子徒元升為定國大將軍,率軍於九月二十八攻克皇城,恢復正統,迎朕複位,欽此!」陳公公幾乎流著淚將旨意念完,最後道:「三爺,您是太上皇最後的希望,可千萬不要辜負他老人家啊!」
「三爺,我等已然打探清楚,九月二十八,皇上要出宮到城外校場觀看步射比試,屆時宮內空虛,把守的人也少於往日,正好趁機攻入。」
徒元升一身酒氣地由家僕扶回屋時,阿英早已焦急地等候好久,見人終於回來,這才鬆了口氣,只是待上到跟前,阿英卻聞出他身上一股濃重的酒氣,忍不住埋怨出來,「三爺,您怎麼能喝酒?!太醫囑咐了好幾回,您如何就不知愛惜自個兒?」
待與家僕一起服侍著徒元升半靠在床頭,阿英先端過一碗醒酒湯,逼了他喝下,又吩咐人將一直煨在爐上的葯也盛了過來,放在屋中的桌上,這才打發了旁人出去。
瞧見不遠處桌上那兩大碗的葯,徒元升不由苦笑,道:「我說阿英姑娘,你這是要用這些湯湯水水撐死爺嗎?」
「既然三爺不惜命,我幫您一把算了,」阿英氣道:「您自個兒都無所謂了,旁人還跟著瞎操什麼心!」
「是呀,你瞎操什麼心,又不是不知道我這病,不過是在熬日子罷了。」徒元升長嘆一聲。
阿英猛地心下一酸,別過頭去,擦了擦眼裡的淚。
徒元升瞧出把人惹哭了,少不得陪笑道:「阿英,過來陪我說說話。」
「有什麼可說的,」阿英口中賭著氣,人卻很快走到了近前。
「坐在這兒,」徒元升拍拍床邊,道:「我有話和你說。」
阿英坐了過去,細心地幫徒元升將身上錦被整了整。
「等我死之後,你還是回西北吧!不是說你爹娘和家人都在那兒嗎。」徒元升問道。
阿英臉色一變,道:「三爺這說的什麼話,我是福王府老太妃賞您的,自是您擱哪,我擱哪,你別拿死來嚇唬人。」而且,她的家根本不是西北,她的家現在在京城。
「不和你開玩笑,」徒元升仰頭嘆了一聲,「人在這世上,終究是要死的,你跟了我也有好些年,想來除了陪著一起在西北苦捱,我也沒給過你好日子,這會子我也要走了,總得儘力幫你安排好。」
「不用您費這心思。」阿英冷笑道,說著,她就準備走了。
「阿英,我是個廢人了,不值當你這個皇后表妹在我身邊伺候。」
阿英一怔。
「你怎麼知道?」
徒元升倒是「噗嗤」笑了,嘆道:「回去吧!」
阿英倔強起來:「我不。」
隨後說道:「我可不止是皇后的表妹,我還是皇上的人,皇上那頭讓我盯緊著您,有什麼異動立時報上去,」阿英幫徒元升整了整身後的靠墊,道:「這些年我這細作當得還算盡心,也勞三爺您容忍了。」
徒元升搖搖頭去。
阿英沉聲說道:「我會和皇上和皇后表姐說的,您是個不屑玩那些花花腸子,任是跟誰都直來直去,這般人品,真是人間少有的君子。」
「阿英,倒是謝過你的信任了,」徒元升抓住阿英的手拍拍,「只怕……這一回,你要猜錯了。」
「您什麼意思?」阿英不由一驚。
「我給你寫一封信,你給遞到皇上跟前去,」徒元升笑笑便準備起床。
阿英忙阻止,「三爺,您今日喝多了,等酒醒之後再想想自個兒之前的話……我雖是那頭派的,可也是您的人,您別讓我做為難的事。」
「傻丫頭,」徒元升硬撐著下了床,「有了這一封信,你便立下大功一件,以後就能交了差,等我死後,你身家清白,又是皇後娘娘的表妹,找個好男人改嫁,再尋個自己喜歡的去處,」
「您說什麼呀!」阿英向來拗不過徒元升,強忍了淚將人扶到書案前,先逼著他將兩碗苦藥灌了下去,然後便在一旁替徒元升磨墨。
這時候,外面管家喊道:「爺,四爺過來了。」
徒元升一怔,嘆道:「讓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