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見歡
京城與雲水鎮全然兩番氣象,天子腳下,連平民百姓似乎都自覺高抬了幾分,雲水鎮上的百姓皆是平淡度日,不問世事的,可在京城,百姓們茶餘飯後最大的談資莫過於朝堂里的八卦事了。
某某侍郎近來又新納了一名小妾,某某尚書家丟了幾件貴重珍寶,南越的使臣被紈絝公子帶到賭坊去輸得連褲子都沒剩下……諸如此類的八卦常常能聽到好事之人在酒肆茶坊說得眉飛色舞,就好像自己親眼看到一般。
雲徹坐在馬車裡,掀開車簾看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都城。兩年了,他在北燕之地飽受風沙折磨,質子的不自由,寄人籬下、忍氣吞聲的日子磨礪了他的心智。也許,他早在決定出使北燕之時,就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
皇帝自然也想過辦法或換、或救他回京,只是大楚內憂外患,積貧積弱,他身為皇子落在北燕之手,自然是對方極好的籌碼,又怎會輕易讓他逃脫呢?
可是皇帝到底還是疼愛他的,否則也不會派白羽軍這支最精銳的軍隊前往北境。但他不知道的卻是,就在他派出白羽軍不久,雲徹手下的一眾人,已經將他救了出來。
「父皇……」雲徹在心裡默默念著,眼眶不禁濕潤。
一旁睡了一路的明玉被外面市井的嘈雜聲吵醒,不由起來伸了個懶腰。外面是久違的鄉音,是許久未見的鄉容,明媚的陽光晃下樹的影子,明國公府就在前面不遠處。
烈風終於從暗處出來,掀開了車簾,朝明玉道:「九小姐,到家了。」
家……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卻惹得明玉心中傷懷。
雲徹見她怔忡不語,說道:「小玉,你到家了,怎麼不進去呢?」
「我……我怕……」
「怕什麼,這是你家呀。」
「我怕爹爹還在生我的氣,我不聲不響走了兩年,他心裡一定氣壞了吧。」明玉看向烈風。
烈風回道:「屬下前兩日便送信回府,說是今日會到,相信侯爺現在一定就在府中等著小姐呢!」
明國公府仍是兩年前的舊模樣,明玉剛一踏進門,只見一個身著藍紋錦衣的少年從裡面迎出來,滿臉笑意,老遠就喊:「九妹,烈風傳了信來,說你今日回來,快過來給四哥瞧瞧!」
這少年看起來面容溫和,但性情卻是十分跳脫,他一走到明玉跟前就把她一把抱起來,嚷道:「哎喲喲,我的小九妹,你這出去兩年,身子骨都輕了,瞧瞧,臉都晒黑了!」
明玉笑起來,拍著他道:「四哥,你怎麼還是這個性子,一點兒都沒變。你瞧瞧,我可是長高了?現在我可夠上你的眉梢了呢!」
「好好好,」少年一臉寵溺,「我的小九妹長高了,也長大了呢!」
少年放下明玉,這才瞧見她身後的雲徹,頓時莊重起神色,道:「還有客人啊。」
明玉將雲徹拉到身前,道:「這是我在雲水鎮認識的朋友,雲徹。」隨即轉向雲徹說,「這是我四哥,明睿。」
「四公子。」雲徹行了一禮。
「對了,我師父百里先生可在京城?雲公子中了毒,需得師父前來幫他解毒。」
明睿撇撇嘴道:「你瞧你,一回來就先問你師父,你可知爹爹挂念你,都病倒了!百里先生正在府里,為爹爹診脈呢!」
明玉一聽,急道:「爹爹病了?快帶我去見他!」
此時明玉已經沒工夫再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了,她急急衝到父親明言正的房裡,左右伺候的下人甚至都沒看清來人是誰,明玉已經到了明言正的床前。
百里鵲果然也在,他剛給明侯診完脈,正想走,卻未想自己這個鐘愛的小徒兒竟突然出現在這裡,眼中含淚,跪倒在明侯床前,哭道:「爹爹,玉兒回來了,玉兒錯了,您別再生我的氣了。師父,我爹爹得了什麼病?可要緊?」
百里鵲笑了起來:「小玉,你倒是捨得回來了,你可知你爹爹多麼挂念你。你爹爹堂堂侯爺,可是得了這牽挂女兒的心病了!」
明言正掀開床簾坐了起來,精瘦的臉上目光銳利,只是望向明玉時,那銳利都化為了慈愛。
明玉見父親精神矍鑠,並未有生病的樣子,可臉色卻是肅然,看不出是喜是怒,他看著明玉,半晌輕嘆一聲道:「小玉,回來就好,過去是爹爹錯了,你走了兩年,爹爹也想明白了,以後但凡你不願的事,爹爹絕不會勉強你去做。你既回來了,答應爹爹,可別再走了,好嗎?」
明言正畢竟是侯爺之尊,又是朝堂重臣,平日里除了對皇上,哪裡會有這樣低頭認錯的時候。明玉聽父親自責,心中一酸,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泣道:「爹爹,女兒不孝,女兒以後一定聽爹爹話,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百里鵲在旁撫掌笑道:「好好好,太好了,侯爺等了兩年,這掌上明珠可算是回來了啊!」
「那爹爹……您的身子?」明玉上前跪在明侯身旁,拉著他的手問道。
「侯爺身子好著呢,老夫來,不過是每月例行診脈罷了!」百里鵲笑道。
「好你個四哥,居然騙我!」明玉跳起來,也不顧父親和師父都在,只追著要打明睿。明睿左逃右避,嘴裡嚷著:「要不是我騙你,你哪會這麼快認錯,說不定你現在都不敢進爹爹房門呢,你不感謝我,還要打我,太沒天理了吧!」
「好了小玉,快別和你四哥鬧了。對了,你不是還有客人嗎?」明侯問道。
明玉這才想起來,她剛才擔心父親,一溜煙跑了過來,卻忘記了把雲徹和玄義兩個丟在了外面。
「既是客人,需得好好招待,我已命人將聽雪軒收拾了出來,就讓客人先暫住在那裡吧。」
明玉點點頭,對百里鵲道:「對了,師父,我朋友在來京城之前不慎中了毒,既然您今日在,就給他看看可好?」
百里鵲捋了捋白須道:「既是我的小玉兒開口,為師豈有不從之理?只是你雖叫我一聲師父,可我這醫術你卻只學了個皮毛,說出去豈不是壞了我的招牌?幫你救朋友可以,只是往後,你可要好好跟著我習學,再不得偷懶了。」
明玉吐吐舌頭,小時候一時興起非要纏著百里鵲拜師,可學了一陣她便發現自己其實對醫術並不感興趣,比起擺弄這些草藥、針灸,她還是對馬廄里的馬兒更感興趣些。不過百里鵲卻是真心疼她,常說她是有資質的,只要好好培養,假以時日,在醫術上定能有所成。
身為京城第一名醫,雲徹身上的毒對百里鵲來說根本不足掛齒。百里鵲看過雲徹后便說,這毒雖是致命,但並非稀奇罕見,倒是不難解。稀奇的卻是從雲水鎮一直到京城這十幾日,雲徹竟全憑那珍奇無比的保命丸拖著,將保命丸當補藥這般吃,這少年公子想來並不簡單。百里鵲給雲徹施了針,說道:「公子放心,這毒被壓制在血液之中,並未擴散,只是要徹底根除,還是需得花上一些時日。每隔五日我會來給公子針灸一次,再服用我所配置的藥丸,二十日之後,公子便無礙了。」
雲徹點點頭,百里先生的大名他也是聽過的,知道他是霽月清風的性格,又視名利如浮雲,若是給他金銀財寶,倒是將他看低了。是以雲徹只是深深一躬,向百里鵲行了一個大禮。
「先生大恩,在下銘記,他日若先生有任何差遣,只要在下能力所及,定會替先生辦到。」
百里鵲笑著搖搖手:「我救你,不過是為了小玉兒,若在平日,老夫治病救人只憑自己喜好,看得順眼的人哪怕分文不施我也會救,氣味不投之人哪怕將金山銀山堆在我的眼前,那我也是不會理睬的。」
雲徹心道,這百里鵲和明玉倒是一個性子的人,怪道他會受小玉為徒。只是看他神情,似乎自己是屬於和他氣味不投的那一部分人,遂不再多言。
這聽雪軒雖不大,但格局卻是別緻,設計之人將江南園林的移步換景,曲徑通幽之妙處用在了不少地方。小小庭院,寧靜幽適,皓月當空,清風徐來,坐在軒中聽蟲鳴,飲清茶,也別有一番雅趣。
夜漸深,玄義給雲徹拿了一件披風披上:「殿下,明侯今夜一定會來嗎?」
雲徹笑了笑:「他的侍衛定早將我的身份通報,今夜,他一定會來。」
話音剛落,聽雪軒中便多了一個人影,明言正身著墨色暗紋錦衣,立在院中,見了雲徹,明言正神色恭敬,行禮道:「參見端王殿下。」
雲徹趕忙起身,虛扶一下道:「明侯快不必多禮,如今我是以小玉朋友的身份暫住侯府,這些禮數都免了吧。侯爺請坐下說話。」
兩人坐了下來,明言正道:「殿下兩年前以皇子之尊出使北燕,未料北燕人竟將殿下扣下做了人質。這兩年來,皇上一直想著如何將殿下救回,沒想到這次卻是小女陰差陽錯將殿下救了回來。不知殿下打算何時回宮面見聖上?」
雲徹道:「我既回來了,自然是要進宮面見父皇、母妃的。只是想來明侯也知道,我這一路兇險異常,除了北燕人的搜捕追殺,還有一批不知身份的黑衣人也一直想要取我性命。」
明言正看了看雲徹:「殿下覺得這是何人所為?」
雲徹苦笑:「我一出北燕,就費盡心機想要置我於死地,自然是早就暗中盯著我,不希望我回到京城。敢問明侯,如今父皇身邊,最得寵的皇子是哪位?」
「是景王殿下。」
雲徹點點頭,心下瞭然。皇上對他一向疼愛,當初派他出使北燕,一來是他自己極力要求,希望能得到歷練,二來更是皇上希望藉此讓他多掙些政績,給朝臣們看的。只是沒想到,他會被囚兩年,而如今,他欲回京,自然是令一些人心頭難安了。
「殿下覺得是景王?」明言正蹙蹙眉問道,雖然他對這個景王也並無什麼好感,只是對皇子暗下殺手這樣天大的事,若真是如此,那景王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我只是猜測罷了,只不過他們之前失了手,再加上侯爺的暗衛一路護送,想來他們不明就裡,也不敢輕舉妄動。現在我回京的消息,想要殺我之人定是也知道了,我想懇求侯爺一件事。」
明言正道:「殿下言重。」
雲徹道:「我想煩請侯爺替我稟明父皇我已回京,也想請侯爺將那日我遭人暗算之事告知父皇,我相信父皇知道后必會明察一切。」
明言正聽是這件事,便道:「殿下不必客氣,烈風救回殿下實屬巧合,明早我便會進宮面聖,將殿下回京之事奏明皇上。」
「還有一事。」雲徹頓了頓,道,「我認識小玉的時候,刻意隱去了姓,她一直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希望侯爺不要告訴她我是大楚的十二皇子。」
明言正雙眉微皺,問道:「這是為何?」
「小玉是個性情直爽之人,我與她相交,無拘無束,若是她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不知還是否能把我當做她的朋友。」雲徹想起這些日子和明玉一起的經歷,不由感慨,他自小長在深宮,又是個克己自守之人,身邊從未有過這樣不拘束縛之人,明玉對他而言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更是他的生死之交。
「朋友……」明言正臉色有些憂慮,「殿下高抬小女了,她呀,就是從小被我寵壞了,才養成了這麼一個隨性散漫的脾性,殿下不要見怪才是。」
散漫隨性,雲徹輕呡一口杯中茶。對他這樣從小在父皇的期許,母妃的管教下循規蹈矩長成的人來說,這四個字是多麼令他嚮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