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阿拉斯加08
08
後面大段大段的文字都像會跳舞一樣,沈朝夕根本看不進去。
她知道自己是個養女,自從到了沈家就謹小慎微,把一切都做到最好。沈檸希望她有優異的成績,她就沒日沒夜的學習,天分不高,勤來補拙。沈家需要一個學金融的人,沈檸希望是她,於是她拼了命地考上了金融系,即使她並不喜歡這一門學科。
沈檸對她似乎一直很好,又似乎一點都不好。
沈朝夕拚命地回憶,可記憶就像個調皮的孩子,不管她怎麼努力去哄,它始終不肯順服。
別人失憶,她也失憶,別人把事情光個精光那也就乾淨了,偏偏她這兒忘記點,那兒忘記點,還自己胡編亂造算怎麼回事?失憶還能這樣失?這簡直刷新了她的認知度,改變了她對人生的想法,同時也把失憶這一病症往上拉高了一個度。
她記得自己住在離市中心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魚龍混雜,常常會有奇奇怪怪的打架事件發生,走過的時候如果不躲著,很容易誤傷,上學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坐上公交車,如果運氣不好,沒有坐上公交車,要走很長很長時間。
她還記得自己住在漂亮的花園小陽房裡,過著如公主一樣的生活,家裡有大大的院子,裡面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與草。只是,這個場景並不清晰,模模糊糊的。
她的母親沈寧是一個賣內衣的小攤販,粗胳膊粗腿,連噪子也粗啞,和人討價還價起來很粗暴,大概從骨子裡就是一個簡單粗暴的人吧,反正從來不會細聲細語地說話。非常有力氣,城管一來,能拖著巨大的紅白藍膠袋跑一整條街不帶喘氣。
相對於沈寧,沈檸則是另外一種人,優雅幹練,心思縝密。絕對不可能從她端莊的儀容底下看出她的心思,說起話來非常溫柔,卻能讓人覺得冷淡與疏離。
沈朝夕抱著自己的頭,不斷地回憶著,可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往郵件下面看去,可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看下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五十二歲死於乳腺癌。
五十二歲死於乳腺癌?
不知道為什麼,沈朝夕看到這一句的時候,心底格外難過,像是硬生生地缺了一塊東西一樣,只覺得空洞洞的,無論怎麼樣都填不滿了似的。她吸了吸鼻子,這種難過是從心底突然間升騰而起,根本無法壓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伸手摸摸了摸臉頰,居然是濕的。
原來她哭了?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淚是自己落下來的,只覺得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第一次知道,原來會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難過。明明什麼都不記得,可是就是覺得非常難過,眼淚一點一點地往下落,她用手背卻擦了又擦。
沈朝夕最終還是給年初打了一個電話。
「喂?」年初並沒有聽見說話的聲音,又叫了幾聲,仍舊沒有回聲,隱約聽到抽泣聲,心底一驚,忙問,「你在哭?」
沈朝夕擦了擦鼻子,「沒有。」
「我不信。」想了想,年初才問,「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沈朝夕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很難過。」
年初沒有辦法感同身受,卻也只是說:「你看到關於你養母的事了?」
「嗯。」沈朝夕淡淡地應了一聲。
年初輕輕地說:「我卻查過,聽說她對你很好,把所有的錢都用來給你上學了。」
「嗯。」
「聽說她最喜歡說的話是,我的女兒小夕陽啊,很了不起,考上C市最好的學校,高中的時候讀的是C市第一高級中學,大學也很了不起,考到了C大分數最高的專業。」
「嗯。」
「還有,她一直沒有放棄治療你的腳。」
「嗯。」
沈朝夕一邊應,一邊覺得心裡更難受了。想不起一個很重要的人,這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難過吧。這個人養育了她很多年,給了她很多很多的愛,可是她卻輕易地把這個人忘記了。她痛恨自己的無情無義,偏偏什麼都做不到。
電話那頭的年初只聽到沈朝夕輕輕地應聲,這一聲一聲,落到她心裡卻顯得格外沉重。她見過許多遇到事就歇斯底里地喊叫的人,也許到過許多淚流滿面嚎啕大哭的人,可沈朝夕似乎平靜地過了頭。
「朝夕,節哀順變。」
「嗯。」
「朝夕……」年初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沈朝夕,那是一個已經過世多年人,但對沈朝夕而言應當很重要。
良久,沈朝夕才說:「我沒事,你有沒有代我去看她?」
「嗯,去看了,墓地選得很好,照片也很好看,笑容燦爛。」年初盡量用喜悅一些的聲音說。
沈朝夕聽完她說的,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謝謝」。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得讓人害怕。
「朝夕,你……」年初剛想安慰她,卻又聽見她平靜地說,「我不難過,只是覺得很遺憾,已經隔了很多年,沒有去看過她了。」
沈朝夕的聲音聽上去一點也不輕鬆,年初不知是不是被她傳染了一樣,只覺得心裡像被一塊大石壓住了一樣,沉重極了。
「沒關係,我們以後補上。」
「嗯。」她輕輕地應了聲,眼眶有些濕,可不知怎麼的,眼淚卻落不下來了。
這世上總有一些難過,從最初的淚流滿面,到最後的無法落淚。難過久了,也就這樣了。值得難過的事有很多,卻不是每件事都能大肆發泄,很多事到最後也只能在心的最深處,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自己罷了。
沈朝夕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睡著的,阿拉斯加的白晝實在太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望著窗外的天,永遠是白天的模樣,根本無法入睡。
她想著自己忘記掉的一切,只覺得很難過。
原本她以為自己只是忘記了徐慕,可是原來並不是這樣,她忘記了很多很多事,也忘記了很多很多人。可她的記憶里也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這一些,足夠真實嗎?
沈檸給了她很多很多物質的東西,讓她能夠隨心所欲地生活,對她也很好,有求必應。可是,總讓她覺得不真實。
那一年她發燒到三十九度,整個宿舍里的人都去上課了,她迷迷糊糊地給沈檸打電話,沈檸只是派了張特助來看她,她燒得實在太嚴重了,張特助也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到醫院裡去。她在醫院裡躺了很久,掛完了兩瓶水,沈檸才出現,看到她醒了,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沒事吧。」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養女,不該奢求太多的東西。
可是現在她又知道了些什麼。
她睡得昏昏沉沉的,可又因為心裡有事,沒有睡沉,迷迷糊糊地覺察到有人在摸她的臉,心底一沉,伸出手按住那隻手,耳邊卻響起格外熟悉的聲音,「你醒了?」
這個聲音,低沉悅耳,偏偏此時格外緊張。
沈朝夕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徐慕那一張俊朗的臉。
「大幕?」也不知道怎麼的,沈朝夕脫口而出就是他的昵稱。
徐慕神色微變,很快就收斂起來,幾乎沒有讓沈朝夕發覺。他的目光落在沈朝夕臉上,長久的徘徊,讓沈朝夕有些訝異,「你臉色不太好,我去醫生來看看吧。」
「我沒事。」沈朝夕搖了搖頭。
「臉這麼白,怎麼會沒事。」徐慕低低地嘆了口氣,這麼些年,她似乎在照顧自己這方面始終有些欠缺。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裡,她是怎麼度過的,他突然就沒來由地心疼了起來。
「我真沒事,只是……」沈朝夕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對他的喜歡越來越深,就越不希望他也陷入她的困境,總想讓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可似乎他每一次看到的都是她狼狽的一面?
沈朝夕臉上露出的神情,讓徐慕心頭一跳,她很少露出這樣難過的一面,可他又吃不准她是因為什麼事難過。
「怎麼了?」徐慕坐到她的床邊,柔聲問。
沈朝夕望著他,欲言又止。
「朝夕?」他叫她的名字,沒有多少語氣變化,可卻讓沈朝夕心底微暖。
總有這樣一個人,能讓她願意相信。
沈朝夕做了個深呼吸,突然伸手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似乎想要汲取他身上一點點溫暖。
「朝夕?」徐慕的語氣有些急,一直以來,他認識的沈朝夕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大幕。」沈朝夕伸手抱住他的腰,整個人靠在他的懷裡,此時她才覺得心裡的那些難過都開始慢慢消退。
「怎麼了?」徐慕聽得出,她的聲音沉悶又悲愴,似乎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隨後,他聽見沈朝夕平靜地說:「沈檸,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徐慕微微一怔,「你……」他沒有說下去,又聽見她說,「可是我想不起來。」
徐慕抿著唇,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伸手用力地抱住她,「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可是……我的養母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