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向南枝】
送到明霜跟前的丫頭長得都水靈,小小個兒的,單從模樣來看瞧不出什麼分別,不過人心隔肚皮呢,誰知道打的什麼盤算。
她簡單問過姓名家境,最後挑了兩個年紀最小的,從前在漿洗房做事的女孩兒,一個取名未晚,一個取名尚早,另外還有幾個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總共多了四五個人,一日下來院子里就開始熱鬧了。
丫頭們年紀小,都是十歲出頭,難得從苦活兒里跳出來,一個兩個別提多高興,在大院兒里澆花弄草,有說有笑,心無城府的樣子。
明霜午後睡醒就捧了熱茶坐著輪椅在門口看她們玩兒,唇邊滿是笑意。杏遙端了糕點出來,一見這鬧騰騰的模樣登時嘆氣。
「小姐在這兒呢,你們還有規矩沒有了?」
一聽她呵斥,幾個小姑娘忙噤聲,乖乖兒地閉了嘴。明霜回頭笑她:「罵什麼呀,讓她們鬧吧,我瞧著高興。」
杏遙噘著嘴埋怨她:「您又慣著她們,沒的到時候再養一窩主子出來。」
「不會的。」
新來的丫頭還小,她看了一陣,撿了兩個毽子扔給她們踢,陽光下的生命鮮活不盡。
江城抱劍站在一旁,餘光就瞥見明霜盯著那兩個踢毽子的小丫頭看,眼底里的神色說不清道不明。
知道她的腿有傷,只是不知是如何傷的,又能不能醫好,但看她那樣艷羨的神情,一時間,連他也覺得心裡莫名的酸澀。
「小姐,小姐!」未晚從外面跑進來,急急通稟道,「大小姐來了!」
明霜喝茶的手一頓。
她病了這麼久,明錦不過就頭幾天來看過她,隔了大半個月,眼下來作甚麼?
「遙遙,去準備茶點。」
「誒。」
明錦是明家的長女,葉夫人所出,在府里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葉夫人養得好,她即便家中也是溫婉賢淑,舉止端莊,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雖說容貌一般,但往椅子上一坐,茶水一端,整個就是一家之主的模樣,和太太很像。
「霜兒病了這麼久,身子可好些了?怪姐姐太忙,正趕上清明祭祖的事兒,都沒抽空來看看你。」
你就是不忙想來也沒空看我。
明霜笑著點頭:「我大好了,多謝姐姐關心。」
「聽說你把房裡的丫頭都換了?」明錦颳了茶葉喝了一口,「也是應該的,你才來,撥來的丫頭從前都是別家主子屋裡的,難免不把你當回事。伺候的人還是自己用著順手的才好。」
「嗯,姐姐說的是。」
「出了這樣的事,也是我的不對。」她搖頭,「太太讓我幫著打理後院,我一忙暈了頭就容易疏忽,沒能面面俱到。」
她還是笑:「家裡人那麼多呢,一兩個顧不到也是人之常情,姐姐不用太自責。」
明錦說話就是喜歡繞彎兒,扯了半盞茶時間她還在寒暄,終於等明霜按耐不住要直截了當問她所為何事時,她總算開口了。
「你這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病了一場,不是姐姐說,你還是應該在家多休養一段時間。」
「怎麼?」聽她話裡有話,明霜笑問,「我有什麼非得出去的理由么?」
「爹爹沒告訴你?」明錦故作吃驚,繼而嘆氣,「他也是喜歡你的緊,就怕你受委屈。前些時日和夫人說想讓你跟著陳掌柜去學著打理他名下的幾間鋪子,你瞧你本就不舒服,更何況女兒家在外拋頭露面,也不成體統。」
原來是這樣。
明見書是個重情義的人,因為腿傷本就覺得虧欠她,如今又落水害病,便想用這法子來彌補她,指不定往後還會把店鋪記到她名下去。聽上去是很好,不過他到底不了解內宅里那些人的心思。
依葉夫人的性子,會同意才怪了。
「是啊,我也那麼覺得。」明霜喝著茶,順著她的話說,「而且我又不懂,學來做什麼?」
聽到她這樣說,明錦微微一笑。
「妹妹能明白這一點最好。」
探完了口風,也提了醒,明錦帶著自己的丫頭告辭離開。她前腳剛走,明綉後腳就跟了進來。
「小姐,三小姐來了。」
明霜摁著眉心嘆氣。
真的是好煩。
明綉小她一歲多,眼下才及笄,是由她親娘帶大的,張姨娘家境雖好,可當初進門時不光彩,是爹爹在外偷的腥,府上但凡有點身份的都不愛搭理她。再加上她這個人眼皮子淺,教出來的明綉更是囂張跋扈,心眼兒多且愛使小性兒,可論心機論手段又比不過明錦。
「方才看見大姐姐了。」她喝完茶,擠眉弄眼地湊到明霜旁邊,「她是不是特地來叫姐姐你別出去拋頭露面?」
「就是呀。」明霜也不瞞她,點點頭,「我還在發愁怎麼辦好。」
「那是怕你搶了她的風頭。」明綉拉著她衣擺小聲道,「你想呀,她現在跟著太太管家裡的事,不過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姐姐要是管了鋪子,那就不一樣了,往後太太歇下了,指不定由你來主持中饋,太太素來瞧不起咱們,必然不依。」
明霜垂眸笑著飲茶,沒接話。
大家都當她是嫁不出去的,不過想想也是。
「姐姐,你我都是庶出。」明綉眨了眨眼睛,「從小到大沒少吃虧,總不能就這麼讓她們得意了去,誰咽得下這口氣啊?」
她在杭州住了五年,你們家這些烏煙瘴氣的事,她可沒參與。
明霜仍舊吃茶,想了想,問道:「妹妹這些年過得不好?」
「什麼好不好。怪我投錯了胎,本來不怨誰。可是她仗著身份欺負我,一日兩日就罷了,好幾年過來,我自然不甘心。」明綉委委屈屈地抹著眼角,「依我看啊,你落水保不齊是她乾的。」
「她今天動手害你,明天想必就要害我了。」她低低道,「咱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不如你和爹爹說,搬來我們倆一塊兒住吧?這樣你也安全一些。」
重頭戲原來在後面。
剛到府里時明見書給她的東西不少,就是月例也高出明綉許多,這是看準了她好拿捏,特地過來演一場同仇敵愾的起碼啊。
明霜暗笑道:真搬來說不定她連明年春天開什麼花都看不見了。
「爹爹已經安排了一個貼身侍衛給我,想來不用擔心那些下三濫的手段。而且我這腿不方便,和妹妹住一起多有打攪,再者,夫人那邊只怕也難說。」
抬眼望到不遠處的江城,明綉小聲「嘖」了一下。
明家的人和她不熟,平白無故獻的殷勤她可不敢接。
明綉勸了她半日,見她一直淡淡的,說話模稜兩可,久了也感到沒意思。最後只笑嘻嘻地把架子上擺著的那塊上好的雞血石討走,這一趟也算沒白來。
送走了她,明霜坐在院子里吹風,一言不發地望著門邊的方向。
江城站在她身後,適才聽了屋裡那些煩煩索索的對話,再看她的背影,只覺得很單薄。
明面上雖是明家的二小姐,但處境勢孤力寡,也難怪此前會遭人毒手。
就在這時,明霜低聲說道:「她們不喜歡我,那我也不要喜歡她們。」
語氣之冷,寒徹入骨。
江城不由微微側目。
這回她臉上沒有笑容,面無表情。
*
明錦明綉走後,好幾天里她都過得不舒坦,加上天氣又陰沉起來,心情愈發的抑鬱,胸口悶得發慌。終於等天放晴了,明霜便決定出門去散散心。
我朝自□□以來對女人家的束縛就小,未出閣的姑娘也可以在外走動,不過大戶人家稍微嚴格一些,比方說明家,官宦府上的小姐一個月只有幾日時間能夠外出。
明霜在杭州時和祖母住在一塊兒,規矩少,人也自由。並且久居杭州城的都知道她腿上有疾,故而就算走在街上也不會有太多人頻頻回顧。但京城就不一樣了,饒的是她早已習慣,卻也受不了一路上那麼多人神情古怪的盯過來。
早知如此,還是該命人備輛馬車的。
「杏遙。」她無奈道,「我們走小路。」
「去哪兒呀?」
「找個沒人的地方。」
杏遙為難地撓撓耳根,「小姐,我也才來不久,不是很認得路。」
「哎……」明霜嘆了口氣,「江侍衛。」
聞言,江城停下腳步,想了片刻,拱手道:「汴河河畔倒是有個清靜之地,不過並無美景可賞。」
「沒關係,你帶路。」
正是初春,楊柳青青,河水平靜,微風拂面,還帶了些許寒意。
四周果然是一個人都沒有,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明霜忍不住連連嘆息。
她出來就是打算看看人,找找樂子,現在倒好,一個人都沒有,這和家裡有什麼分別?
百無聊賴,閑得發慌,明霜皺著眉望向那滔滔河水,不自覺就把目光轉到旁邊的人身上。
江城本認真平視著前方,隱約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剛剛轉頭,恰好和明霜含笑的眸子對上,他慌忙調開視線。
然後很快就聽到她笑著問:「江侍衛,你功夫是不是很好?」
「……」
「會輕功么?跳上跳下的那種。」
他只好如實回答:「會。」
料到接下來不會有什麼好事。
果不其然,明霜把手一揚,「來,捉那隻鳥給我。」
呼啦啦一聲響,他旋身一躍,杏遙隨著他的動作仰頭又低頭,驚愕之際還不忘拍手讚歎:「江侍衛好俊的身手啊。」
江城握著那隻平平無奇的鳥雀遞到她手中,淡聲道:「小姐。」
明霜垂眸接過來,笑了一下,毫無徵兆的攤開掌心,那鳥兒即刻振翅高飛。
「哎呀。」她歪頭看他,「不小心。」
江城眉頭微顰,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再次躍上柳樹。
等拿到手中,明霜又放開,微笑道:「再抓。」
就這樣反反覆復二十來次,他捉了她又放,放了又命他捉,雖明擺著是在戲耍他,江城也沒怨言,每回她一開口,連吭也沒吭一聲,仍舊給她捉回來。看到最後,杏遙都不禁有點心疼。
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明霜從他手裡把那鳥兒小心捧過來,看見他手背都冒著細小的汗珠,忍不住莞爾。她撫過那隻表情生無可戀的鳥,再次放開。
江城輕輕喘著氣,正準備接著抓,她拍了拍手,喚住他:「好了,不玩了。」
他歇了歇,垂首施禮:「是。」
明霜自懷中取出帕子,「你過來。」
他並未多想,往前走了一步。
「再過來一些。」
他只好再走一步。
「低頭。」
江城剛剛俯下身,她拿著帕子抬手迎上來,眸中還是一如既往地含著幾分笑意,細細給他擦去額上的汗珠。
「辛苦了。」
這一瞬,不只是他,連杏遙也嚇得呆住。
他仿若觸電一般急忙往後退。
明霜也沒在意,心情甚好地深深吸了口氣。
「玩夠了,回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