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人情惡】
第二日一早,還沒到辰時,耳畔便聽得有翅膀撲騰的動靜,江城驟然驚醒,翻身起來。
窗邊的白鴿正在低頭吃昨天剩下的米粒,腳上仍系著一隻小竹筒,他伸手摸了摸鴿子,從竹筒里取出一張捲起的信箋。
展開之後,上面只有短短的幾行字,他卻漸漸皺起眉。站在原地遲疑了許久,他尋了火把紙條燒掉,換上衣衫去找明霜。
在屋外等了半個時辰她才起床,杏遙正打了水給她擦臉,抬頭見江城身形筆直地立在門邊,不由奇道:「怎麼了?」
他有些猶豫,「屬下……要告五日的假,特來請小姐的示下。」
聞言,杏遙倒是先吃了一驚:「這麼久?」
明霜睡意還沒散盡,稀里糊塗地就點頭:「好啊,幹什麼去呢?」
「見一個朋友,他遇到了些麻煩,可能要耽擱一段時間。」
「行,那你去吧。」明霜不曾有疑,「自己當心。」
「多謝小姐。」
這是他頭一回請這麼多天的假,原以為明霜會問上幾句,想不到竟如此順利。
等著江城出去,杏遙便抖抖外衫給她披上,語氣很不是滋味:「小姐您也太偏心了,我跟了您這麼久,還沒見您給我放過長假呢。」
「現在放你走,誰照顧我呀?」明霜揚起眉來,「你擔心什麼?再不久就嫁出去了,天天都閑在家裡,還怕沒假么?」
「您又打趣我!就知道江侍衛走了我准沒好日子過。」杏遙把眼一瞪,拿手去撓她胳肢窩,兩個人立時抖在一團兒,嘻嘻笑笑的,滿室歡聲。
從嚴府後門進去的時候,江城把頭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幸而這會兒天氣熱得厲害,四下里並沒多少人走動。
花廳旁邊即是書房,他此前是在嚴濤身邊做事的,對府里的格局比明府還要熟悉。兩邊的捲簾已經放下,屋內沒有點燈,顯得幽暗而清涼。
太師椅上正有人坐著,手裡拿了一卷書,江城朝他撩袍蹲下去,單膝而跪,抱拳施禮。
「起來吧,不要這麼見外啊。」那人聲音聽著很和藹,放下書,含笑著打量他。
「原本如此熱的天氣,也不想勞煩你,上回讓你辦的已經夠兇險了……」他一臉的心疼,語氣好像還分外慚愧。
江城神色平淡,頷首道:「這是屬下分內之事。」
那人搓了搓手,搖頭嘆氣,「如今遇到個很棘手的案子,你也知道啊,我手裡的人都不中用,要不是十萬火急也不會把你叫回來。」
江城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吱聲。
「這次南下治旱澇,上頭知曉有人貪墨,眼下返朝了,本官必須得給個說法。哎……都是迫於無奈,大家皆想活命,可這其中總得有個人來做冤大頭不是?」他拿手指瞧了瞧書桌,「我的脾氣,你是了解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緊,不殺不行啊……」
但凡他說出這種話,便是打算要滅其滿門。
「大人……」
江城本想推辭,不等他話出口,那人就道:「你跑一趟鄭州,我再派四個人隨你一同前往,這地址呢晚些時候會告訴你的。」
於是,抬手揮了揮,「去吧,啊,去吧去吧……」
他知道沒有推脫的機會,原地里猶豫再三,還是告辭退下。
科考的時間漸漸逼近,明英沒住幾日就走了。
江城不在的這些天里,明霜過得有點乏味,因為氣候熱,院子里的小丫們都是輪班,一個一個耷拉著腦袋在門邊坐著,毫無生氣,讓她看了也沒精打采起來。
杏遙在小竹凳上打絡子,回頭就瞧見陳阿元頂著烈日抬了個小竹筐往這邊走。
「阿元,大暑天的,你幹嘛呀?」
他趕緊跑到屋檐下乘涼,對明霜彎腰施禮,「二小姐好……這不,才結的新鮮蓮藕,冰鎮過的,特地拿來給小姐嘗嘗。」
明霜讓他進門來,招呼著丫頭把竹筐抬下去,「真是辛苦你了,這麼熱還跑過來……其實也不必這樣啊,晚些時候讓小廝送過來不也一樣么?」
「就怕吩咐了他們不上心,正巧劉總管叫我出去辦事呢,就順道過來了。」陳阿元拿袖子扇扇臉,喘了口氣,「您這邊如何?可缺什麼少什麼沒有?」
她笑道:「沒有沒有,你成天給我這兒送東西,還能少什麼?」
杏遙端了幾碗冰水給他們幾人解解渴,陳阿元倒也沒客氣,伸手接了咕嚕咕嚕往嘴裡灌。餘光偷偷打量四周,半天沒瞅見江城,他不禁問道:「江侍衛……不在么?」
「他家裡有事,告了幾日的假。」明霜笑問,「怎麼,還怕他?」
現在他也算是半個管事的人了,定然不像年初那麼畏首畏尾。對於江城,陳阿元也說不上是害怕,只是想起那日在他床下發現的血賬簿,便覺得此人心懷不軌,城府極深,留在二小姐身邊,指不定是有什麼壞心思。
二小姐心地好,肯定不知道是被利用了,他得想辦法提醒她。
「其實……」
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妥。
自己沒有證據,何況明霜護短得很,肯定不會相信自己一面之詞,想了想還是罷了。
明霜歪頭不解:「其實什麼?」
陳阿元咧嘴一笑:「其實……我還挺想找江侍衛學個一招半式防身呢,這樣往後就不會被人欺負了不是?」
「是呀,是呀。」提起江城,她無不自豪地撫掌笑道,「小江功夫可好了,等他回來,我讓他教你呀。」
「那就多謝小姐了。」說完,便搖頭暗嘆:果然,小姐很在乎他。
*
子夜人定初,明月如霜,霜照高牆。
遠在鄭州的一座大宅門內,火光閃爍,黑煙直衝雲霄,四下里儘是焦糊的氣味,刀光如電,人影攢動。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聲。
血腥味在空氣里瀰漫開來,黑衣的青年身著勁裝,抬眸望見這熊熊大火,滾滾的火舌似乎要將天幕吞沒。
他的劍沾著血,順著劍尖滑落在地。
周圍是令人心悸的悲鳴聲,如泣如訴,那人燈火下的眼神卻很淡漠,彷彿和手裡的劍一樣,絲毫沒有暖意。
慘叫聲就在他的腳邊,撕心裂肺。
時隔太久沒有見到這種場面,他已經快要習慣了那樣沐浴在陽春三月下的生活,下人奪人性命時便多了幾分遲疑。
滿目的殷紅在衣衫上不住綻開,袖擺被人抓住,垂眸看見一雙清亮的眼睛,帶著水汽,哀哀求饒。
他渾身一震,像是突然從世外桃源跌落到萬丈深淵。
她一定不知道這些事。
也永遠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事……
她只要安安樂樂地生活在那個平靜的院子里,就好了。
背後的一株矮樹在燃燒中怦然倒下。
劍刃鋒利如斯,映著月華濺出一道晶瑩的血水。
他攥緊劍柄,逆著火光,一步一步走向門外。
夜深人靜。
京城上下一片祥和。
明霜睡得正熟,朦朧中覺得眼前站了個人,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赫然看到江城一身黑衣立在對面,登時嚇了一跳。
「小江?」她困意瞬間散去了大半,支著身子坐起來,借著月光,隱約發現他臉色有些異樣,不禁問道,「怎麼了?」
明明告了五日的假,這才第三天。
策馬跑了一天一夜,他衣衫上全是風露,一路上滿腦子全是她,如今她就在自己身邊,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城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垂眸低聲問:「我,能抱抱你么?」
這還是明霜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愣了片刻后,唇邊的笑意便緩緩盪開,她把兩手伸出來,笑吟吟道:「想抱就抱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極輕極輕地環住她的腰,慢慢擁入懷中,動作謹慎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這麼急趕著回來,就為了這個么?」明霜靠在他胸前,忍不住發笑,「好了好了……知道不會告訴我的,有什麼不開心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從前你不也這樣安慰我的么?」
「我沒事。」江城埋首在她頸項間,近似貪婪地感受她身體的溫度,「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再過幾日,等今年的科舉過去,他就把一切都告訴她……
然後如她想的那樣,離開明家,離開嚴府,永不問世事。
明霜拍拍他的頭,哄小孩子一般說道:「好,沒事就好。」
*
一夜雨疏風驟,天氣略顯涼爽。
底下丫頭把涼茶端上桌,嚴濤拿著書卷的手已然僵住,青年正跪在他面前,微垂著頭,神情沉靜。
好半天,才他反應過來,「啊喲」一聲,放下書冊,表情十分糾結:「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你這會兒說要走,可為難本官了。」
「屬下慚愧。」江城語氣平靜,「當日贖身的錢兩,會按契約上的數目盡數奉還。」
「看來你這是打定主意了呀。」嚴濤歪在太師椅上,一副頭疼的模樣,「怎麼好好的,突然想著要走了?是本官虧待你了?」
「大人待屬下不薄,這份恩情屬下銘記於心。」他施禮道,「只是屬下漂泊半生,早已厭倦殺戮,希望後半輩子能夠安穩平常,如此而已。」
「嗯……你是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也是人之常情。」他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頷了頷首,卻又發愁地嘖了一聲,「可是眼下還有個小忙,不得不讓你出手……」
他表情變化得很豐富,一下猶豫一下搖頭一下又頷首,最後還是嘆道:「這樣吧……這件事事成之後,你我就算兩清,如何?」
江城並未多想就應下:「大人請說。」
嚴濤抓起桌上的兩個核桃,慢騰騰地在手裡轉動,「馬上就要科舉了,今年的主考是明見書的門徒,為了讓他兒子能夠順利高中,大概早已把考題弄到手了。」他微微一笑,「你想辦法謄抄一份,晚些時候我叫人同你在老地方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