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情如昨】
馬上顛簸得厲害,胃中翻湧不已,明霜緊揪著馬鬃,力持鎮定。喬清池將她圈在懷內,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她隔著斗篷回頭看,城中有禁軍湧出,好在人數不算多。喬家的那幫手下亦是傷亡慘重,眼見人已救到,如今各自四散逃開,以擾亂禁軍的注意。
喬清池帶著她繞過官道,直衝進密林之內,周圍的濃霧還未散去,著實是個很好的掩護。策馬行了許久,終於在塊山石後面尋得提早準備好的馬車,車夫正是之前帶走江城的那人,喬清池同他使了個眼色,隨即棄了馬,打起帘子抱明霜進去。
時間緊迫,還沒等坐穩,車子便搖晃著往前疾馳。
江城就倚在車內,雙目緊閉,臉色白得嚇人。
明霜上前去摟住他,看到他指尖上細細密密的針眼,知道是受過大刑,十指連心,一定疼死了。
刑部大牢的審訊手段她早有耳聞,鞭刑針刑夾棍,花樣多達上百種,進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撐過半日的,他待了那麼久,這身上該有多少傷啊……
大約是碰到痛處,聽到他顰眉悶哼了一聲,明霜忙鬆開手,含著淚問他:「哪裡不舒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江城睜開眼看她,神色漸漸起了些變化,他艱難地開口:「霜兒。」
「你還氣我么……」
明霜心裡一酸,淚已然落下,「不氣了不氣了,我再也不生你氣了,你要好起來,你可不能有事。」
他似乎鬆了口氣,閉上眼睛,滿足地輕嘆:「不氣就好……」
「你在牢里那段日子,我正好有傷。」他靠在她懷中,聲音微弱,「否則……那時候我就去劫獄了……」
「你別說話。」明霜咬著嘴唇,「我不怪你,什麼事都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江城輕輕嗯了一聲,許是累到極點,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失血太多,再這麼下去只怕不妙。明霜從窗邊往外看,所經之路荒涼無人,也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
聽到裡面沒有了動靜,喬清池這才彎腰進來,見她滿臉淚痕,心中也不是個滋味。
「他怎麼樣?」
明霜垂眸看向懷中的江城,輕輕搖頭:「睡了,我也不通醫術……必須請個大夫給他瞧瞧,再這麼下去……他可能會沒命的。」
喬清池略一打量,神色也沉了下來,「你閃開,這傷得止血,我先看看她的傷勢。」
幫不上什麼忙,明霜聽話地應了。喬清池正要解江城衣衫,手上一滯,又擰眉吩咐她:「怕嚇著你,最好別看,背過去。」
「我沒事。」她咬咬牙,把眼淚抹乾凈,定了定神,又重複道,「我沒事的。」
喬清池嘆了口氣,只得伸手把江城衣衫剝掉……
上身慘不忍睹,燙傷的痕迹尤其明顯,好在對方沒有下狠手,許是要留他一條命,全都是皮外傷,沒動到骨頭。
側目瞧見明霜有些發怔,他寬慰道:「傷成這樣已是萬幸了,等到了地方,上藥再清理一番,養十天半月就能好。」他說完,又頓了頓,「只希望傷口千萬別感染。」
荒郊野外沒有郎中,草藥雖然一大把,可是難尋,要感染得了風寒和其他併發症,那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簡單處理過傷口,喬清池將他衣衫掩好,「還有水么?喂他喝點。」
「嗯,還有。」明霜在馬車包袱里掏出水袋,從他手上把江城接過來,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江城嘴唇已乾裂脫皮,她拿帕子先沾了些水給他潤了潤,隨後才拖著他後頸往嘴裡喂。喬清池坐在窗邊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眸中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車輪子在山道上壓過枯葉,咯吱作響,明霜抬頭瞧見他,終於平復下心情,「你怎麼會來的?」
他頭靠在車壁上,漫不經心地作答:「來救你的不行么?」
她收回視線,不置可否。
喬清池瞥了她一眼,嘆道:「本就是欠你的,權當是為上次的事道歉了。」他說完咬了咬牙,「提前調開守城的戍衛,又擅自挪用喬家的死士,叫我大哥知道了我也難逃干係。把你送到目的地之後,我必須儘快趕回城。」
明霜這才反應過來:「去哪裡?」
「去……一個相對來說很安全的地方。」
整整趕了一天的路,直到暮色漸黑,滿天繁星的時候,才抵達山中一個小村落,一戶農家裡正亮著燈,遠遠便聽到犬吠聲。
喬清池下車去和屋主人說了些話,隨後上來扶江城和明霜。
這家住著個寡婦,膝下無兒無女,年紀瞧著約摸三十來歲,正在院中把一隻看門的黃狗趕到角落裡去。
江城的傷勢太重,跟著喬清池的隨從很快到村內找了個大夫過來。這種地方的醫生,醫術算不上高明,但聊勝於無。摸了脈門之後說是體虛,內傷沒有,不過好幾日滴水未進,五臟六腑也受不了,餘下的就是滿身的外傷了。
無論如何,只要能保住命,在她看來都是失而復得的欣喜。
喬清池匆匆叫人配方子抓藥,他帶的人手有限,折騰了幾個時辰,轉眼便是下半夜,已經不早了,他趕緊收拾了一包銀錢給明霜。
「你這段時間和他在這兒避避風頭,桂嬸是我朋友,缺什麼要什麼儘管找她,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們。」
他說話很急,瞧得出來是急於要走。不過幫到這種地步也算是難得,明霜頷首道了聲謝。
臨行前,喬清池還是不放心,下車來叮囑那婦人,「她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勞煩您給看護著些。冬天夜裡冷,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多備些被子和衣裳,千萬別凍著。」
桂嬸認真地點了下頭:「公子放心吧,您是我的恩人,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會照顧好姑娘的。」
喬清池又拿了點錢交給她,方才憂心忡忡地折回身子,再度上了馬車。
「啟程,趕路!」
他這一走,屋裡就有得忙了。
江城這一身衣裳得換掉,傷口也要儘快清洗上藥。在怎麼樣屋裡也只有兩個女人,桂嬸雖然年紀比明霜大,可也沒見過這麼猙獰的傷,動手時胳膊便不由發顫,明霜看不下去,輕輕推開她。
「我來吧,麻煩您打點熱水。」
「誒。」她樂得清閑,端起銅盆出去。
江城昏迷未醒,破舊的衫子和皮肉連在了一起,明霜拿起剪子把衣服剪開,饒是動作再輕柔,扯掉衣裳的時候,也引得他皺眉。
傷處的血已經凝固,她含淚咬咬牙,拿巾子一點一點給他洗乾淨。很快一盆清水就染滿了血色,桂嬸進進出出忙碌地給她換水。
不多時,身上正清洗完,配好了藥膏的大夫也氣喘吁吁趕過來。止血、上藥、包紮,等處理妥當時,天邊已泛出魚肚白。
桂嬸擦著一頭的汗水,把鍋里煮熟的米粥給他們盛上來。
老大夫捧著碗吃得噗嗤作響,年紀大了實在是不比年輕人精神頭旺,他打了個呵欠,就地趴在桌上睡了。
明霜卻仍坐在床邊,專心致志地給江城擦拭臉上的污垢。
「姑娘,吃點東西吧,身體要緊啊。」桂嬸把粥碗遞過去。
明霜端起碗,雖說沒什麼胃口,卻也飛快喝完,然後又擔憂:「他呢?不吃東西可以么?」
老大夫聞言支起頭解釋:「你現在喂他吃他也吃不了,等等吧,照這個樣子,應該很快就能醒過來。」
「真的?他不會醒不過來吧?」
「皮外傷,沒那麼糟糕。」老大夫正要接著睡,想了想,又補充,「不過要是發燒就難說了,沒準兒到時候會把腦子燒壞。」
她聽得一怔,只好緊緊握住江城的手,祈禱著別再出什麼問題。
忙了一個通宵,桂嬸和老大夫各自回去歇下。明霜仍守在江城旁邊,寸步不離。這段日子他受了太多的苦,頭髮上沾著血跡,她耐著性子拿水來給他梳洗,彷彿上次在河邊他給自己洗頭髮一樣,一縷一縷,洗得乾乾淨淨。
待她收拾完畢,再回頭去給他束好頭髮。江城臉上也有一道傷,儘管口子不深,那麼瞧去依然駭人。明霜心疼地撫摸他側臉,想著從前自己調侃他生得英俊,如今回憶起來不由感慨萬千,禁不住想哭,忙強忍著狠狠收住,暗罵自己沒用。
「他好好的,就在這兒,有什麼好哭的。」明霜忍下酸楚,歪頭趴在江城身邊一眨不眨地看他,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
然而饒是再仔細小心,當天夜裡江城還是發燒了。
老大夫說這是傷口發炎的表現,必須得想辦法把燒退下來。葯餵了一碗接著一碗,喝是想辦法讓他喝下去了,但是額間還是熱得燙手。
老醫生擺首嘆氣,「哎,真頭疼啊。」
明霜往江城額上試了試溫度,著急道:「會有什麼事么?」
「我說不好,保不齊會被燒成個傻子。」
她一聽就蒙了。
這要一醒來成個傻子,那該怎麼辦?
訥訥的發了一會兒呆,她把心一橫,咬咬牙,心道:罷了罷了,要是傻了也認了,她照顧他一輩子!
一個瘸子照顧一個傻子,想想還是挺好玩的。
她勉強安慰自己。
床上棉被厚厚的疊了兩三層,聽說這樣捂著出一身好可以加快退燒。明霜就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偶爾拿手探探他的頭上的熱度,一坐就是一整晚。農婦家僅有兩間屋,她不好打攪人家,又怕江城的病情反覆,索性睡在他屋裡,被子往地上一鋪,就地便睡了。
桂嬸家有自己的土地,平時有一大堆干農活要干,自從他們倆來了之後已經耽擱了好幾日,明霜也過意不去,只說自己能照顧好自己,讓她不用擔心。
白天屋裡就剩他們兩個人,院子里蹲一條黃狗,明霜在江城旁邊坐著發獃,手邊擺了一個裝滿水的銅盆,不時把他額上的帕子換下來,擰乾,又放上去,如此循環……
睡夢裡恍惚覺得胳膊上有些沉,刺目陽光地打在眼皮上,隱隱讓人感到不適。江城正想抬手遮擋,奈何右臂完全動彈不得,迷濛間疼痛從四肢百骸傳過來,很快人就清醒了。
他睜開眼,垂眸便看見明霜抱著他胳膊沉沉而眠,憔悴的睡顏不自覺讓人心疼。原本沒想叫醒她,然而明霜似是有所知覺一般,睜眼醒了過來。
一抬眸見到他,她猛地一震,欣喜道:「你醒了?!」
江城微笑著點點頭,伸出手去撫上她臉旁,眸中無比眷戀。
明霜握著他的手,一面又去試他額間的溫度,「燒也退了,太好了……你身上還疼么?」
他搖了搖頭,只啞著聲音道:「有些渴。」
「渴……好好,你等等我。」
江城發現床邊立著一副木質的長拐,她轉過身去,扶著木拐一搖一晃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茶水回來,一路上灑了不少。
因為手上有傷不便接茶杯,他索性低下頭,就著她的手把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