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蝶戀花】
本應在上月就舉行的大朝會,整整遲了三十天。
宮中動蕩,政權頻繁交替,各國朝貢的使臣都在館舍中等待了數日,當今皇帝必須得給他們一個交代。若推掉今年的朝會,只怕會讓別國有所誤會,屆時伺機作亂那就更雪上加霜了。
所以,這個宴會是必然是要舉行的,不僅要照常舉辦,還得舉辦得隆重盛大,不讓這些使臣看出他新帝新政,根基不穩。
第一日,使臣入朝覲見,第二日便於相國寺燒香禮佛,待到第三日才是南花園射箭觀賽。
這地方極大,寬敞,還沒到初春,地上草木未生,很適合跑馬。
明霜來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女眷在場,品茶吃點心,談笑風生。能隨行接待使臣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僚,這些親眷自也各有品級。
自己常年在江南,和她們不熟,這般場合明霜本是不願來的,但江城既說了,她也不想令他為難。
聖駕未到,場上只是奏樂,偶有文舞或舞武在檯子上舞蹈助興。別國使臣離得遠,看得出都瞧得津津有味。
她這邊坐的全是朝里大臣的家眷,從前有那麼幾個有過一面之緣,看著還算眼熟。
杏遙剛推著明霜到桌前落座,在旁的說話的幾人立時住了聲,竊竊私語了幾句。她也不在意,端了茶水,掀開蓋子刮上面的浮沫。
「明夫人來得晚,這茶水都快涼了,這麼喝著哪裡好。」有人上前來搭話。其實這桌上的茶水每隔一陣就有人添換,她手裡的這杯還熱著,然而那人卻忙招呼內侍給她換茶。
明霜客氣道:「有勞了。」
「說哪裡話,這麼點小事。」
一旦有人開了頭,餘下的氣氛就松活起來,四周的女眷皆往此處靠了靠,挨在她身邊問長問短。
一會兒誇她氣色好,一會兒又贊她緞子新鮮,玉佩好看,香囊精緻。
「夫人是南方人,果真和咱們不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那股詩情畫意的韻味,水靈得很。」
「可不是么,江大人功夫了得,俊朗不凡,夫人溫婉柔美,知書達理,這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又有人頷首笑道:「早聽說江大人對夫人極好,成日里悉心照顧著,從不讓下人幫忙。我可真是羨慕。」
「是啊,像江大人如此人品的夫婿,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了。」
誇她自己倒是沒什麼感覺,但聽她們讚美江城,明霜心裡也不由高興。
原來被人奉承是這種滋味,難怪當初陸朝會提拔她爹爹,明知對方是溜須拍馬,但不得不說,聽到耳朵里是挺暢快的。
背後冷不丁聞得一聲笑:「真不知羞,你們認識人家么?嘴皮子都快吹上天去了,還裝一副跟人家很熟的樣子,我都替你們害臊。」
明霜回過頭,說話的是宜春郡主,明綉正跟在她右側,一瞅見她,別過頭哼了哼,滿臉不屑,挑了個最遠的位置坐著去了。
和明錦相比,其實明霜現在還蠻欣賞明綉這性子的,雖然沒法喜歡,但至少不討厭,直來直去總比背地裡捅刀子要好。
都知道宜春郡主的脾氣,其他人各自沒趣兒地坐回原處。
她挨著明霜坐下,伸手撿了個果子吃。目光卻依舊平視前方,聖上已經到了,短短几個月經歷了兩次逼宮,她算半個皇家的人,如今的官家軟禁了其他王爺,因為爹爹是郡王,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你們倆,運氣可真好。」說不出宜春郡主這算什麼語氣,聽上去不咸不淡的,「一夜之間都變成朝廷重臣了,幾個月前還不過是個區區侍衛,現在連我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
她酸溜溜地撅了撅嘴。
明霜沒接這茬。
「明霜。」她吃完了果子,忽然低低道,「聖上把我指婚給喬清池了。」
她手上一滯,淡聲道:「是么?那恭喜了。」
「恭喜?」宜春郡主抿了抿唇,斜眼睇她,「你當然要恭喜我,聽說還是你家侍衛從中作梗的。」
這倒有些意外了,明霜微覺驚奇,江城不像是這種人吧?
「沒有證據,郡主還是別妄加推斷。」
「是不是妄加推斷我心裡有數。」她別過臉,「哼,為了護著你,他這回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說話間,戲台已經撤去,鑼鼓聲響起,箭垛子在前面並排了十餘個,射箭之處站著招箭班的士兵。
如往年一般,各國皆會派人上場,算不上是比賽,不過使臣射中箭靶會有豐厚的獎賞,也算是給宴會添些樂趣。
馬蹄聲此起彼伏,西夏與高麗的副使用弩子射靶,或有中的,亦有沒中的。每年最令人矚目便是遼國的使臣,遼人以騎獵為生,箭術尤其高超,從無虛發,與之比較,在旁伴射的武臣就格外遜色了。
離得遠,只隱隱聽到聖上叫江城上前聽旨。
明霜一時也不吃東西了,舉目望過去。他半蹲在駕前,拱手不知說了什麼,隨後便站起身,侍衛將一柄長弓放在他手上。
他挽弓許是試了試手感,繼而牽馬,一躍而上。
今日是陰天,暗沉沉的。
風捲起他的官袍,藏青色的衣袂隨著落葉紛飛,他策馬在場上賓士。明霜的目光也跟著他身形移動。
地上煙塵四起,江城身姿極穩,在馬背之上搭箭拉弦,身體緊繃,眉目專註,神情沉靜。
在她的位置看他,距離牽扯出別樣的美。
馬匹載著他從箭垛前而過,只聽「嗖嗖」數下,箭如流星,離弦而去。
快到幾乎讓人看不清的動作,等回過神來時,箭靶上的羽箭正釘得死死的,尾羽輕顫。
江城不緊不慢地調轉馬頭,反方向騎回來,又取了箭,搭上弓,「嗤」一聲輕響,數十支箭劈開原有的羽箭,竟再度釘在靶心上。
「好箭法!」
周圍的喝彩之聲爆發出來,連那大遼使臣也抱臂頷首。
宜春郡主嚼著嘴裡的果子,情不自禁蹦出來一句:「哇,好厲害。」
響亮的擊掌聲在耳邊回蕩。明霜只靠在輪椅上,捧著茶杯淡淡含笑。
他能有今日,是吃了多少苦換來的,想必沒人會知道。
她替他歡喜,由衷地替他歡喜。
*
退朝之後,回到家,堂屋裡擺了兩大箱子金銀器皿,全都是他得的賞。
明霜翻翻撿撿,看了半天笑道:「原來射兩箭就能有這麼多東西,難為你從前還給人家打下手。」
見他高興,江城也蹲下/身在箱子里挑了挑,「你喜歡?」
「喜歡啊,有錢幹嘛不喜歡。」明霜抱著他胳膊搖了兩下,自豪道,「我們家小江現在可厲害了!」
「是嗎?」他笑著捏了她鼻尖兩下。
「是啊,大街小巷,人人都誇你呢。」明霜靠在他胸前把玩著手裡的一串的瑪瑙。
「老實說……你是特地讓我去的吧?」
江城將她圈在懷裡,鼻息淺淺地嗯了一聲,「以前看他們總是圍著明綉轉,你一個人,如今不一樣了,也該讓他們尊重尊重你。」
明霜拿臉頰在他的臉上蹭了蹭,柔聲道:「讓你費心了,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終究和她們不在一條道上。我有你就夠了。」
「嗯。」他眷戀地嗅著她發間的清香,「對了……有件事。」
江城鬆開她,「聖上今天看見你了,說是從江陵給你帶了二十個名醫,專門給你治傷的。」
明霜聞言怔住:「啊?」
皇帝賜大夫給她看病,那是恩寵,要推肯定是推不掉的。這回還把翰林醫官院的十來個御醫也給一併叫來了,排著隊給她治腿。
從辰時睡醒一直到傍晚昏黃,人家大夫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還得讓下人給他們挨個送午膳。
明霜不禁感慨,今上也未免太熱心了,當真找了二十多個啊。
她躺在床上,帳子放下來,手上號脈的那塊皮膚都快被磨掉了一層。
看了一天下來足足開了十多種方子,千奇百怪。
「我不吃藥。」
一老大夫正給她瞧腿,明霜利索又堅決地把話扔下來。
老大夫略揉了一下腿骨的位置,搖頭道:「夫人這是舊傷,不吃藥不行啊。」
「我不吃,葯吃多了若是影響我生育怎麼辦?」
江城正在喝茶,聞言一口水嗆在喉里。
幸而在場的都是醫生,臉不紅心不跳地耐著性子給她解釋:「這個您大可放心,老朽開的葯絕不影響夫人有孕的。」
「那也不行,你們倒是輕鬆放下一句話就完了,吃藥的是我,萬一有個什麼差池,遭罪的還是我。我不信,我也不吃。」她很固執,說不吃就是不吃。
一堆大夫沒辦法,只好妥協:「那就外敷吧。」
江城問:「外敷能治好?」
「一日兩日難見成效。」老醫生把方子寫給他,「這得日積月累,敷藥加上腿部的按摩,能好的。」
他誇下海口,明霜自然懷疑。這種模稜兩可的話,不就是讓人心甘情願地花藥錢么?反正吃個一年半載不起效都能推到這個理由上來。
不過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給,她只得命人把方子統統都收下。
臨走前,幾個大夫還很好心的留下一帖有助懷孕的方子。
江城盯著手裡那張薄薄的藥方,臉色尷尬,明霜卻高高興興地收了下來,當天就讓人熬著給她喝。
一碗葯汁黑咕隆咚,聞上去味道也不好,她一向不愛吃苦的東西,難為這時候能興高采烈地捧著碗喝,江城實在是有些弄不懂她。
「……苦么?」
明霜把葯碗遞給他,點頭說苦。
他默不作聲地從抽屜里取了一塊糖來,塞到她嘴裡去。
一連喝了三天的葯,不管怎樣,明天也決不能讓她再喝了。
江城命人來把碗收好,仍埋首在案宗里寫東西。
下午沒事的時候,他們就在書房裡打發時間,他看文書,明霜看話本。原本安安靜靜的互不打攪,然而她今天顯得不太安分,伸手把他筆抽了,兩眼帶笑:「吃了四五副葯了,試試好么?」
她聲音輕輕的,帶著幾分撒嬌的感覺,聽得他耳邊一炸,眼下瞬間通紅。
「現、現在是白天……」江城把筆奪回來,一本正經地蘸墨繼續寫。
明霜沒聽懂他的意思,又抬手去抽筆,「這和是不是白天有關係么?我才喝了葯,趁著現在藥性好,再等晚上只怕沒作用了。」
饒是已經習慣,也沒辦法這樣坦然地面對她直白的言語,江城也不和她搶筆了,直接換了一支再寫。
明霜皺了皺眉,乾脆把他手指咬住,雙眼怨懟地瞪他,「你再寫,看我咬不咬斷你手指。」
「霜兒……」
只是打算嚇唬嚇唬他,想不到她近來嗑瓜子磕得厲害,把牙磨鋒利了些,這一口下去沒輕沒重竟真的把他指頭咬破了。
明霜看著那一點鮮紅,微怔一瞬,江城正好笑著要說沒事,她竟張口含住,濕滑的舌尖觸碰到皮膚,唇瓣溫軟地包裹住指腹,登時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