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日月虧】
回到房間時,天色已黑。
明霜正坐在燈下做一個荷包,見他進來,正好把最後一針補完。她笑道:「談完了?」
「嗯。」
她也沒有多問,手探到他衣兜里,將舊的荷包取出來,慢條斯理地往新荷包之中裝東西,「再過幾日就要走了,這一去也不知多久能回來,南方潮濕,多山多水的,不好行路,真怕你會不習慣。」
「要不了多久的。」江城俯下身去,輕輕捧著她臉頰,「一年之內,我一定回來。」
其實他心裡很忐忑。
萬萬沒有料到父親會對明霜如此排斥,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他實在是難以放心。
要不要把剿匪的事情推掉?
但聖旨難違,若真要推辭,今上那邊亦不知如何交代才好……
這一夜輾轉難眠。
翌日,明霜起了個大早,隨他一塊兒去給江致遠敬茶。
原本該是成親時的禮節,但那時辦得簡陋,也沒有雙親在場,只能這會兒補上。
江城扶著明霜跪下,她從丫鬟手中把茶碗端過來,恭恭敬敬說道:「公公,請喝茶。」
茶水高高舉在江致遠面前,她垂著眼瞼,舉止言談一切循規蹈矩。如此僵持了半晌,江致遠也沒有把茶杯接過來,只是歪坐在太師椅上,自顧拿了本書在看,壓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不多時,明霜持杯的手已經開始發軟了,聽得杯盞輕輕晃動,江城皺著眉側目,見她依然眉目安和,並無異樣。
他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煩躁,索性把她杯子一端,放在桌上。
「砰」的一聲輕響,江致遠頗為不悅地支起腦袋,冷聲哼道:「沒大沒小的。」
明霜平靜淡然地頷首:「霜兒不懂規矩,讓爹爹見笑了。」
耳邊又是一陣冷哼。
橫豎是走完了這個過場,江城不再理會他,起身抱著明霜回輪椅上坐好。隨後又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握,明霜抬頭沖他微笑,示意自己無礙。
正午,到了用飯之際。
這是江致遠回家吃得一頓飯,自然不能馬虎,身為江家的長媳,明霜亦該作陪。
江言特地命人準備了上好的美酒,打算慶祝一下一家團圓。杯中酒水滿滿當當,明霜酒量不好,遲疑了一瞬,剛想去拿,江城卻先她一步。
「沒事,我代飲吧。」
聞言,江致遠不以為意地嘖嘖兩聲。
都到這會兒了,多少能感覺出對方的敵意。明霜心下悵然,拿著筷子,味同嚼蠟。江城看她吃得少,遂舉箸夾了些菜在她碗中,低低道:「別餓著。」
江言見狀,也忙盛了碗湯放在明霜面前,「大嫂,這是鮮雞湯,很補身的。」
「多吃點。」
話音才落,就聽到「啪」的一下,江致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掃過,「她沒手不會吃飯嗎?要你們來多管閑事。」
江言不敢再吭聲,抿了抿唇,老實地把頭埋到碗里去。明霜垂頭吃著菜,餘光瞥見江城擔憂地在看她,於是悄悄朝他輕點了下頭,唇邊含笑。一時間,席上只剩碗筷輕輕碰瓷的聲音,異常安靜。
這頓打算給江致遠接風洗塵的家宴,無端吃得讓人食之無味。
回到屋內休息時,明霜在床邊給他整理東西,似是隨意地開口:「爹爹他……好像不大喜歡我,是我哪兒得罪他了么?」
包袱還沒收好,手卻被他捉住,轉過身來,放到自己掌心裡。
江城將她擁入懷中,低聲嘆氣:「委屈你了……」
「他對你有些誤會,一時半會兒可能沒法想明白。」看到她那樣,他自是十分不好受。
明霜摟著他的腰,很懂事地頷了頷首:「既然是誤會就好辦了,總有解開的那天,不是么?」
父親的固執他很早之前就領會過,自己在時尚且如此,等他走後又會怎樣?
「這劍南之行,我還是不去了。」江城終於搖頭,「至少也要等爹爹不再對你有嫌隙。」
明霜靜下來思索了片刻,「可是聖旨已經下來了,你若是現在推拒,豈不是不給皇帝台階下么?」
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不是想不想去,是不得不去。
江城實在無法。
「沒關係。」明霜笑吟吟地開導他,「咱們可以寫信呀,就像年初你去陪今上做大事一樣。等想你的時候就寫一封給你。」
江城微微一笑:「好是好……我只怕沒有時間回,我若回得慢,你會生我氣么?」
「不生氣,大不了我多寫一些給你。」她歪了歪頭,把眉一揚,「不過說好了,還是老樣子,五百字的,不準再拿吃飯睡覺換洗衣裳這些來湊數。」
「好。」他低頭抵在她額間,「都聽你的。」
要離家一年。
說捨不得肯定是假的,明霜不敢表現得太過傷感,怕他牽挂,所以這段時間儘力讓自己高高興興的。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儘管留戀不舍,辭行的時刻還是到了。
臨行前,江城仔細囑咐了江言,又同江致遠道了別,最後才走向明霜。
她笑顏如舊,抬手給他理身上的官袍,語氣平平常常的,「去了南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想著立功,只要你平安無事的回來我就放心了。」
「你也是,好好調養身子。」他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別再這麼瘦了。」頓了頓,又湊到她耳畔去,壓低聲音,「不是想要孩子么,胖些好生養。」
明霜噗哧一笑,一偏頭見他臉上微紅,忍不住貼上去親了親。
「知道了。」
江城稍稍緩和了心神,「那我走了。」
「嗯。」
不知已是第幾次這樣目送他上馬離去,面前的道路塵土飛揚,禁軍的隊伍跟在他馬匹之後,步伐整齊,氣勢恢宏。
明霜靜靜看了一陣,讓未晚推她回房。
三月初春,氣候開始回暖,窗外的草木已抽出新芽,生機勃勃。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明霜頭一次覺得這麼難熬。她抱著貓,坐在一旁看鳥雀,算算江城已經走了快二十日,手邊寫好的信攢了一大堆,索性招呼未晚來寄掉。還沒等人出去,很快就看到管事急匆匆進來。
「怎麼了?」
管事的抹了把汗,「少夫人,明老爺來了。」
她呼吸一滯,眉頭立時皺起,「在哪兒?」
「……在角門外的。」管事打量她臉色,「老爺不讓進,可要把明老爺請到偏廳?」
「不用了,我去看看。」
這還是出事後明霜第一次和明見書相見,想不到會是在這種場合。
日頭暗沉沉的,他獨自一人站在石階之下,搓著手左顧右盼,顯得很局促。一聽到輪椅的聲響,很快轉過了身。
「霜兒!」
明見書的眼角已爬滿皺紋,一雙眸子儘是血絲,他走到明霜跟前,老淚縱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好……好啊……看到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嗬,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明大人么!」江致遠從背後走出來,繞過明霜,徑直走到角門邊去,「稀客啊!」他把眼一眯,「您來了,怎麼不叫人通報一聲吶?」
明見書見到他,不僅沒有退縮,反而雙眸一亮,腆著臉笑道:「是親家公啊!哎……我適才是有叫小廝去傳話兒的,只是人老了,口齒不清,那孩子半天沒聽明白我是什麼意思。眼下看到您就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您啊。」
江致遠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您這麼大尊佛,誰敢攔著您啊?」
「瞧您這話說得……」明見書往前湊了湊,「咱們好歹是一家人不是,可別為了些從前的小事兒傷了和氣。」
明霜聽他這話的語氣,違和感瞬間涌了上來。
「爹……」
正要開口,江致遠就冷聲打斷:「喲,您可真是豁達得很吶,西寧州待五年,一句『從前的小事兒』便打發了,果真那針不扎您身上是不知道疼啊?!」
「那會兒大家都得看陸朝的眼色做事,我這不也是被逼無奈么。」明見書笑得尷尬,「您看看……如今也到這步田地了,過去的事兒就過去吧。咱們霜兒怎麼說也嫁到你們江家來了,無論如何,你我也是親家關係啊,不是么?」
「是啊是啊。」江致遠抱著胳膊邊說邊朝明霜冷笑,「您家這姑娘了不起喲,手段那叫一個高明,老朽真是佩服。」
見他似乎話裡有話,明見書一把拉住明霜,將她往另一處帶,低聲問:「霜兒,親家公這是什麼意思?不是說你已經嫁給江城了么?莫非是做妾的?」
她心中火冒三丈,將手甩開:「我做妻還是做妾,爹爹很在乎么?」
「這是自然的啊!」明見書想也沒想,「聽英兒說,江城還把你帶到大朝會上去了?若是姬妾應當不必這般在乎,怎麼……他是嫌棄你的身份,不願讓你做正妻?別怕,爹爹有辦法!」
明霜壓下惱意,沉聲問:「您有話不妨直講,不用拐彎抹角。」
聽得這話,明見書索性也如實道:「霜兒,明家現在就靠你了,聖上這麼重視江城,你是他的夫人,我是他的岳丈,眼下朝中空著那麼多的位置,隨便讓他去說說好話,英兒的前途不就有保證了么?」
「明見書,你也有臉啊!」江致遠在遠處偷聽到,當即跳腳罵他,「你做的那些齷齪事兒誰不知道,還敢跟我江家攀親戚,我呸!」
他走過來,伸手指著明霜,「這兒媳婦我還沒認呢,想借我江家順桿兒爬?你當我是陸朝啊那麼傻!?要我和你再同朝為官,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
說完,氣得滿臉通紅,扭頭就往回走,還不忘朝底下人吩咐:「誰敢把這條狗放進來,我當場打死他!」
眾僕役咽了口唾沫,唯唯諾諾稱是。
明見書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一臉茫然的在原地杵著。
明霜此刻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搖著輪椅打算走。
「霜兒,這、這事兒……」他還想來攔她。
未晚不著痕迹地擋在明霜跟前,「老爺,小姐也難做,您若還當小姐是您閨女,就別來纏著她了。」
隨後也不管他是什麼表情,推著明霜避開這是非之地。
耳邊似乎還有喧囂不斷,她在輪椅里坐著,煩躁的摁著眉心,「小晚。」
「誒。」未晚忙低下頭去。
明霜輕嘆道:「一會兒叫人準備一萬兩給爹爹送去,就說,讓他和明英安心做生意,別再想著其他的事了。」
「好。」
明英明英明英。
他們滿腦子都是這個弟弟,賠了多少人多少錢進去,還這麼心甘情願的要給他鋪一條大道。
兒子就有這麼好么?!
明霜緊咬著貝齒,世人都喜歡兒子,她偏要喜歡女兒,若能生個女兒,定把她寵到天上去。倘使再有機會得個兒子,那就好好折騰他,哼!
正如此想著,輪椅忽然停了下來。
她回過神,發現江致遠就站在對面,一雙細眼不帶感情地盯著自己。
明霜收好表情,淡笑道:「公公。」
江致遠扯了扯嘴角,「少和我套近乎。你不是我江家的媳婦兒。」
他微仰起脖子,「你走吧,我是不會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