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繞指而柔
?待她回過神,公皙堇早已低頭繼續看他的東西。眉目疏冷,寒若玉山。
剛才那瞬像是她的錯覺罷。
屏神思索一會兒。苑九思深深以為不管他的舉動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都是一種挑釁、近乎於一種無聲的威脅。
她原本柔和的眉眼漸漸變得凝重,敲擊在書案上的手指毫無覺察地就失了節奏。
雖心中也曾有過最壞的心理準備,苑九思還是覺得這真想委實太過殘忍,她陰沉著一張臉也不再打什麼掩飾,漠然地看向公皙堇。
若是她能修得江湖已經失傳的武林絕密,前方那張桌上坐的應當已是一個被戳成馬蜂窩的人。
課已經未講,花箋見她仍專註地凝視著公皙堇,心下不免好奇。再次尋著苑九思的目光看去,只一眼,她就驚愕了。
公皙堇手頭拿著的東西她也分外熟悉——這不是那日她帶人去找了許久都未找到的帕子么?
竟真的被上卿撿去了!花箋怕自己驚叫,下意識嚴嚴地捂住嘴。
直到過了陣子情緒稍安定下來后,她才囁嚅著嘴唇試著叫苑九思,細如蚊吶。
她亦有些不明白,大人光明正大當著眾人把這東西掏出來,其中意思真是引人深思。
花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是積極樂觀的人,轉念往好的方向想一想,花箋還是沒出息地以為,帕子被公皙堇拾得終比其他人撿著都好。
在花箋心目當中上卿大人不僅是個好人,還是個會教學生的、品德高尚之人。
至少幾次他嘴上不饒人,但背地都給苑九思留了條後路。他是沒有理由害她的。
其次,他不若真知子那樣有老花眼,辨不出柔德與苑九思的字跡;他敢當著陛下的面拐著彎罵苑九思,加之而適才講課時又這樣有風采。
跟苑九思在一起久了,她也有凡是先看人模樣的癖好。所以重要的是,他模樣生得也好。
如此總結下來,近乎完人,倘來人借她一個膽子,花箋就敢把自己的粉紅心傾給他。
旁人對事理最是辨得分明。花箋置身事外對事自看得更清楚,可是明面上她不敢表露出來。
若被苑九思知曉自己心裡是向著公皙堇的怎麼得了,說不准她還真一氣之下給她安一個背主的罪名。花箋滿面嚴肅,下意識垂頭打量自己的嬌軀,她應當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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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稍作休息。
不少人都去國庸監的偏殿嘮嗑歇息,廳中剩下的人不多,格外寧靜。
苑九思仍心心念念念著那事。黑著張臉,冷冷看著前方如沒事一般愜意看書的人。他將帕子在她眼前晃過一眼后又收進袖子裡頭去了。
她在考慮待會兒究竟要不要主動留下來,同公皙堇談一談人生價值的體現與實現這樣高深的學問。可這樣做似乎正合他的意。
思慮得正入神,意外地有個人坐在她身旁已經空出的位置上來,文質彬彬,謙和有禮。「淑儀公主。」
這聲音,已經在她心底反覆念過無數回,苑九思支著下巴的手忽然就鬆開。
「朗哥哥。」看了他半晌,苑九思抿唇一笑,小小聲地叫他。
語氣是在故作輕鬆,可僅短短几字之間,面頰已然紅了一片,幸在有手遮掩。這個稱呼是她頭一次這麼親熱主動地叫別人。
少年也沒料到她會這樣喚自己。他記憶中的淑儀明明飛揚跋扈性子驕縱,可此時,她卻如一隻被他馴服的貓。正用一雙水盈盈的眼含羞帶怯地看他。
朗月歌耳根子也紅了,白玉般的面上似也浮上一抹柔情的笑意,正要說話。
後頭的座位上卻突然「呼啦」一聲響,正趴在座位上小憩的苑淮南倏地就站起來,硬生生打斷二人之間那絲曖昧。
似乎是受了那聲嬌嬌的「朗哥哥」的影響。
苑淮南不解地看著坐在苑九思身旁的少年公子,很是不可置信,到底他已墮落到何種地步才會與他的討厭皇姐坐在一起。虧得自己對他還有幾分崇拜呢。
若是他耳朵還中用,他應當明明白白聽得皇姐叫他「朗哥哥」。
說來也奇怪,平日苑九思喚苑明疆「太子哥哥」時,他都未曾有這樣的惡寒感。不就是把「太子」二字換成了一個姓,怎麼咂摸起來就不對味了呢?
還有,他也記得以往苑九思與朗月歌並不親近,怎麼突然之間兩人就好了,還膩歪起來了?莫非他二人間有什麼貓膩......
想到這裡苑淮南不禁有點後悔,都是自己太衝動。
若他沉得住性子,裝著睡覺模樣再聽一聽,說不定又能聽得苑九思新一件驚天大秘密。不住遺憾,是他自己把機會白白浪費了。
兩人皆看著他,苑淮南站在原地不禁有些尷尬。
看了看前頭的公皙堇,為避免苑九思生疑防他,苑淮南瞪她一眼后大搖大擺地就朝公皙堇走去。
他給過她機會是她自己不珍惜,連他的一個小小請求都不幫。靠人不如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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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苑淮南行至公皙堇身旁,聲音正好。
將手上書最後兩句讀盡,公皙堇拿過鎮紙,小心地壓住一點書眉。復才淡淡看他:「五殿下有何事?」因苑淮南身量太矮,公皙堇即使坐著仍比他高出不少。
苑淮南體子虛,和嬪興許私下找了許多方子替他進補。效用大不大並未得知,將他養得虛胖倒是有目共睹。
本來他是沒什麼想說,起身只是聽不下去為走開罷,只是一時走反了方向。應該向門外去才對。
可如今公皙堇既然問起,他總不能忽悠人說自己只是無事叫著他好玩。
公皙堇方才課講得很好,他已然心服口服,更何況他還是父皇的愛重之臣,苑淮南沒有膽子胡亂搗蛋。
總歸要說點什麼才圓滿,苑淮南眼珠子賊溜溜地轉著。
他還指望在他那兒搏得個好印象,待公皙堇這段時間授課完后,才好懇求他教自己學學刀劍。
每年秋季父皇都會帶人春山狩獵。往幾年他只有看的份,但今年他十分想去試試。
苑淮南照研究真知子的套路去推測著公皙堇的喜惡。
太傅嘛,都喜歡讀書嗓門兒大、課業寫得最多、書背得溜,平時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替自己搜羅情報打小報告的學生。
想到告狀這一茬,苑淮南偷偷瞄了一眼還不知在於朗月歌說什麼的苑九思。
心頭有點緊張,似在考慮著什麼。
其實苑九思除了脾氣臭一點、說話不兌現、以大欺小......以外也並無什麼不道德的地方。
見他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且眼神飄忽不定,公皙堇目光淡淡掃過前方那卿卿我我的兩人。真是什麼體統?可唇畔的笑意更深,語氣十分和煦:「若五殿下忘了,仔細想想便是,不用著急。」
「本......我沒忘!」想了想,苑淮南將聲音在壓低幾分,心若有鼓在擂。
畢竟打小報告這種事是他人生頭一回做,還當著苑九思的面,不禁刺激又害怕,「我要向大人檢舉一事,是四皇姐淑儀公主的事。」
「哦?」目光不留痕迹地掃過全心撲在朗月歌身上的苑九思,怎的二人越坐挨得越近了?他以為自己也是個傳統的人,看不得這些,且他還覺著她那身衣裳領口也開得太低。
公皙堇眉峰微微一挑,幽深的眼色里似有一絲悲憫,語中喜怒不明。
他話說得風輕雲淡,可苑淮南聽著那一個淡淡的語氣詞。不知怎的頭皮就開始陣陣發麻,心裡一虛,就不由後悔了。
正估計著打退堂鼓,他卻聽見公皙堇繼續漫不經心地道:「說來聽聽。」他好似還是有興趣的。
咽了咽口水,苑淮南混不自知他如他手裡下的一個小啰啰。鼓鼓腮幫子,苑淮南大著膽子道:「大人興許已經知道,四皇姐與三皇姐柔德的字是極像的。」
公皙堇聽著,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苑淮南見他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以為是自己沒切中要點,遂直截了當地講:「四皇姐的課業其實一直是柔德皇姐代做的,若大人不信大可好生比照一番,畢竟這世上是不可能......」
「此事可有其他人知道?」他始終淡然的語調中自有一股威懾力。
這個問題倒問得出乎苑淮南意料。
一般來說,得知這樣的事後不該先立即抽出頭日交的功課,看看他所言的虛實嗎?
但苑淮南還是乖從地答了:「除了大人,本殿並未告訴過其他人。」
他數次想象過他人知道此事後不置信的神色,他也想過面對別人的質疑自己該怎麼回應。
可公皙堇連一絲驚訝的神色都不曾有。
苑淮南皺皺眉,難道他早就知道?腦中不由閃過這個念頭。
終於,聽得他這句話后公皙堇才微微頷首。而後幾句就將他打發走了,但最後他好像叮囑了一句——繼續看著?
除卻這個小風波,這一天國庸監眾人皆相安無事,大家都學習得很是愉快。
苑淮南坐回位置真真就後悔——他萬不該如此魯莽地把自己唯一一個把柄交了出去,自以為很重磅的消息,甚至波瀾都未曾掀起半分。他說不出是失落還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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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下學后朗月歌想同苑九思一齊走的,外臣無另不能在宮中久留,莫說朗月歌還算不得臣。但他想著二人雖道不同,但至少也可以一同過一個南屏朱橋,總歸還是能多看她幾眼。
可苑九思怕太招人眼。畢竟今日午時自己破天荒地與朗月歌話了一陣話,已惹得不少人側目。
人多口雜,萬一傳進聶貴妃耳朵里也不是不可能。她需得注意一番才是。
***
一反往常的敲鐘便跑,苑九思今日磨磨蹭蹭地拖延至最後幾個還沒有什麼要走的意思。
其實她倒不是要留下來問錦帕的事,早在一炷香前她就想通了,那方帕子已被他撿著許多天,若真是要怎麼樣他早就如何如何了,犯不著這麼久后才來示威。興許她以為的威脅,公皙堇並未放在眼裡。
苑九思總覺得起先苑淮南上去的那一趟,說的東西多半與她有關。
只可惜兩塊地不僅隔得遠,那方聲音還小。她並沒聽見苑淮南說了自己什麼。
若是公皙堇要找她,眾目睽睽之下他就這樣把自己叫住豈不是有些丟臉,指不定人家以為她又不安分犯了什麼事,尤其是在朗月歌跟前。
所以她留在最後是一種無聲試探。
拖延至國庸監都沒了人。苑九思就慢吞吞起身要邁出門檻時,果然,那個微啞而有磁性的聲音叫住了她,「今日微臣講的學,公主可有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