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找話
尤側妃要把定妃送來的小宮女給謝玉引「退回去」這事兒,身邊的人好說歹說可算給勸了下來。
但是三天之後,謝玉引還是知道她不高興了。
因為和婧來找她了。
和婧又是哭著過來的。當時謝玉引站在案邊正在抄經,聽到跑來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抬頭,桌子就「咣」地被一撞。
謝玉引:「……」
一筆劃了出去,這一頁又得重新來。謝玉引扯扯嘴角一哂,抬頭就看見和婧哭得眼睛紅鼻子也紅的小臉兒。
見她看過來,和婧張口就是一句:「母妃,父王是不是快死了……」
「……?!」小丫頭你說什麼?
謝玉引被她這話問得摸不著頭腦,再看周圍,在屋裡侍候的幾個都因為這句話給嚇跪下了。
她便把和婧抱到榻上坐,蹲在她身前問她為什麼這麼說,和婧抽噎得連氣兒都倒不過來:「我想去看父王,何、何母妃一直不讓……我問為什麼,她就說這是大人的事,讓我聽話!」
和婧說到這兒恐懼湧上心頭,「哇」地一聲又哭狠了:「父王是不是快死了!當時我母妃也是這樣……他們一直不讓我去看母妃,後來母妃就沒有了!」
最後一句直說得謝玉引心裡一搐,她趕緊把和婧摟住,邊撫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邊說:「沒有沒有,只是你父王傷著,自己不想見人,你何母妃聽他的話罷了。」她語聲一頓,略作矛盾后就心軟了,「你若想去,母妃帶你去。但他若還是不想見人,母妃也沒辦法哦。」
和婧抽抽噎噎地從她懷裡掙出來,很認真地望著他問:「那如果父王不見,我能問楊公公他好不好嗎?」
謝玉引乍然察覺原來這是個小人精,啞了一瞬后禁不住笑出來,又誠懇點頭:「自然可以。楊公公肯定要出來見你的,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都可以問他。」
和婧就開心了,從床上蹭下來就要往外跑,玉引又把她拉回來按著洗了把臉,而後帶著她往孟君淮的住處去。
孟君淮已養了三天,雖然還未痊癒、只能趴不能躺,但他也能下榻走走了。想來是掌刑的宦官不敢真下狠手打他這皇子,杖責二十未必打出了十板子的傷。
疼痛減弱了,他也就不再那麼煩躁,得以靜下心想想這事的來龍去脈。
越想越覺得謝玉引那日道出的破綻確實無法解釋,此事確實是有鬼的。他便有些惱火,自己堂堂一個皇子,在皇宮裡、父皇的眼皮底下,被人假借父皇的名義打了?!
這都什麼怪事!
孟君淮愈想愈牙關緊咬,思緒飛轉中,忽然聽見楊恩祿的聲音:「爺。」
他看過去,楊恩祿低著頭說:「王妃帶著大小姐來了,說大小姐不放心您的傷,想看看您。」
嘖,王妃。
孟君淮聽見這兩個字,眉心就一跳。那天他誰都沒見,只見了王妃。結果之後的幾日里,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不來了,這王妃她也沒再來過。
他還在想就算自己不喜歡她,表面上也要過得去,可她連表面功夫都不願做!
孟君淮運著氣想說不見,想想和婧,又不能不見。
打從郭氏沒了,和婧就明顯比以前心事重多了。而且近幾個月不知為何,她似乎很擔心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會不喜歡她,他嘗試著開解過幾次,可和婧聽歸聽,那份擔憂還是消不下去。
孟君淮喟嘆說:「請進來吧。送些和婧愛吃的點心來,再跟何側妃回個話,說我留和婧用午膳了。」
楊恩祿應了聲「是」後退出去。片刻工夫,一聲清脆的「父王——」灌進來……
孟君淮緊跟著就感覺到傷口被壓得一陣劇痛!
謝玉引晚了幾步進屋,定睛便見和婧賴在父親身上表達思念。
然而當父親的做不出反應,邊抽冷氣邊冒冷汗地忍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和……婧……」
謝玉引驀地回神,趕忙疾走幾步過去,將和婧往下扒拉:「壓著你父王的傷口了,快下來!」
和婧「啊」了一聲之後立刻爬起來,蹭到床榻內側待著,又湊過去小心地覷覷孟君淮的神色,呢喃著道歉:「我忘記了,父王不生氣……」
孟君淮眼冒金星說不出話,心道了句「嗯我不生氣」。
耳聞和婧又說:「父王不疼!」
孟君淮繼續眼冒金星,悲痛地無聲反駁:不,我真的特別疼。
謝玉引坐在旁邊看到的便是孟君淮不說話不理和婧,只道他在為此不快,想了想,為和婧說了句話:「殿下別惱她,她方才哭著去找我,我才帶她來的。想是因為見不著殿下已擔心了好幾天,實在扛不住了。」
孟君淮在疼得加快的心跳可算平息了些后,咬牙應了一聲:「嗯。」
之後眼前就是一派對謝玉引來說有些冗長的父女親情。她還記得上回孟君淮嚴厲地要和婧道歉的事,現下這慈父形象讓她很有些對不上號——和婧一個小孩子,最是話多的時候,全然不顧他是不是要休息,嘁嘁喳喳說個不停,孟君淮哈欠連天了還是含笑陪她說。
後來,和婧突發奇想要「陪父王一起趴著」,他就把她攏到被子里,溫和地問她說:「哭得眼睛都腫了,累不累?要不要睡一會兒?」
玉引也覺得這情狀看上去無比美好,而之所以對她來說「冗長」,是因為她完全插不上話。
這種感覺讓她無所適從,這種無所適從則是她嫁進王府之後常有的——她真的有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啊!感覺好像自己雖然是王府的正妃,但實際上也一直置身事外,對誰來說都是個外人。
謝玉引自己也覺得這種感覺太糟糕,鼓了幾番勇氣,終於在兩個人安靜的空當尋了句話:「和婧,那個……你生辰時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母妃提前為你準備啊。」
幾步外,楊恩祿悶頭:王妃您會不會找話說?大小姐的生辰在九月底啊!現在元月都沒過完您問這個……
孟君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會兒,決定不揭短。他碰碰旁邊的和婧:「有什麼想要的?」
和婧則是完全沒多想別的,已然在雙眸發亮地認真思考給自己要點什麼了。俄而有了主意,立刻道:「啊!我要尤母妃院子里剛來的小宮女,可以嗎!」
謝玉引:「……」尷尬了一瞬后,她只能跟和婧說,「這個不行哦……是母妃要給你備禮,你不能要到別人院子里去。」
和婧聽言就扁了嘴,謝玉引正再想如何哄她,就見孟君淮側過身來,以手支頤笑看自己,端然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他一雙笑眼裡明顯寫著「你自己主動問,她說了想要的你又辦不到,丟人不?」這類的情緒,謝玉引和他對視了會兒之後,雙頰就禁不住熱了。
孟君淮「善解人意」地收回投過去的那份促狹,再度轉向和婧,一捏她的嘴唇:「不許噘嘴,你母妃說得是對的。」
和婧又扁扁嘴,謝玉引忙補救說:「你是想有人陪你玩?這樣好不好,到時候母妃另給你尋兩個小丫頭來。」
結果和婧望一望她,眼眶居然紅了,哽咽著聲音說:「不好……」
孟君淮眉頭一蹙,但未來得及板起臉說什麼,和婧就已坐起來,抹了把眼淚跟謝玉引說:「母妃不幫我,她們就不跟我玩了!昨晚她們連話都不跟我說……可是我好喜歡她們!」
孟君淮和謝玉引相視一望,都聽得一臉驚奇!
和婧是府里的嫡長女,幾個剛進府的小宮女敢不跟她玩、不跟她說話?就算是玉引在謝府也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她小時候偶爾回一次家,總是要和一大群堂姐妹、再招呼一大群小丫鬟一起玩的,彼時雖沒太在意有沒有鬧得不愉快的事,但現下回想,她和幾個堂姐妹都有過賭氣不理人的情況,婢子們卻當真從來沒有過。
孟君淮則想得比她深。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難不成尤氏與何氏間生什麼不快了?那她們較勁歸較勁,可不該使到孩子頭上。再說,上面的主人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下人這樣跟風給臉色看。
孟君淮邊想邊看向楊恩祿:「你看著辦吧。」
楊恩祿應了聲「是」,心領神會,退出門檻時心裡就已捏准了該如何辦:前幾天剛從宮裡帶進來的宮女,有一個算一個,都先賞一頓板子再說。這麼一來,尤側妃應能明白逸郡王是什麼意思,他就不再額外提點尤側妃什麼了,免得說過頭了,驚了尤側妃的胎。
楊恩祿帶著人就去了,到了東院門口並不進去,直接著人將那四個宮女押出來。
片刻后見了人,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折回去。
一路上,楊恩祿走得急,後頭的徒弟跟得也急,壓著聲問:「師父,這怎麼辦?殿下的吩咐不照辦總得回個話,可若回了話給尤側妃添麻煩,眼下……」
眼下她還偏有著孕呢!
楊恩祿也正掂量這事。逸郡王吧……年輕氣盛的,有些時候脾氣挺沖,養傷這幾天尤其明顯。若擱平常,他跟尤側妃發通火沒事兒,可現在這節骨眼兒上,尤側妃萬一驚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楊恩祿想得直咂嘴,抬眼間冷不丁地腳下一停。
後頭的徒弟怔怔:「師父?」
楊恩祿眯眼看看不遠處的高牆后露出的一抹漂亮檐角,舒氣道:「稟王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