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
變故來得太快,花聽總覺得有好些事情沒有安頓好,至於什麼事,她又一時半會兒的想不起來,「對了,簡夫人怎麼辦?」話一出口,那日簡茂生慘死在二樓會客室的血腥場面便再一次心虛地鑽入她腦中。
簡亦抿著唇線不說話,花聽便不安地瞧了他一眼,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布料。
「放心吧,」前座的陸予乾脆答道,「老薑自有安排。」
話剛說完,車前方的玻璃上卻撞來了一個滿身泥土的身影,撞得狠了,好容易直起腰,才發現他頭上臉上都蹭了半乾的血跡,濕黏黏地糊在臉上,陸予廢了好大的眼神才瞧清他是陳樹手底下的人。
他著急地拍著車窗,陸予才剛搖下一半,他也顧不得理順氣息,便喘著粗氣說道:「白、白小姐,陳幫主在你那!」
花聽一愣,坐直了身子,嘴唇竟然乾澀得厲害,她澀著嗓子問他:「你好好說,陳樹究竟是在哪裡?」
滿身泥巴印的黑衣人一緊張,說話都有些磕巴,「陳……陳幫主去陳奐林的家……找你去了!」
一句話還沒說話,花聽便轉頭拉了車門,牛皮鞋一踏便要下車。雖然公館離這裡並不算遠,簡亦本能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花聽瞧著他擔心的面容,將他的手握在掌心,用力地捏了捏,才道:「我去帶他過來,你們去碼頭等我!」
「你瘋了嗎?!」簡亦同陸予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喝道。
花聽放開他的手,直起身子對正要開口的陸予說道,「安全護送他們去碼頭!我一會兒就來!」
她的話語低低,卻不容拒絕。兩句話說完,抿了抿唇,又低頭對簡亦一笑,「你放心,我很快回來,你就算不信我的能耐,也要信陳樹那小子吧。」說罷轉過身,不容他有拒絕的餘地。
知道這小子會瘸著腿跟下來,她早早地就給陸予使個眼色,車子刷地一下就在她眼前飛走。
簡亦隔著車窗望她離去,背影在硝煙漫天,黃塵遍布的背景下竟顯得出奇的瘦弱;下一刻,他的心臟猛然一個收緊,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在意,他依然在意,花聽為了陳樹,在槍林彈雨中奔赴而去。
很久之後他回想起花聽離開前的那個笑容,竟然覺得乾淨得不像話,耀眼得不可思議,純粹又充滿了希望,好似一切都能夠在這雙乾淨的眼眸內,完美落幕。
到達別墅的時候,花聽一腳踹開了客廳大門;公館里空蕩蕩的,傢具都蒙了白布,覺察不出有人的痕迹,牛皮鞋在大廳里一步步地踏,揚起細細的灰塵;她試著在空曠的大廳內喊了兩句,卻無人應她。
寂靜的客廳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回蕩。
「陳樹,你給我出來!跟我一起走!」
無人應她。
「你究竟藏哪去了?」
門口有輕微的響動,一絲光線從縫隙里泄出來,堪堪照到花聽的腳邊。她低頭瞧著那點光影,心臟不安地跳動起來。
「陳樹,跟我回……」她剛想轉身,卻聽「砰」的一聲巨響,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聲槍響,直到刺鼻的硝煙味不受控制地往她鼻子里鑽,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疼痛。
她支撐不住趴跪在地,眼神只來得及瞟到自己腳腕和胸口上的兩個可怖的血洞,粘稠的血液或者血泡汩汩地往外滲,流在她潔白如玉的掌心。
她一手撐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咬著下唇用力揚著頭,透過門口耀眼的光線,只能見到一個瘦瘦弱弱背光的剪影。待那個剪影踏到陰影處,她才稍稍瞧清了。
才只看到那人的半張臉,她便忍痛冷笑:「怎麼是你?」
那人穿著深紫色的套裝,羊毛外衫價值不菲,一頭長發盤在腦後,原本的齊劉海現在斜斜地偏分,禮帽的黑格下依舊是嬌媚柔弱的五官,只是原本楚楚可憐的神韻被冷凝決絕的眉目所取代,手中的槍管還冒著白煙,黑洞洞地對著花聽的心臟。
這人就是失蹤已久的南香玉。
花聽這才曉得,哪裡有什麼陳樹,不過是請君入甕的騙局罷了。
南香玉見她的神色,走近了些,頗有些好奇地啟唇:「白小姐,你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花聽將撐著的手換了個姿勢,挪動著湊到樓梯邊,背靠著階梯躺著,明明嘴唇已經毫無血色,明明冷汗直流的臉上已發青,她的神色卻似閑庭散步一般隨意,她揚了揚眉,撇撇嘴:「你還有心情來取我性命?」
南香玉冷著眸子睥了她一眼,「我老早就想取你性命了啊。」
花聽皺著眉頭,有些不解,「取我性命?你能得到什麼?」
一句話說完她已因劇痛而有些喘不上來氣,她懶得再問南香玉是哪一方的人,簡茂生也好,日本人也好,哪一邊都好,哪一邊都沒有意義。
她閉上眼,稍稍定了定神,卻聞見了一股濃重的煤油味,她睜眼,微眯著瞧見南香玉將手邊的油淅淅瀝瀝地撒在公館大廳里,然後冷眸瞧了她一眼,將點燃的火柴扔進了油里。
動作乾淨利落,良好訓練,有備而來。這次,當真逃不掉了。
熊熊的烈火轟然燃起,像毒蛇一般跟著煤油的痕迹在屋內躥,火光肆虐中灼人的熱浪一下一下地往花聽臉上身上撲,嗆人的黑煙熏了她的眼睛,她難耐地閉上眼,嘴角卻帶了微笑。
南香玉站在門口,安全的地界里瞧著她,她的微笑讓南香玉忍不住出聲。
「只因我,厭極了你!」
花聽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上揚的嘴角里滿是坦然:「那就,謝謝你送我一程……我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南香玉擰了眉,生怕她還有什麼垂死的手段。
哪知花聽只是要她放心的搖了搖頭,話鋒一轉道:「趁火不大,你還是趕緊走吧。」
南香玉頗為訝異地盯住了她。
「因為我一點也不擔心,」花聽笑,「像你這種人,不是死在我們中國人的槍口下也會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
她將頭靠在台階上,也不管南香玉的反應,自顧自地用微弱的嗓音說著最後的話:「這次看來是真的要走了,我也只能在這裡和你說再見了,簡亦。」
她閉著眼,不知回憶起了些什麼,眉角眼梢都帶著靜謐的微笑,漫天的火光中美得驚人。嗆鼻的濃煙封了她的口,她便再也說不出什麼來,抬手想理理皺巴巴的衣角,卻又徒勞地放下。
火舌撲向她的衣角發梢,羊毛的衣物燒出細細密密的煙霧,煙霧裡起著小小的泡沫,凝成黑色的脆塊。髮絲迅速地燒焦,縮成小小的一團,有灼人的臭味,越來越濃重的煙味讓她的呼吸變得異常困難,她本能地抬手捂住唇鼻防止窒息,卻能明顯地感到胸腔里的空氣在迅速地抽離。
「砰」的一聲巨響,南香玉眉心開花,下一秒倒地。
「花聽!」陳樹迎著漫天花火急速地朝著她的方位奔赴而去,然而,花聽胸口上那團觸目驚心的血跡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猛地彎下腰,想要一把將她抱起,卻發現撲了個空,他竟觸摸不到她。
他焦急地伸出雙手,努力地想要擁抱她,卻發現,每一次的擁抱都是徒勞,他的手掌筆直地穿過她的身體,像流動的空氣那般,毫無知覺。
「沒用的陳樹……」花聽虛弱地喘著氣,胸口的痛感在逐漸消失,只覺得身體輕飄飄地似要飛起來,「你……你看見了……我要走了,回去了,你趕緊走吧……」
「你要回哪裡?」陳樹不死心的伸手去抓,卻依舊是撲了個空,「告訴我你要去哪裡,花聽!」
她頭一次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一向淡定冷漠的陳幫主,也只有在她面前,將自己的姿態低到了泥土裡。
「你忘了我同你說的么……」她虛弱一笑,忽然間發現,離別也不是那麼的痛苦與凄然,「你我來自不同年代……而我……我現在,真的要……回去了。」
南香玉那一槍開的很准,直擊她的心臟,她深知自己的情況,這一次,必死無疑。
「花妹妹!」
這聲突如其來的喊叫扯得花聽心臟一疼。
簡亦拄著拐杖,在猩紅色的背景下,一瘸一拐地向她跑來,最後索性連拐杖都扔了,也顧不得腿上的傷,「你怎麼這麼笨!?能被南香玉這個賤人騙!」
他在她面前彎下身,同先前的陳樹一樣想要一把將她抱起,卻驚奇地發現自己抓了個空。
「花妹妹……」他手停在半空,似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麼,眼眶一下就紅了。
「一個大男人的哭什麼哭……」花聽正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但看到簡亦,她似乎又恢復了一點神氣,「看來我還是來得及同你說再見的。」
簡亦不死心地在空氣中又撲騰了幾次,反反覆復,最後終於絕望地蹲下身。
「你們……」花聽輕喘了幾口氣,發現自己的手腳包括身體正逐漸走向透明的狀態,果真是同大部分電視劇裡頭放的那樣,時間到了,「這次看來是真的要走了!你們趕快離開,趁火勢還沒那麼猛。」
「花妹妹,」一顆豆大的淚珠從他臉頰緩緩滑落,滴在了她的手心,也穿過了她的手心,「你都走了,我還去北平幹什麼呢?」
「我……」花聽淡然一笑,忽然就有些哽咽,「也很想帶你走。」
「那,」簡亦索性坐在了下來,憋著眼淚笑,「我試試能不能跟你走,我就待在你身邊。」
「別傻!」花聽抬起手腕揮了揮,觸不到他,「簡亦,你聽我說,」只好徒勞地放下,「國家需要你,你們一定要活到1945年8月15號的那一天。」
「我不走,」他盤腿而坐,弔兒郎當地笑起來,「也不想管什麼四五年。」一如她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沒個正經。
「你要是同我一起死,」她努力將眼淚憋回去,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並對他眨眨眼,開了一個在她看來並不算失敗的玩笑,「日後我有機會回來,該去哪找你?墳墓?」
「再回來?」簡亦像個孩子般,聽了花聽這句話,眼中重又燃起了幾分希望。
「嗯,」花聽點點頭,再一次強調,「我既然來了一次……也可以……來第二次。」她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一停一頓地有些困難,但為了不讓簡亦看出破綻,唯有強撐起笑臉,鼓舞道,「所以,你要為了我,好好地過下去!我怕……怕我回來找不到你。」
這句話,簡亦聽進去了,花聽看得出來,他在動搖。
其實這些天,她總在反反覆復地想,若是在北平,他們能夠換個身份,重新做人:她只是一個山野農婦,一個紡織女工,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家碧玉,而簡亦也不是什麼組織特務,什麼高官大少,他是砍柴的也好,賣菜的也罷,她都要乾乾淨淨羞羞怯怯地跟著他,如此安穩又靜謐地過一生。
沒有叱吒風雨的豪邁,沒有起起落落的詭譎,只有相伴到最後,院落夕陽的攜手,她依舊是會笑罷。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在這樣一個國破山河碎的年代,要想實現這一切,真的是……
太難。
「簡亦,相信我,我還會再回來!」
她的身體幾近透明,簡亦眼眶通紅,極力收縮著鼻翼控制著情緒。
「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她看著他的眼睛,愧疚與悲戚狠狠地參雜在一起,一咬牙,「其實我殺了……」
「我知道。」他語速極快地應道。
花聽稍稍一愣,而後淺淺地笑了起來。
怎麼可能瞞得過他?
這就是他簡亦的作風。
嘻嘻笑笑地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那陳樹,簡亦就拜託你帶出去了。」
話音剛落,便又是一顆豆大的淚珠穿透她的掌心。
「簡亦,不要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來笑一個給我看看。」她強撐著最後的意識,同他玩笑道,「下次我來,直接去北平找你。」
她知道,此時此刻,唯有這些話語,能夠支撐起簡亦的心。
「我還要跟你生足球隊。」
他破涕為笑。
「相信我吧。」
她也跟著傻傻地笑。
「我相信花妹妹!」
「這樣就對了,你要多笑笑,很帥。」
他咧開嘴,像第一次見面的模樣,溫暖又明朗,薄唇的弧度勾得剛剛好,在唇邊挽了兩個小括弧,露出明晃晃的貝齒,風流又好看。
再見了,簡亦。
她終於滿足地閉上了眼,在上海灘的這輩子,也算是這樣看到了頭。沒有來得及瞧清外頭竟然下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帶了隱隱的香氣,將破敗的上海灘掩蓋,掩埋,將一切來得及或來不及烙印的東西悉數吞噬,吞噬在這場沉寂了多年的上海舊夢裡。
簡亦。
我多想跟你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