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嫁女念頭
從前夏木進山砍柴一來一回不過個把時辰,如今帶了夏豆這麼個拖油瓶,兄妹倆天色暮黑了才歸家,自然免不得一頓被說道。
李氏見夏豆蓬頭垢面不說,衣衫還扯爛好幾處,當即臉就沉下來了,張嘴就罵:「跟著上山是作甚,還能幫著背柴不成,爛一身好衣衫就圖摘了這一堆酸果子,能當飯吃?」
往日里夏豆定是垂首閉目畏縮狀,但眼下她心情大好,聽罷只嬉皮笑臉道:「娘,這果子甜著呢,當飯吃也不差,您嘗嘗?」
說著摸了個果子往身上擦了擦頗為諂媚的遞與李氏。
李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好氣地接了果子,瞥見她手背不少被荊刺割開帶了血漬的細口,臉色愈發沉得滴水,乾脆背過身進了內屋。
「一個大姑娘家,天天在外邊跑,像個什麼樣子,那手傷成那樣,哪裡有葯給你抹塗。」
夏豆知她刀子嘴豆腐心,不甚在意地輕揉了揉手背,又笑嘻嘻地招手喊了夏薺夏樹:「有好吃的喲。」
小蘿蔔頭們一聽有吃的歡呼不已,呼啦一聲跑過來,拿起往嘴裡塞,夏豆急呼:「你們倒是洗洗啊喂!」
見他倆吃得滿嘴滿手紅汁水還不停,又苦口婆心地勸:「悠著點吃啊你們兩個,姐這會兒牙齒都是倒的,前車之鑒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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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吃夕食食,幾個小的果真因吃多了果子,牙齒都酸軟的咬不得東西。
幸好這餐食的是粥。
傍著松油燈的點星子光,一家子一人端一碗薄粥圍坐成圈。
夏豆單手撐在黑黝黝地桌案上,有一搭沒一搭的一口抿一口,耳聽夏家爹娘合計納糧稅的事兒,先前那點歡喜勁兒漸漸地消失殆盡。
先前割了那一茬大豆,收成不過五石左右。
前幾日村裡里正就發了話,今年多處鬧旱災,朝廷要從其他府郡收糧賑災,巴蜀之地素來富餘,今賦稅竟嚴苛到二稅一。
朝廷可不管下邳村不是不窮山窩,你地屬巴蜀,沒鬧旱災,就要納上收成一半的稅。
晌午時候里正帶了人來家裡,帶走了兩石余豆。
夏老爹家如今米缸的粟米也只剩得小半缸。
餘下的兩石多黃豆加小半缸米,是不夠夏老爹這一家子捱到來年收成的。
李氏又掰著手指頭一一數起,里正家兩吊大錢說好年前得還上,慶叔半吊雖沒來催,但也拖欠不過下春,還有王嬸家的十個雞子,趙叔家的兩升白面...念到最後連借幾塊布頭幾根線都數了出來。
都不是什麼數額巨大的外債,可夏家如今這般光景決然還不上。
屋裡的氣氛隨著娘親李氏喃喃細數聲而變得凝重,小的幾個低頭喝粥都不敢弄出聲。
暗色沉沉里只聽得夏老爹不時嘆口粗氣。
李氏說完后屋裡便靜寂了下來,一時只聽得緩緩燃著的松油燈嗶波作響。
「二姐兒。」
良久后,李氏忽然喚了她一聲兒,夏豆正在想事發愣忡。
「啊?」
「前兒個」,像是難以言說的,李氏咽了咽喉,才繼續說,聲音略有暗啞:「隔壁王嬸,跟我說了個事」。
「嗯?」
「她娘家有個吳姑子,吳姑子有個堂叔,村裡人叫吳老漢,只生得兩兒一女,家裡頗有富餘」。
「啊?」
「吳家大女早已外嫁,小兒今年堪滿十五,大兒年方十七,說是生得熊腰虎背,體格健壯。」
「啊?!!」
一時間聽得李氏這麼繞來繞去的拉家常,夏豆縱然還沒醒過神,但直覺性地感到事有不妙。
「娘聽得王嬸兒說,吳姑子還是她在娘家時就跟她關係好,不是嘴裡沒把門的不靠譜的人,這回也是無意說起,吳老漢兩個兒子都到了年紀...」
不是,等等等??
「那個,娘,王嬸的娘家的夥伴兒吳姑子的堂叔的兒子到了年紀,跟咱們家有什麼關係啊?」夏豆撐著下巴皺起眉頭不耐道。
「聽說那大兒素來穩健踏實,又能幹會持家...」
「哎喲!娘,您看看我這碗還沒刷呢,夏薺,你吃了沒啊,吃了趕緊跟姐刷碗去。」夏豆雙手一拍桌站起身,在李氏再說話前趕緊扯了夏薺就走。
「欸,豆兒」,李氏在身後欲多說幾句,又被夏老爹攔住:「行了行了,二姐兒這才回來多久,日子再難也得慢慢熬出來,再說二丫頭才多大,你這是渾說些什麼。」
夏豆蹲在屋前把那幾隻粗碗刷來刷去,裝聾作啞地像是沒聽懂李氏話里的意思。
夏家的糧食不夠吃了,女兒湊合湊合也到了年紀,外嫁了出去,不但能少張嘴吃飯,說不準還能得點禮金。
屋裡又傳來李氏與夏老爹壓著聲音的說談,只斷斷續續聽得幾句。
「那吳家又差不得哪裡,總比咱家強...」
「你以為我想么..家裡這般光景。」
「這惡人我一人全當了還不成...」
夏豆刷了碗后又借口出去散散熱,頭也不回的大步往屋外走,身後隱隱傳來夏老爹隱忍的怒斥聲,又有李氏悲哀的嗚咽聲。
屋外星光點點,夏蟲夜鳴,明明還是秋老虎鬧得正凶的時頭,夏豆的心卻冰涼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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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氏起床來眼皮子還略有紅腫,夏豆只當沒眼色看不見,低著頭說了自己想進城碰碰運氣賣小果子的事。
夏老爹昨晚說了今日得隨同里正一道,護送村裡應繳的糧食去城裡縣衙。
因昨晚的事惹得悶葫蘆夏老爹都發了怒,李氏有些心灰意冷,此時只冷著臉道:「問我作什麼用,往後有事你問你爹就成。」
夏豆細若蚊吟地哦哦了幾句,背著個簍子便跟在夏老爹屁股後頭離了家。
村頭裡正與幾個村裡的叔伯趕著幾輛牛車,上頭壘滿了村裡各家湊的糧食,見了夏老爹帶著夏豆來,都不免驚奇道:「姐兒這是要跟著去?」
「二姐兒去城裡逛逛,」夏老爹老實巴交地按著夏豆事先說的回道。
「不是,咱趕路急,你家姐兒這嬌滴滴的樣子,怕是跟不上啊」,一位半臉絡腮灰胡,正咧著嘴的中年漢子哈哈笑道。
「是啊,夏老大,咱們可是去辦正事,你帶著個拖油瓶礙手礙腳,哼,早知道也不必叫你去。」又有一旁尖嘴猴腮的漢子接嘴到。
夏豆定睛一看,這不是自身那傳說中的二叔么。
不過自打穿越來夏豆見這二叔與那爺爺奶奶的次數屈指可數,還是去地里做事的路上偶遇的。
估計是陳年舊怨,夏老爹家又太窮,爺奶二叔之類都是形同沒有。
這時見他出言譏諷,夏豆只當不認識他。
「夏大,你這是作甚?」連打頭的里正也轉頭皺了眉頭不滿地瞪著夏老爹道。
夏老爹被一人一句說的老臉微紅,正搓著手滿臉局促不安的想讓夏豆回去算了。
夏豆連忙搶嘴說到:「叔,伯,你們別看我看著瘦,腿腳可不慢,耽誤不了你們正事兒,實在跟不上了,你們大伙兒先走,我識路,自個兒再回來就是,叔叔伯伯們不必把我當回事呢。」
村裡叔伯對夏豆也生疏的很,只聽說之前在城裡當丫鬟,月前因得了急病,被主家趕了回來,夏老爹還四處求人,賣糧賣物地湊了錢才救活,後來也沒再聽說有什麼事兒了。
夏大家單單一座茅房立在村後山腳下,跟村裡各戶人家都離得遠,家裡又窮得叮噹響,誰沒事還去打聽他姐兒如何。
之前一直聽說是個病秧子似的丫頭,說句話都得帶三喘。
此時夏豆俏生生立在那兒,雖看著瘦弱單薄了點,但方才一番話端的口齒伶俐,這姐兒生的細眉亮眼,與人對話間目色從容形容得體,倒讓眾人都平白生出幾分好感。
「醜話先說在前頭,叔伯們可是去城裡辦正事,你路上再苦再累別出聲兒,咱們可都顧不上你。」先前那位絡腮鬍慶叔打圓場道。
「誒,謝謝大慶叔,您走您的就成呢。」
這些人中夏豆只對慶叔熟悉些,家裡還欠著他家半吊錢,能借錢給夏老爹家,可見他素來是個和氣的,這時語氣故意地放的重些,卻是在幫她說話,當下便也感激地朝他笑道。
領頭的里正雖仍有不滿,見那大慶先應下了,便也沒再做惡人,只皺眉多盯了她幾眼才轉身趕了老牛走。
眾人尾隨著吆喝著趕著牛車上路。
夏老爹帶著夏豆走在最末,慶叔便留下與他照看最尾一輛牛車,見人都走遠了些,才樂呵呵地說些閑話。
「夏大,你家這姐兒像個有出息的,模樣生得俊俏,性子也不似你是個憨的。」
「誒,二姐兒確實是好。」
「嘿嘿,你倒是連客套都省了」,慶叔被逗得大樂,又拍拍夏老爹肩膀接著道:
「你家那幾個小的,我看著都不錯,熬過這段,福氣在後頭。」
「是呢,我也這麼跟她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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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負了東西都走得穩慢,眾人只得緩了步子不時催趕,夏豆背些簍子一路尾隨,愣是沒落下多少腳步。
背簍里放著昨兒摘的那籃山李子,被夏樹幾個吃得還剩大半籃,早上夏豆還挑選清洗了一番,還是用之前小籃子裝著,上頭還蓋了豆秸稈掩人耳目。
不是什麼精貴東西,但夏豆想去城裡試試水,賣幾文錢也是好得。
早上出來時夏薺聽說能賣錢還悔的很,懊惱自己吃多了些。
夏樹直嚷嚷這果子要是能賣得錢,明兒就去山裡把那樹果子都給摘回來。
想起夏薺夏樹,夏豆更加堅定得去城裡賣出這籃果去,畢竟答應過要帶他們掙錢。
考慮到自己對城裡情況一無所知,夏豆便找著話頭跟慶叔攀談套話,邊說邊笑行路也免些疲累。
慶叔見著閨女機機靈靈的樣子,也樂得跟她誇談。
「前邊有道山路最是難走,二姐兒你跟著點兒,山林子深,早些年聽說有匪流專門藏在裡頭,今年糧食納的多,里正才找了咱們這麼多人送糧食,就怕有個閃失。」
夏豆心咯噔一跳,有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