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方凈
方凈這兩天最喜歡做的事,是一個人坐在最高樓的辦公室里,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著這座高樓林立的城市。其實角度不同,一個城市可以看起來很不一樣。方凈時常看著看著就走神了。
這個角度看去,南京城也許不是最動人的,但確實是大氣。金陵有王氣,這座古老的城市,其實真的極為大氣,掌托山河的氣勢攝人。方凈時常也會想,之前的十多年裡,譚東錦坐在這個位置看著底下的風光,他會想些什麼。
人在高處,除了不勝寒外,還容易變得冰冷起來。方凈隱隱覺得自己有些明白譚東錦了,當你處於一種絕對掌控的位置,居高臨下,你很容易去擺布別人,無論是下意識還是出去天性,你都會把人事看得很輕。真的不是譚東錦不尊重別人,而是地位懸殊太大,他也許根本就考慮不到這一點,或者說,他的確不怎麼需要去尊重別人。
而如今,自己贏了他,方凈贏了譚東錦。從那一天看著譚東錦慢悠悠走出譚氏,方凈就沒見過那男人。但是那個背影方凈記得很深,他其實很少有對譚東錦背影的記憶,少年時期,譚東錦從來都是走在他身後不遠處,他一回頭就能看見少年陰鬱森冷的眼神。之後重逢,他又是幾乎沒正眼看過譚東錦。這一生唯一一次不懷任何的情緒看譚東錦,卻是個背影。
那感覺很特殊。
他第一次,看見譚東錦離開。
如今公司每天的事很多,方凈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很多事他做的最多的就是聽別人的建議。譚東錦手底下走出來的人,無論是走了的宋鑒還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部門經理,拉出去都能獨當一面。方凈其實並不需要有多強的商業頭腦,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掌控住那幾個關鍵的人。而這種事,他一向做的不錯。
整個譚氏,在他的手上雖然不是說蒸蒸日上,但的確是做到了一個字,穩。就這麼一個字,其實極耗心力。
方凈唯一忌憚的是,譚家的勢力。譚東錦走了,這些人一撥撥上來添亂子,方凈和他們之間沒什麼血親的顧忌,下手自然是鐵血手腕。沒了譚青和譚東錦,剩下的這些人這些年安逸日子過久了,其實也就這樣,方凈下手沒有絲毫顧忌。對方勢力強,但方凈佔了上風且做事滴水不漏,一時之間整個局勢其實不算太動蕩。交接過程也算是順利。
直到親眼看到股權書的那一天,方凈還是有些恍惚,他一直以譚東錦為對手,卻似乎從沒想過自己贏了之後如何。他只是想做這件事,如今他贏了,徹徹底底地贏了,他的情緒卻並沒有多大的起伏。
甚至連他的生活都和原來一模一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住,極少說話,坐在辦公室里就是翻看文件和發獃。除了換一個工作場景,他的生活節奏幾乎沒有任何的改變。
他像是贏了,卻像是得了一紙空文,除了一張薄薄的股權書,他的生活並沒有多任何的東西。不用任何的提醒,方凈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他的感情越來越涼薄,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都失去了所有感覺一樣漠然。漠然到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一個人坐在高樓上孤閉的辦公室,他有點明白過來,自己在十多年前失去的人生,也許是徹底找不回來了。他再也沒有辦法回到當年那個一腔孤勇的少年,發誓要出人頭地,發誓要守正清白,發誓要活得肆意痛快的那個少年,那個少年已經死了。
他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有了錢,有了權,可是他換不回當年那個少年,他只剩下偶爾的懷念。有時候懷念地深了,他也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沒遇到譚東錦,又或者他遇上了譚東錦,沒有和那人爭鋒相對,而是直接把那人套上麻袋拖回家打一頓,也許所有的事情都會很不一樣。
最後方凈只明白了一件事,往事大抵都經不起推敲。
袁故去拍賣會拍那套房子的時候,他也在場。那房子他有印象,譚東錦的資產被銀行凍結后,他買下了那棟房子。然後加上譚東錦所有的其他資產一起辦了個拍賣會。
那房子的鑰匙一直在他手上,但他從來沒進去看過。他盯著不斷舉牌出價的袁故,然後發簡訊讓助手不停抬價。最後那房子的身價飆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價格,前所未有。
袁故的臉色自始至終沒有絲毫的變化。那股志在必得的氣勢,方凈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嘆了口氣。他大可以不停為難他,反正房子在他的手裡,他想怎麼做都可以。但是方凈忽然換了個想法。
他讓袁故拍下了那房子,在尚未完成交接前,他自己拿著鑰匙去那房子看了眼。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微微發愣。這房子,完全不像是譚東錦的房子,每一處細節都看得出心意,方凈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忽然在書房門口停了下來。那是唯一一間沒有上鎖的房間。
他推開門走進去。
入眼的一幕讓他整個人都怔住了。整個房間都擺滿了整整齊齊的追憶似水年華,像是一場絕大的盛宴,垂地的琉璃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方凈走進去,踩著地毯走到那書架前,抽出一本看了眼。
書頁里掉出一張照片,他低身彎腰撿起來,照片上穿著潔白長衫的少年背影。方凈的手就那麼輕輕一抖。多少年前的舊事一幕幕劃過,一幕幕起,一幕幕散,最終只剩下記憶里的高中,栽著梧桐樹的校門口,他推著單車走出來,恰好看見一直等在門口的譚東錦。
那一年,誰都還都是少年。
方凈慢慢地把照片又給夾回去,那上面的少年不是他,他記得,那是譚東錦上一個帶在身邊的男孩子,叫許成。但是,真的是很像啊,像的簡直,一模一樣。方凈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沒有明白,他立在巨大的書架前,看著這一切。
譚東錦年少時的確不是什麼文藝青年,那本追憶似水年華,是他的。他從圖書館借了出來,還沒看完就被譚東錦偷走了,然後他花了十倍的原價賠給了圖書館。這件事他一直記到今天。
房間里唯一一台桌子上積了淡淡的灰。方凈走過去坐了一會兒,發了會兒呆,他隨手拉開了抽屜,然後他再次頓住了手中的動作。
一抽屜的信。
方凈抽出最上面的一份。端正修雅的行楷,入目就是瞭然。方凈翻了翻左邊那一堆,封封提字均是許成,另一邊的再翻,上面寫的名字卻是袁故。方凈隨手就抽了一封抖開來看了眼。
只是大致掃了幾行,他就慢慢把紙疊好放了回去。他眼前幾乎都能浮現出深夜譚東錦提筆一道一劃在紙上寫這些字的模樣,渾身都是戾氣的男人,卻有這麼一手溫柔的字。
「……袁故,我當初聯繫了山區的小學,想把書捐出去。但是想到你回家看不見書,怕你又和我置氣,到底沒敢亂動。如今我想了想,總之你都會生氣,不如等你回來我陪著你捐,想你看在山區孩子的份上,總不至於對我下手太狠……」
方凈的彎著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灰塵染上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留下一個個印子。然後他站起來,走出去。
這房子里所有的東西,他終究是一件沒動。除了順走一本追憶似水年華。
深夜的南京夜風習習,方凈原本想回家,後來直接回了公司。他坐在辦公室里,面前擺著那本追憶似水年華,然後他轉頭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整個南京的夜色。難得的夜色澄澈,星辰漫天。
方凈看了很久,然後拿出一份助理整理好擺在一旁的文件翻開來看。
他贏了。
他一直記得,所以他不能放手,不能回頭,不能退不能走。他會守著他的一切,屬於他方凈的一切。
因為,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