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舊事
無影牽著江清瀟的手沿著河流來時的方向行去,不多時竟隱約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並伴隨著說話聲。
「無影,你聽,有人在說話。」江清瀟興奮的抓著無影手臂問道:「是不是我們已經走出崖底了?」
無影右手食指豎起遞到唇邊輕「噓」一聲,隨即拉起江清瀟閃到一旁的樹后隱藏起身形。
片刻后,人群走到近前,從衣著打扮一眼便能看出,正是隨著夏凌宇前來搜救的下人。
許是走得久了有些勞累,這些人就近找了塊平坦的草坪坐下來休息。
「少爺,喝水。」夏凌宇身旁一個屬下掏出隨身攜帶的水囊遞上前說道。
夏凌宇接過來湊到嘴邊狂飲幾口,便將蓋子擰緊丟了回去。手下接過來重新收好后,不解問道:「屬下心中有一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這屬下幾日來常伴夏凌宇左右,想來該是他的心腹。是以,夏凌宇聽到此話不止沒有動怒,竟頷首回道:「問吧。」
「屬下愚昧,少爺既有心置那無影於死地,又何苦費力前來搜尋,難道是要見到屍體方能安心?」
「你懂什麼!」夏凌宇聞言挑眉瞪他一眼:「江清瀟對那無影情根暗種,她二人或許尚不自知,我這個局外人,看得卻十分清楚。不除無影,江清瀟哪肯輕易隨我回去?」
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逃婚出來的,之前假惺惺裝作毫不知情,就是為了找機會將自己拐騙回去吧?這姓夏的陰險小人,藏的可真夠深的。江清瀟心中憤恨,不覺將粉拳捏地咯吱作響。
「虧得我千算萬算,卻不曾想那丫頭居然會不要命得跟著跳下去。江煞門在江南一帶勢力龐大,我劍翎閣若想保住這江湖之首的地位,非得要聯合這樣的大幫派方能起到作用。無影死不死倒不是最重要的,那江清瀟要是死了,本少爺損失可就大了!」
夏凌宇說著話,咬牙狠狠吐了一口唾液在身前的草地上,說道:「那死丫頭逃婚在先不說,現下還搞了這麼一出,待明年我藉助她幫派勢力承襲我爹的武林盟主之位后,定是要讓她加倍償還回來!」
初見時這人一派溫文爾雅的作風,還當他是個謙謙君子呢,誰料想竟是這麼個精於謀算、狼子野心之輩。自己的父兄莫不是瞎了眼,招來這麼個白眼狼還當成良婿!
江清瀟在心裡恨恨不平地想著,看夏凌宇一行休息夠了起身行遠,這才蹦出來看著無影道:「要不要趁現在殺了這個卑鄙小人?」
無影搖頭道:「此處地形複雜,我們不甚熟悉,貿然攻擊極易被他逃脫。再說,堂堂一個武林盟主之子,功夫怕是不會太弱,還是回去同少爺商量一番再做決定為好。」
「好,那我們現在趕緊去找小兮和小寶。」
歐陽兮說著話,拉起無影的手,順著夏凌宇一行來時的路,過了許久,果然走出了斷崖的範圍。
半夜,錢小寶因擔心無影二人安危遲遲無法入睡,正輾轉難耐之際,卻聽聞窗邊傳來一聲輕喚:「少爺。」
是無影的聲音!錢小寶幾乎第一時間便翻身坐了起來,腳剛一落地,睡得不甚安穩的歐陽兮也醒了過來,迷迷糊糊伸手拉出她衣袖問道:「小寶,怎麼了?」
「許是無影她們回來了,我去開門看看。」
「真的?」歐陽兮聞言一個咕嚕坐起身,看著錢小寶走過去打開門,隨後便閃進來兩人,正是墜崖了一天一夜的無影和江清瀟。
「清瀟!無影!」歐陽兮簡直要歡喜瘋了,三兩下衝過去將兩人分別攬在懷中緊緊地抱了片刻,這才分開將兩人上下打量一番:「你們怎麼樣,受傷了沒?」
錢小寶關好房門回來,歐陽兮正拉著江清瀟的手絮叨個不停。她轉身望著無影,向來淡定的心此時也禁不住起了些波瀾,平復了下心情后,也只問了句和歐陽兮相同的問題。
無影搖了搖頭,看著錢小寶難掩激動的面龐,頓了頓后說道:「讓少爺擔心了。」
「擔心那肯定是難免的,但只要你們沒事,多少擔心也值了。」
歐陽兮說完,拉著二人到桌前坐下,又斟了兩杯茶遞上去,這才好奇地問道:「之前看到無影的信號彈,我們才知道你們平安。卻不想你們居然這麼快就回來了。」
無影將她二人從墜崖到回到這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錢小寶聽完眉頭緊皺,語含怒意道:「你說是糟了那夏凌宇的暗算方才墜了崖?」
無影點了點頭,江清瀟接過話頭說道:「多虧了那崖底的冰湖,否則別說回來了,無影能不能活著都難說。」說到這裡不覺又是一陣后怕,拉著無影的胳膊往她懷中湊了湊。
這動作雖幅度不大,卻被沒逃過歐陽兮那雙善於觀察的明眸。她「嘿嘿」一笑湊到江清瀟身旁問道:「你這是,因禍得福了?」
江清瀟一時沒聽明白歐陽兮話里的意思,但見她一臉壞笑,眼睛只顧緊緊盯著她和無影交握的手,立即心下瞭然,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道:「哦,算是吧。」
歐陽兮聽完開懷一笑:「這麼說來那姓夏的也算做了件好事啊。哦,對了,你們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們沒?」
「恩。」江清瀟點應道:「我們便是順著他們的痕迹才會這麼快回來的。」
錢小寶在一旁靜靜聽她們說著話,轉頭看一眼天邊晨曦初現,當下轉身說道:「走了大半夜,你們也累得不輕,先回房稍事休息,待天一亮,再去找葯獨前輩將這個中謎團好好拆解一番。」
無影聽罷,道了晚安后便拉著江清瀟回房去了。
錢小寶一夜未眠,此時見她二人平安回來,也便覺有些累了,拉了歐陽兮回到床上躺好,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早飯的桌上,少了夏凌宇,連氣氛都無端融洽了些。葯獨對於無影二人有驚無險回來自是心中歡喜,但見自己徒兒徹夜未歸,面上便不覺多了絲擔憂。
好在,待眾人吃喝停當,正坐在桌邊悠然飲茶之際,夏凌宇一行面容憔悴的回來了。
一進門看到好端端坐在桌前的江清瀟,夏凌宇雙目立時迸出欣喜的光芒,三兩下走過去抓著她的手問道:「清瀟你回來了?沒事就好!也不枉我辛苦跑了這斷崖一趟。」
江清瀟冷著臉將手抽回,自下而上斜視著回道:「不知夏公子是因我安然無恙而心安,還是為你稱霸江湖的鴻圖大計不曾落空而高興呢?」
夏凌宇眼中凌厲的光芒一閃而過,卻還是擺出一副迷茫的樣子不解問道:「清瀟此話何意?可是聽了什麼奸佞小人的挑撥之言。」說完,惡狠狠瞪了她身旁的無影一眼。
「奸佞小人?」江清瀟聞言哈哈一笑:「夏公子說這番話竟不覺得臉紅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昨夜在通往崖底的路上,你同手下人說的那些話,我可是聽得一字不漏。」
夏凌宇聞言面上變了一變,卻猶在兀自掙扎:「清瀟你定然是聽錯了,我怎麼會說那樣的話?」
一直在主座默默看著的葯獨,將她二人的話聽完,也開口維護自己徒兒道:「清瀟丫頭怕是對宇兒有什麼誤會吧?你二人既是未婚夫婦,自當堅定本心,莫要被無關之人的挑撥之言干擾才是。」
「前輩就這般相信自己的徒兒嗎?」
葯獨轉頭看向問出這話的錢小寶,雖不解她話中意思,卻還是依言答道:「宇兒雖不是自小長在我身邊,卻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對於他的品性,我自然是相信的。」
錢小寶又問:「那麼您的另一個徒兒——巫靈夕呢?」
「夕兒?」葯獨對於她提到巫靈夕並不感詫異,只疑惑問道:「她怎麼了?」
錢小寶起身走到葯獨面前道:「前輩難道就不好奇巫姑娘為何會突然出走藥王谷,且至今不歸嗎?」
這話倒是終於讓葯獨露出了一絲驚詫:「年輕人,你似乎知道的不少。」
錢小寶滿含深意一笑:「比前輩所想的,要多一些。」
「廢話少說,你剛才的話究竟是何意?」
錢小寶卻似乎並不著急,眼神若有似無在夏凌宇身上掃視一遍,見他終於面上透出驚慌之色,這才將自己心中所想娓娓道來:「事關前輩的往事,似乎不是一兩句能說得清楚的。但若我說是你面前這位疼愛的徒兒故意用計趕走了你更疼愛的那位,您是否願意相信呢?」
提到「往事」葯獨臉上神色瞬間變換了好幾次,又驚又疑之間,心底卻又迫切地希望能夠借她的口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可畢竟幾十載並非虛度,相較於眼前這些年輕的小輩,她的自制力還是要強上許多的,心中縱然已如波濤洶湧,面上卻依然淡定。
「我的往事?年輕人可莫想說大話來誑我老人家。」
「那我不妨將我的猜想說出來,容前輩來甄別一下如何?」錢小寶走回桌前,將自己的茶杯端起一飲而盡,繼而說道:「二十年前,您與自己同處一門的師姐相愛,卻不知因何原因對方離您而去,您傷心欲絕之際,在自己的師父離世正式接任新谷主之後,便遣散谷內所有人,只自己一人在這藥王谷內虛晃度日。」
話說到這裡,錢小寶刻意停頓了一下,轉頭看著主座上的葯獨,雖是滿面傷懷,卻並未開口制止,便繼續說道:「幾年之後,您突然出谷,數日後帶回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收在門下后,與之前所收的另一徒兒,也便是在場的夏公子一併撫養教授。」
「而這個嬰孩就是現在的巫靈夕。」錢小寶說著話,眼角餘光瞄見門外隱蔽處正有一抹若隱若現的銀色髮絲,也並不點破,只在眾人或驚訝或瞭然的目光中繼續說道:「在這之後的某一年,您再次出谷帶回了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婦人,也就是做飯的巫姨,而這老婦人,也就是您的師姐,巫靈夕的生母——巫連翹。」
「啪」地一聲,門外傳來瓷器落地的破碎聲,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佝僂著身子的銀髮婦人立在原地,身子尚在微微顫抖。
「我……我這就去拿掃帚來打掃……」巫連翹斷斷續續說完,轉身便想離開,卻被葯獨老人開口喚住:「師姐!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巫連翹猶豫著轉過身,目光穿過眾人,望向主座之上那年華不再,卻容顏依舊的人,聲音顫抖著說道:「蘇兒,我……我並非有意欺瞞……」
巫紫蘇定定地看了她半響,臉上陰晴不定,遲遲未開口說話。
還是坐在門邊的歐陽兮先走上前說道:「婆婆,先進來再說吧。」
巫連翹抬頭看著巫紫蘇,見她未出聲阻止,也便抬腿跨了進來。
錢小寶卻在此時再次道出驚人之語:「葯獨前輩怕是一早便認出您的師姐了吧,否則也不會帶她回谷了?」
巫連翹聞言滿臉驚喜,望向葯獨問道:「蘇兒,她此話可是真的?」
無奈穩穩坐在主座上的人,目光只定定地看著她,卻依舊未發一言。
夏凌宇從剛才就冷靜的站在一旁看著,他想透過錢小寶的話,來分析他們到底知道多少,而他的師父又相信多少。
原本見錢小寶越說越多,他心底漸漸都開始有些心灰意冷,卻見她師父始終未發一言。看來,這小子的話師父她老人家未必相信。當下也便冷著臉出聲喝止道:「黃口小兒,莫要在此信口胡說,趁著我師父尚未動怒,還不速速滾出藥王谷!」
歐陽兮向來聽不得有人說錢小寶的不是,更何況還是眼前這個陰險小人,當下便坐不住了,衝到她面前開口嗆道:「賊喊抓賊,怎麼?你是怕我相公把你故意把巫靈夕逼出谷,還有脅迫巫連翹前輩幫你做壞事這些家底兒都抖出來吧?」
「你!」夏凌宇惱羞成怒,抬手就甩出一根銀針,直奔歐陽兮面門而來。
錢小寶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夏凌宇竟敢公然行兇,但他出手飛快,待要過去相救已然來不及,正驚惶不知所措之際,凌空之中又有一抹銀光閃過,「叮」的一聲將之前那根撞落在了地上。
「師父?!」夏凌宇慌張地看向主座,巫紫蘇淡淡瞄他一眼,道:「宇兒莫不是真的如她們所言做了愧對師門之事,否則何以會這般急切阻撓?」
「我……我自然沒有,師父莫要被她們蠱惑……」
錢小寶驚魂未定,急忙上前將歐陽兮拉過來護在身後,抬眼怒視夏凌宇,道:「若不是你故意誤導巫靈夕,說自己的師父對她產生不倫之戀,難免會和你們師伯一般,遭遇莫名橫死的厄運,她何以會倉皇逃出谷去?」
「我……」夏凌宇正待反駁,錢小寶卻並不給他機會,只繼續說道:「若不是你脅迫巫前輩,會將她的真實身份透露給葯獨前輩,她何以會為了能留在谷內繼續守著自己心中所愛,逼不得已之下,半夜潛入清瀟房間,替你將早前已經迷暈之人帶過去?」
「血口噴人!」
狗急了還要跳牆呢,夏凌宇被這樣步步緊逼,偽善的面孔早已保持不住,伸手拔出腰間佩劍便向錢小寶攻去。豈料,劍剛出鞘,又是兩道「嗖嗖」的破風之聲,隨即夏凌宇便被點中穴道,僵硬地立在原地不動了。
「師……師父?」他想轉頭問巫紫蘇為什麼,卻無奈連頸部都僵硬地紋絲不動。好在,葯獨老人已經起身慢慢地從主座走了下來,在他面前站定后一字一句說道:「宇兒,為師最痛恨別人替我做決定,難道,你不知道嗎?」
說完,不待夏凌宇回答,轉身走到錢小寶面前,將她重新審視一番后,說道:「年輕人知道的倒是真不少,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
巫紫蘇眼神穿過眾人落在不遠處的巫連翹身上,淡淡說道:「她並非是由我帶回,而是自己回來的。」
錢小寶道:「但您一定早就將她認出來了吧?」
葯獨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兀自走到正微微顫抖的老婦人面前,半閉著眼睛回憶道:「那年冬天,漫天飄雪中她出現在門外,面色蒼白,微駝著背。一襲黑紗遮面,滿頭銀絲似雪,雖費盡心思刻意偽裝,但,她是誰,她可是我芳心已許十幾載的人啊,縱是喬裝得再完美,騙得過眼睛,也騙不過心。」
立在她面前的巫連翹,身體已經抖地不成樣子,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你,你早就認出了我?那為何……」
「為何還將你留下?」巫紫蘇面上突然現出一絲狠厲:「對!我是恨你!恨你不留一個解釋便離我而去,更恨你遠走他鄉后竟然忘了我們曾經的海誓山盟下嫁他人!」
「但是……」她停住凄厲的控訴,聲音忽然變得迷茫起來:「為什麼在見到你的那瞬間,除卻我努力留在心間的恨意,更多的卻是濃濃的欣喜呢?」
「蘇兒……」
「恨是什麼?若沒有愛又哪來的恨?我有多恨你,便有多愛你。否則,否則又怎會將你特意送走的女兒偷偷帶回來撫養長大呢?」
巫連翹再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夕兒,她真的是……」
「對,她是。難道你不覺得她和你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嗎?」巫紫蘇回憶著從前的美好,臉部線條變得愈發柔美起來,隨即卻像是想到了什麼,望著巫連翹問道:「你也以為我愛她吧?否則你不會深夜躲在她窗外看著我親吻她時獨自垂淚,亦不會在原本想向我坦白身份時幾經猶豫,最終退縮。她年輕、貌美,你自嘆不如,所以選擇不再爭取,而是默默退出?」
「我……」被說中心事的人慌忙躲避著眼前人的注視,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師姐,」巫紫蘇伸出蒼白修長的食指,輕輕勾起巫連翹的下巴:「看著自己心愛之人轉而愛上他人,這滋味還不錯吧?」
「蘇兒,我不是……」巫連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說些什麼,卻再次被巫紫蘇出聲打斷:「你終於肯說了嗎?說你不是有意背叛,說你是為了怕我傷心為難才故意代替我嫁了過去?但是師姐,你以為這樣的你,會讓我心存感激?」
「蘇兒,你怎麼會知道?」巫連翹的臉上似乎除了驚訝再也顯示不出其他表情,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她一時真是難以消化。
「我不久前整理師父的遺物時,在她留下的書信中發現的。」
「那,你還恨我嗎?」
「恨,當然恨!我恨你當年自作主張幫我做下這決定,更恨你一直不肯道出真相讓我二人都備受煎熬。可我最恨的,卻是自己,」巫紫蘇再次抬頭看向她,眼神中情緒複雜,悲傷、痛苦、糾結、欣喜,卻唯獨不見她口口聲聲的恨意:「我恨我為何依然舍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