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傳(4)
從鎮上回到偏僻鄉村的小家,已是傍晚,離開那座氣派非凡的莊園前,漢斯總算逮著機會溜進后廚摸了幾根熏香腸,盤子撤下來時客人還沒動過,邊上的甜醬也保持著原狀。漢斯一如既往地把它們偷偷塞進袖子里,憂鬱抬頭,暗嘆那些貴族小姐真是嬌貴,除了精挑細選的兔肉什麼也提不起胃口,真難伺候。
一幢由木頭精心砌成的房子,漢斯家是整個村莊唯一的雙層,上面是小閣樓,用來堆放各種雜物,比如斷腿的凳子、綳了弦的弓、破損的馬鞍之類失效但又捨不得扔的東西。父親舍爾曼每晚都會一頭扎進閣樓,反鎖著門不許任何人進入,在裡面叮叮咚咚敲打修補什麼,直到半夜才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出來。
那間閣樓是漢斯除埃斯頓莊園外最想進的地方,在過去的幾年裡,好奇心驅使他無數次想進去看看,但一想到舍爾曼發怒時那張凶神惡煞的臉,興緻便像小火苗一樣被無情掐滅了。
漢斯喜歡門前那棵枝葉茂盛的橡樹,正值秋天,樹上結滿了圓溜溜的橡子,金里透紅,再過幾天就可以摘下來,拿到鎮上換點過冬的糧食和衣物,還可以瞞著父親到酒館裝模作樣的小酌一杯,或者去小巷裡看看舞娘都是可以的。
香腸掛在廚房的牆上,漢斯換了件衣服在樹底席地而坐,細心擦拭著他唯一一把獵刀,這是去年生日時舍爾曼送給他的,據說是英法戰爭時法軍長官的戰刀,鋒利無比。他摩挲著刀背,動作木訥,雙眼無神,餘暉輕輕落在他的臉頰上,看起來有些憂愁。白天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透過門縫窺視維奧拉的那一幕,大概是夢的高潮。回憶著那一幕,他的腦子裡很雜亂:她好美,她住在哪裡,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
少年的思維總是充滿了幻想,漢斯也比一般的少年更喜歡幻想,不僅敢想,而且敢做,翻牆混進埃斯頓莊園就是說明。與他那位安於做獵手享受日出日落平靜生活的父親不同,漢斯從小就有一顆躁動的心,每當站在高高的山頂向遠方眺望,他便覺得,那一片朦朧的海,充滿了無窮的魅力。
他不甘於自己的身世,也從不想做什麼獵手,在深山老林里抓十頭野豬,也不如跨著駿馬在平原上馳騁一小會兒來得痛快,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更有意思的人,可以坐上馬車遊歷各國,拿起刀叉慢悠悠地切牛排,去佛羅倫薩欣賞經典歌劇,在泰晤士河畔穿著修身得體的勁裝向姑娘們招手,昂首微笑,那種感覺多麼棒啊。
可是,現在他只能磨著這把視作珍寶的刀,追著獵物滿山跑,即便喜歡維奧拉,滿腦子想著她,也只敢遠遠看著,同她說句話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他知道自己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匹馬疾馳而過,捲起陣陣煙塵,熟透落地的橡子被馬蹄踩碎,漢斯依然發著呆,要是以前他肯定跳起來沖那人吼罵,而現在思緒卻在腦海中信馬由韁,直到聽見一聲嘹亮的馬吠,才漸漸回過神,只見那匹馬在自家院子里停了下來,騎馬的人正是他的父親舍爾曼。
「你回來了,舍爾曼。」
漢斯習慣性地和父親打招呼,捏緊糙布快速擦了擦刀刃,緊接著察覺到有點不對勁,眼皮一抬,驚訝道:「你哪弄來的馬?」
舍爾曼今天意氣風發的很,站在黃昏下給馬喂草料,來回捋動它黑亮柔順的鬃毛,爽朗一笑:「哈哈,還記得那位跛腳的哈里森騎士嗎,之前來家裡做過客的,回來的路上剛好碰見了他,他用這匹馬換了我肩上扛的鹿,這筆買賣他好像有點吃虧,不過反正以後他也騎不了馬了,索性送我個人情。」
「可是你要它做什麼?」
「會派上用場的,現在,小鬼頭,停下你擦獵刀的手,把馬牽到後面的小溪去喝點水,然後幫我製作點誘餌,明天和我一起進山打獵,可別再謊稱肚子疼了。」
漢斯猶豫了會兒,怏怏道:「我不想再去打獵了。」
舍爾曼剛準備進屋,一聽立馬折回頭,臉色不善:「你說什麼?」
「我不想再打獵了。」
「呵,我不管你今天發的什麼神經,現在,立刻照我說的把事情漂漂亮亮的做完,否則你知道的,我可不介意打斷你的腿。」
漢斯騰地站起來,憤然注視著父親:「舍爾曼,我不想再當獵手了。」
「胡鬧!」
一聲怒喝,舍爾曼啪的將馬鞭摔在地上,雙手叉腰氣勢洶洶,昂起滿是鬍渣的下巴,瞪著自己從來都是安分乖張的兒子,很是困惑。
「你今天去哪了?」
「埃斯頓莊園,翻牆進去的。」漢斯如實相告,因為他拙劣的謊言總是會被舍爾曼看穿。
「你瘋了,去那做什麼?」
「偷了幾根香腸,掛在廚房的牆上。」
舍爾曼古怪地瞅了瞅廚房,大步走過去,不一會兒就拿著個麵包卷香腸出來了,邊大口啃著,邊說:「你是獵手的兒子,我也是獵手的兒子,你不做獵手,想做什麼?」
「我想像參加埃斯頓莊園宴會的那些人一樣。」
「哼,人人都想成為貴族受人崇拜,小子,你該做的不是在這裡大發感慨壯志雄雄,而是參軍衝上戰場,去拼,去殺,去流血!只有赫赫戰功才能讓你實現這個願望,如果你還能活著回來的話!」
舍爾曼的話里充滿了輕視,漢斯看著他的眼睛,賭氣般的說道:「明天我就走。」
「你給我站住!」
舍爾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跟前一拽,輕鬆將漢斯整個人都提了過去。
「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上了戰場跟送死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