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殺汝種樹

第四百二十三章 殺汝種樹

秋色宜人,落葉知秋,婀娜眷頭。

院中植槐,秋槐金燦。

桓溫頭戴高冠,內著絳雪衫,外罩寬烏紗,斜斜落座於矮案后,身旁有侍姬、懷中抱酒。此刻,他卻並未飲酒,正背倚著亭柱,斜仰著頭冠,看向亭外那一片片燦爛的槐樹,但逢風來,千枝萬葉頓時顫動不休,宛若伊人金掌,拔弄著玉簟濃秋。

風中有琴音,伴隨著秋風掃葉聲淺淺浸來。

琴聲極低,若喃似續,但凡風聲再濃烈些便弱不可聞,奈何,莫論風葉乍起乍伏、沙響不絕,卻終有一縷穿葉徐來、蘊繞不散。得聞此音,恰若一葉孤舟,輾轉於驚濤赫浪,濤起不見舟,浪翻不見葉,唯余琴聲悠悠。

案上酒已冷,聞琴人漸瘦。

不知何時,桓溫眼角竟微呈濕潤,身子也越仰越斜,目光則凝視著亭外金槐蕩漾,然則,若是細細一瞅,即可得見,他的心神早已穿葉而走,合著琴聲不知飄向何方,興許,一院之隔!

良久,琴音黯褪,風聲悄止,槐葉靜伏。恰於此時,一葉落黃悄然襲來,潺潺危危的纏入亭內,繞著亭廊打了個璇兒,輕飄飄的落在烏桃案上。

案呈烏黑,葉片金黃,兩相一襯,極其煞眼。

桓溫怔了一怔,繼而,回過神來,悵然一嘆,以寬袖拂去落葉,順手拾起案上酒盞,默默的湊到嘴邊,猛地一仰頭,烈酒入喉,激得臉上七星亂抖,酒盡杯乾,將盞一擱,贊道:「好酒,好酒!」

身旁侍姬眉梢一挑,嘴角含笑,卻不敢笑,當即素手把盞,復行添酒。坐於下首的孫盛將桓溫的一舉一動盡落於眼中,手指繞著杯沿打轉,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淡然道:「聽風聞琴,隔岸嗅花,郡守好興緻!」

因王敦之事,桓溫被剝了輔國將軍,現為駙馬都尉、琅琊郡守。若非他攜著家族,堅定不疑的靠向司馬紹,再則,晉室亦極需外力而制權重世家,想來琅琊郡守亦不可得。

「嘿嘿……」桓溫與孫盛相交已久,自是知曉孫盛言外之音,滿不在乎的抹了一把臉,笑道:「知我者,安國也!」說著,拾起被拂落的槐葉,置於掌中,細細一觀,嘴角帶笑:「此葉,妙極!」

孫盛笑道:「妙在何也?」

桓溫卻未答,掌著矮案站起身來,走到亭欄,指著院中滿地落葉與深秋華樹,笑道:「根深葉茂如奈何,但逢秋來即沙沙,一朝零落入寰塵,安知孰泥亦黃花?」

「妙哉!!」孫盛擊節而贊,隨即挽起袖子捧起案上酒盞,一飲而盡,而後,徐徐起身,走到桓溫身側,看了一眼亭內亭外的侍姬、侍婢。

桓溫知意,朝著身後揮了揮手,一群姬婢當即默然退卻。

待亭內外唯餘二人,孫盛笑道:「郡守所言甚是,司馬氏恰若此樹,紮根卻不知雨,掌葉亦不知風,故而,終將一日,傾葉倒樹,化為塵泥!何苦獨佔此院,其奈何哉!」說著,搖了搖頭。

「安國,休得胡言!」桓溫輕聲喝斥,眼鋒冷寒,嘴角卻掛著一抹弱不可察的笑意。

孫盛挑了一眼恆溫,心中暗笑:『汝若乃晉室忠貞之士,豈會勒馬而不前?汝若乃高潔雅士,豈會隔院而竊美?』暗中如是想,神情卻愈發恭敬,嘆道:「東海王身為晉室宗族,卻聞戰而歸建康,此舉令人扼腕也!幸而尚有裴妃,心懷大義……」

「然也,奇女子也!」聽聞裴妃,桓溫面上一陣悵然,情不自禁的望向隔牆對岸,奈何落黃紛紛、青牆幽幽,雖僅一牆之隔,卻遠在天邊,令人望而不得,不由得驀然一嘆。

孫盛將懷中麈一打,笑道:「河東裴氏,良人也。初從司馬元超,琴瑟和諧。奈何,兵戈乍起,不意竟身落胡泥,為胡人輪踐。遂后,一朝為奴,復入吳氏,幾多坎坷,惹人心殤。幸而,復見先帝,得先帝榮幸。此尚不為甚,其殊勝於人者,乃司馬元超亡故,先帝忘卻舊恩,竟不予喪。不意,小小一介女子,孤零無依,竟視帝詔如無物,為亡夫招魂以葬。此舉,我輩男兒亦不如也!」

「唉……」聞言,恆溫扼腕長嘆不已。

孫盛見桓溫神情悵然,心中雖有他意,卻也不由得看向隔院,為院中人而感傷,半晌,以白毛麈掃去肩頭落葉,輕聲道:「此女,才德兼備也!世人皆知,先帝渡江乃大司徒妙策!殊不知,卻非如此也,實乃此女苦勸其夫司馬元超另僻江南,故而先帝方可得機脫身。若非如此,安有而今之晉室!孰料,孰料……」言至此處,搖頭不已。

「我輩不如矣!」桓溫悵然介面,撩起袍角,走向高牆,抬頭仰望,好似如此,便可得見芳容。

孫盛見時機已至,默然走到桓溫身側,看了看左右,待見無人,輕聲道:「郡守若欲見此女,何需聞琴而心觀。」

「哦,安國此言何意?」桓溫回過頭來,直視著孫盛,目光如針,扎人心神。

孫盛卻不避,迎視著桓溫,合麈於掌,徐徐挽起雙手,沉沉一揖:「昔年,此女淪落於泥,參雜於土,何人可辯其真顏?如今,此女身居華堂,雍容尊貴,何人敢辯其真顏?」言至此處一頓,身子伏得更低:「然則,人世之事,實難度料,如今又逢烽煙戰火,安知來日,此女復居何地?」

桓溫眉頭越皺越緊,凝視著孫盛,沉聲道:「安國所言乃何?為何桓溫難解君意?」

「郡守容稟!」孫盛抬起頭來,抱麈於胸,低聲道:「如今,石虎攜八萬大軍南來,郯城孤立難擋,他日若是城陷,郡守當可一嘗其願!」

「安國?」桓溫眼底驀然一縮,聲音冷凜。

孫盛眉頭疾顫,心中卻索性一橫,踏前一步,輕聲道:「司馬氏偏安於江東一隅,失才喪德,實乃竊居社稷也!郡守人中英傑,豈不知,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也!」

桓溫未言,臉上七星抖動,泠眼如刀。

等了半晌,孫盛心頭狂跳,此時亦拿不準桓溫,暗覺在桓溫的注視下,脖子發冷,背心滾汗,手指不停使喚的輕輕顫抖,奈何,他胸中卻暗存一個念頭,此念穩如磐石,風摧不倒,愈思愈深,越思越狠,璇即,閃爍著目光,暗咬著牙邦,深深一揖,冷聲道:「郡守,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汝乃何人?」桓溫負手於背後,居高臨下俯視孫盛,狀若雄鷹狼顧,即將撲噬溝渠長蟲。

經此一問,不締於圖窮匕現,孫盛臉上爬滿汗溪,暗覺手中麈柄滑不溜手,心中空空落落,唯餘一石,一直往下沉,直沉不見底,須臾,猛地掐了一把大腿,強自鎮神,待支起身來時,手中已多了一封信,顫聲道:「郡守,切莫自誤!」

「來人!」桓溫猛然一聲大吼,即見院外奔來一隊甲士,人人帶刀。

「郡守!!」孫盛驚赫欲死,雙股戰慄,「撲嗵」一聲跪伏在地,按著手中書信,哀聲道:「郡守,孫盛侍於郡守帳下,已然兩載有餘,但凡無功,亦曾勞心猝力。郡守何苦卻己臂膀,而趁他人之意也!」

桓溫擺了擺手,制住甲士,看著匍匐於腳邊的孫盛,冷然道:「汝且言來,吾呈何人之意?若遂吾心,當不殺汝!」

聞言,孫盛渾身打顫,心知桓溫殺意已起,趕緊把那書信拽於掌心,暗自揉成團,來不及抹汗,顫聲道:「華,華亭劉濃。」

「瞻簀……」桓溫驀然一怔,繼而哈哈大笑,直笑得身子前仰后俯,璇即,揮了揮手,摒退一干甲士,繞著跪在地上成一團的孫盛打轉,漸而,一屁股坐在亭階上,按著膝蓋,看著渾身抖篩的孫盛,冷聲道:

「昔年,汝與瞻簀、季野同赴山陰求學,而今,瞻簀已為成都侯,季野已為吳王僚,二者於汝而言,恰若高山丘壑。是故,汝恨於心、發於腔,所行所為皆在於此。故而,昔日汝勸吾按兵不動,遂勸吾領兵伐晉,此舉,當在為王敦謀,而非為吾!此舉,當在為謀瞻簀,而非為吾!如今,汝之所為,當在為石虎謀,亦非為吾!如此一來,吾殺汝,汝可冤也?」言罷,抱著雙臂,好整以暇的看著孫盛。

「郡守!!」、「碰碰碰……」

聞聽此言,孫盛心中驚赫卻稍稍一定,但不敢有絲毫大意,雙掌按地,噼里啪啦的磕起頭來,不多時,青石板上即染了一層血,便連落葉上也沾了些許,待得頭暈目炫之際,抬起頭來,凄然道:「郡守若欲取孫盛項上頭顱,孫盛豈敢言冤!然,孫盛之心可譬日月,所行所為,皆為郡守拔肝傾膽也!縱存有私,亦為郡守為謀也!如今之江東,世人僅知劉瞻簀,若其不亡,若其不敗,幾時方可得聞郡守之名也?!」

「哈,哈哈……」桓溫長笑。

笑聲狂放,不可一世,孫盛暗覺己身恰若方才之琴音,孤舟一葉,飄蕩於怒海,濤波難測,傾刻之間便有覆沒之險,心中悔恨如潮湧,汗水滴墜青石板,塗染一片片。

半晌,桓溫笑畢,慢騰騰的起身,走入亭中,抓起酒壺胡亂一陣飲,繼而,提著酒壺,默然走到孫盛面前,將酒壺往孫盛頭邊一擱,蹲下身來,笑道:「安國也安國,汝之心意,吾早已盡知!吾之心意,汝卻不知!然汝可知,吾為何容汝?」

「孫盛,孫盛不知。」孫盛嘴唇顫抖,囫圇的說著,看著桓溫的翹頭木屐與酒壺,暗覺天地已然失色,一顆心不住的沉,再也無底,直落深淵。

桓溫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酒壺,笑道:「舟者,以木為乘,橫漿縱渡。吾與汝,恰若舟中二點,已然同處於木。」

孫盛看著眼前的酒壺,暗覺酒壺不住搖晃,漸而越晃越烈,辯不清晰,嘴裡下意識的道:「郡守所言甚是,同舟,方可共濟!」說著,竭力的抬起頭,卻已看不清桓溫的模樣,眼淚鼻涕污血一起流。

得見此人此景,桓溫搖了搖頭,裂嘴笑道:「吾欲往南,汝欲往北,你我雖同處於木,卻非同舟也。石虎乃何許人也?異族外胡,非生即死,豈可與謀?安國也安國,何其不智也!瞻簀乃何人也?如汝之言,人中英傑也!大丈夫生當如是,習之,越之,俄而誅之!」聲音平淡,冷凜!

聞言,孫盛神情一震,叩首道:「郡守若欲誅之,何不留得孫盛?孫盛並無他願,唯見其人墜於泥寰!」

「留你不得!」桓溫按著膝蓋,慢慢起身,淡聲道:「且飲一盅酒,以卻途中孤寒。如此,亦可聊盡你我情誼!」言罷,仰天一聲長嘆,快步走到院外,向甲士點了點頭,遂后,目光一凜,將袍一卷,大步離去。

「郡守!!!」將將轉出月洞,即聞身後傳來一聲慘喚,桓溫步伐一滯,徐徐回首,冷冷瞥了一眼身後,不屑的一笑,繼而,默然轉身,接過隨從遞來的長槍,淡然道:「其人極愛槐樹,待其亡后,將其種於樹下!」

「是,郎君。」隨從領命而去。

桓溫跨上戰馬,倒提著長槍,勒著韁繩轉了轉馬,正欲策馬奔去之時,卻猛然看向隔牆,只見亭台危危,中有一縷華錦正飄蕩於風中,隱約得見,亭中伊人一雙妙目正注視著院內,繼而,眸子驀地一縮,須臾,陡然一放,好似拍了拍胸口,璇即,仿若心生靈犀,乍目向他看來。

「別過。」

桓溫捧槍於懷前,朝著亭中人沉沉一揖,遂后,淡然一笑,勒轉馬首,風馳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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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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