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伊人玉透
晨陽清淺,沿著白牆朱廊一路爬,待至曉月窗外,將身一扭,悄然投入靜室中。
熙陽若目,軟軟的拂著三千青雪,將那捏著木梳的手亦銜於眼中,手掌寬大,手指修長,三十二齒青木梳。梳妝台倚著窗,在妝台的兩側各置一枚精緻的小金鈴,鈴扣系著紅絲巾,一者銜著左,一者扣著右。
銅鏡映容顏,一者男,一者女,男子年約二十上下,劍眉星目、峭鼻鋒唇;女子年約十七八,彎月細眉、明眸皓齒,睫毛極長,宛若兩把烏絲小梳,不時的輕眨緩睞,一開一闔間,默默的剪著窗外燕子,鏡中微風。
微風靜默,脈脈不言情。
稍徐,鏡中的人兒溫婉一笑,鏡外的人兒嘴角一翹,伸出雪嫩玉指,拔了拔妝台上的小金鈴,頓時,鈴聲輕輕一盪,清脆悅耳,隨風悄渡,潛入二人心中。
此二人,正是劉濃與陸舒窈。
俄而,小仙子突地問道:「夫君,曾記昔日否?」
劉濃一怔,答道:「死生契闊,與子攜老,為夫與舒窈共渡之日、共賞之雨,深藏於心,輾轉於胸,豈敢有忘。」說話間,放下木梳,伸手一攬,輕輕的擁著小仙子的細柳腰,吻了吻那如瀑紗般的秀髮,幽幽芳香浸脾入神,令人情不自禁的神醉,面上微微紅了,吐息漸重。
情正濃,意如風。
「夫君,夫君……」小仙子暗覺耳際發燙,脖心微癢,心裡則撲嗵撲嗵亂跳,當即不安的在他的懷裡扭了扭腰,殊不知,如此一來,卻使汝南郡公更為難禁,手指一翹一翹,其後,終是不由自主的順著小蠻腰往上攀,眼見即將攀上那危聳的峰巒。
「夫君!」小仙子趕緊抓著他的手,一聲嬌嗔,斜斜掠了他一眼,頓時將汝南郡公震住。
劉濃摸了摸鼻子,垂手於兩邊,訕訕而笑。
陸舒窈思及他終年身處北地,宿風飲雪而無人照顧,心裡又一軟,轉念間,復又想起昨夜的諸般嫙旎,香腮霎然一紅,暗暗啐了一口,明眸悄轉,卻見他正怪怪的笑著,顯是夫妻同心,想到一處去了。
小仙子羞難自勝,心裡卻賽蜜一般甜,拉著他的手闔於掌中,軟軟的置於腰間,身子則斜斜一歪,半倚著他的胸膛,凝視著鏡中緊密相依的人影,嫣然一笑,繼而,輕輕喃起來: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語聲低軟,柔情似水,佳人若置夢中。
劉濃心若明湖,漸有微風掃過,驚起波瀾如紋,不禁將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了些,輕聲道:「舒窈,為夫……」
陸舒窈莞爾一笑,伸手俺住了他的唇,黑白驚心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著他,漸而,明眸墜星,柔情泛起,緩緩搖了搖頭,柔聲道:「夫君,舒窈並非善妒之人。」
汝南郡公默然一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格格……」
小仙子卻嬌聲笑起來,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拾起席中木梳,自行梳頭,邊梳邊道:「多情總被無情惱,夫君乃多情之人,惹得芳草離離盡眷袍,其奈何哉!」說著,俏皮的剜了他一眼,烏墨大眼裡滿含戲謔。
劉濃心中一松,便執起案上松煙筆,為小仙子描眉。陸舒窈靜靜一笑,身子悄旋,微仰著吹彈得破的臉蛋,淺淺閉著眸子,默然靜待。筆落眉間,如絲微涼,驀然間,眉心卻陡然一暖,緊接著,唇間一軟。
「貪……」小仙子囫圇了一字。
良久,良久。
劉濃背倚曉月窗,雙腿自然斜伸,懶懶的注視著窗下人,頗為志得意滿。
少傾,即聞陸舒窈喚道:「抹勺,進來。」
「哎。」
早已等侯在外的抹勺脆聲而應,提著裙擺旋身而進,待入內室,見小娘子衣衫零亂、粉臉凝櫻,抹勺面上驀然一紅,暗啐:『劉郎君描眉足有半個時辰,原是如此描法,描得我家小娘子宛若惹了風寒一般……』心裡腹誹者,唇間的笑意卻包也包不住。
小仙子臉上更紅,白了劉濃一眼。
「嗯!!」劉濃捏拳於唇下,重重的假咳了一聲。
抹勺跪坐在小娘子身側,將小娘子的長發攬於懷中,細細的梳著,聞聽劉濃咳嗽,轉眼一看,見他面泛紅光,下意識地便問:「郎君,可是著涼了?」
「這,這……」
「噗嗤……」小仙子妖嬈一笑。
劉濃唯唯,自行步入書室,落座於案后,捧起一卷《莊子》默讀。陽光穿窗輕灑,案上芥香徐浮,汝南郡公神思悠然,袍袖亦染了一壺香,漸漸的沉入書中。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便在此時,朗朗的讀書聲由外而傳。
劉濃長身而起,捏著竹簡,背負著手,走向室外,憑欄一望,但見朱丹飄在東天,眼芒溫柔,默默的照霧破瀾,千頃莊園初初醒來,渾白庄牆屹立於遠方,青青竹柳環繞著兩汪清溪,田壠中,烏燕剪尾比翼飛;池塘內,白鵝浮綠水;朱廊畔,雪貓卧花蔭。
正是一派安靜祥和之象。
汝南郡公嘴角默裂無聲,暗覺滿身疲憊盡去,雖終年砥血廝殺,見慣了生與死,卻非枉了此身。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院中讀書聲持續。
垂柳拂幽,耳畔讀書聲正氣浩然,劉濃劍眉卻一皺,昂聲問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敢問,何為江湖?」
五柳樹下,正在誦書的小郎君一怔,璇即,偷偷看了一眼樹蔭下的人,見那人嘴角絲巾一翹,心中嗵的一跳,趕緊答道:「江湖者,本也。魚處於江湖,方乃為本,雖相濡以沫,卻非於陸。故而,聖人言:造乎於水,穿池而養;造乎於道,無事而定。」
一語落地,此間瀾靜。
半晌不聞聲,小郎君心中不安,又看了一眼樹蔭下的人。
樹蔭下,鋪著簇新的白葦席,席中置案,案後有絕色佳人,正捧著一卷竹簡默看,蔥嫩的指尖比著內中字跡,寸寸而移,眸光亦隨其移而移。
晨陽穿樹,樹影交錯,淺淺映著她的眉眼,觸目驚心。稍徐,只見她眉梢微顰,斜斜掠了一眼樓上朱欄,冷聲道:「何如?可是有可不妥?」
樹影深重,她的眸光卻仿若穿籠而出,直直射入劉濃心中,汝南郡公神情澀然,不禁捧著竹簡,朝著她慢慢一揖:「阿姐教導的正是,然則,乾兒年方兩歲,宜習《毛詩》,卻非《莊子、大宗師》。阿弟唯恐其知末而忘本,故而……」
「哼!」
曹妃愛頓時不樂了,煙眉一拔,透過柳葉冷冷瞥向他,嘴角絲巾輕拂、輕拂。繼而,眯著眼睛,冷然道:「聖人有言,君子當施材就教,若論聰慧,乾兒遠勝於汝,若論豁達,亦然殊勝。」說著,看向正襟危坐的小劉乾坤,玉指輕輕叩了叩案。
小劉乾抬頭看了一眼樓上,雖未看見阿父的神情模樣,心中卻有些許畏懼,轉目再看了看曹妃愛,他人雖幼小,心思卻通透如鏡,當即按膝而起,挽著小袍袖,朝著曹妃愛深深一揖,待見曹妃愛嘴角絲巾翹了翹,好似在笑;小劉乾心中一松,遂后,踏著小木屐走出柳樹,對著樓上的劉濃一揖,朗聲道:「阿父容稟,孩兒並未修習《莊子》,亦非覺明其意。只是阿姑言,讀書千萬遍,其意自現。是故……」
「罷了,汝且好生溫習功課,切莫懈怠,亦莫惹汝,汝師動怒。」
「是,阿父。」小劉乾神情不卑不亢,不徐不急的復一揖,而後,頂著小青冠落座於案后,讀書聲再起。
曹妃愛搖了搖頭,嘴角絲巾卻一歪。
「格格……」嫣醉掩著嘴,悄悄笑起來。
劉濃看著讀書的小劉乾與淺笑的曹妃愛,他的面上猶自綳著為人父的冷凜,心思卻一陣恍然: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小青冠、小月袍,面對著她時戰戰兢兢,而她亦是這般,冷漠中透著濃濃的關懷,一如其香,冷幽浸魂,入魂卻暖。
一切,依如是,依如故。
中樓,歡笑聲揚起。
劉氏身著華衣錦冠,左手搭著巧思的手臂,右手牽著綠蘿,慢慢走來,待看見劉濃佇立於朱廊,曹妃愛秀美於綠樹,小劉乾正朗聲讀書,她的眼角笑得越來越開,隱隱透著幾縷淺紋。
如今,因劉濃南征北戰、功勛著著,已由成都侯、鎮西將軍晉為汝南郡公、征西將軍,並開府儀同三司,加軍號;且都督豫、司、雍、冀、代、涼五州之軍事,而劉氏則被晉室表為婁縣鄉君,然則,她眉紋潛生卻非因此,實為這闔院的笑語歡聲、滿堂兒女、如水靜華。
碎湖慢行於一側,正低聲囑咐著一干婢女,看牢了小劉徵與劉神愛,勿使他們亂跑、亂竄。近來,小劉徵與劉神愛極喜捉貓掐鵝,時常惹得院中鵝飛貓跳,當然,碎湖並非心疼貓與鵝,實怕他們為貓撓傷。
待一干鶯鶯燕燕轉至廊角,劉濃闊步迎上前。小劉徵一見劉濃,便縮在了碎湖身後,劉神愛卻不怕他,揚著雙手奔過來,一頭便扎進了阿父的懷裡,捧著劉濃的臉,吧嗒一聲,香了一口,奶聲奶氣地囫圇:「鵝虎,鵝虎……」
劉深抱著女兒,神情微怔,不知她在嚷甚。
綠蘿眉梢一顫,臉蛋紅了,便連眸子亦含著水,端著手福了一福,嬌笑道:「夫君,神愛在喚阿父呢。」
「鵝虎,鵝虎……」小神愛攀著劉濃的肩頭,一疊連聲,不住的喚著,兩隻小腳則輕輕的搖晃,眉眼極似綠蘿。
「哦,吾家有女,神愛聰慧。」劉濃大喜,抱著女兒親了一口,看得小劉徵撇了撇嘴,阿父待他與阿兄都較為嚴歷,唯獨待小妹不同,極其憐愛。
殊不知,小劉徵的這一番小動作,都落入了劉氏的眼裡,劉氏心疼孫子,當即佯怒道:「虎頭,切莫偏心。」示意劉濃抱抱小劉徵。
劉濃頓了一頓,把小神愛放下來,背起雙手,凝視著碎湖身側的小劉徵,半晌,沉聲道:「汝兄已習《莊子大宗師》,且待來年,汝亦當從之,切莫頑劣,切莫自誤,切莫……」
聞聽教誨,小劉徵神情由然一頹。
「虎頭!」劉氏橫目一嗔,將局促不安的孫兒拉入懷中,笑著哄道:「徵兒,莫畏汝父,亦莫自傷。汝父昔年,八歲尚未通語,汝方歲余,不急,不急。」
劉濃默然,小劉徵習語較遲,尚不及小神愛,但其眼神卻清澈如流,直若其母陸舒窈,料來,日後定非一事無成之輩,然則,他身為人父,面對兒子,心中也有意親近,卻深知庄中女子過甚,弄紅著巧時,唯恐其嬉戲而忘性。是以,便待兩兄弟頗為嚴苛,他可不願,自己的兒子將來若寶二爺一般。
劉氏哄完孫子,見陸舒窈挑簾而出,便對劉濃道:「且與舒窈好生說道,莫令舒窈著惱。」
言罷,朝著劉濃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而後,領著一乾女子與孫子、孫女行向北樓,每日,她都會去瞧瞧橋游思,小神愛亦極喜那個美麗、安靜的橋小娘子,時常吵著鬧著要去看。
陸舒窈款行於廊,待行經劉氏身側時,端手萬福,其後,抱了抱兒子,勉勵了幾句,遂又親了親小神愛,方才微微一笑,向劉濃走來,當是時,晨陽落在半邊,一半拂著她的鵝黃抹胸襦裙,一半掩著金絲履。
「叮鈴鈴,叮鈴鈴……」鈴聲清淺,漸行漸近。
劉濃微微笑著,暗覺通體舒泰,目光卻痴了。
「夫君……」陸舒窈羞澀,一如未著蘿襪的腳踝上,那不住戰慄的金鈴兒。
劉濃伸出手,拉著小仙子,並肩於欄,逐目遠眺。清風拂來,撩著二人髮絲與衣衫,宛若一對壁人,悄落於畫中。汝南郡公大手闔著小手,暗覺如玉暖,似絲滑,輕輕勾了一下,笑了一笑。轉目時,恰好見北樓走出一人,渾身白衣,手持火焰權杖。
似有靈犀,一脈通。
伊娜兒眯著眸子向他看來,漸而,嘴角慢慢揚起,按著左胸,朝著他欠了欠身,璇即,默然離去。
陸舒窈道:「夫君且寬心,近月來,游思妹妹曾數度醒來,方醒即問,煢兔何在,煢兔何在。」言罷,歪著腦袋看夫君,神情不解,為何橋游思已將諸事盡忘,卻唯問此物。為此,她曾命人捉來各式各樣的兔子,奈何,橋游思卻仿若未見,仍舊輕聲喃問,待得一陣,復又默默睡去。
聞言,劉濃目光一縮,身子顫了顫,心中若有一枚針,正慢慢的扎,一寸一寸。繼而,他深吸一口氣,笑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興許,在她的夢中,亦有一兔如是。」說著,緊了緊陸舒窈的手。
「嗯,興許如此,游思妹妹那般的人兒,三官大帝必然護佑,使其尋道而回。」陸舒窈輕聲說著,眸子潔凈如雪,纖塵不染。
劉濃心中五味陳雜,漸而,滿腔柔情填滿了胸膛,輕輕一拉,半擁著身邊人,微笑不言。
陸舒窈水眸流盼,只覺歲月靜好,唯願就此到老,轉念間,嘴角卻一彎,輕笑:「夫君,咱們庄中有東南西北中五樓,尚且有一棟別院,阿娘居中樓,舒窈居東樓,游思妹妹居北樓,阿姐居西樓,綠蘿處別院,卻不知,何人居南樓?」
劉濃手指猝然一滯,沉默不言。
陸舒窈撩了他一眼,輕聲道:「袁家小娘子,舒窈亦曾見,確乃伶俐玉透的人兒,若居南樓,自是當得。」
劉濃只得唯唯。
陸舒窈頓了一頓,忽地又歪過頭,凝視著夫君,直直看得他面紅耳赤,方道:「卻不知,五樓足否?」
劉濃一怔,更為尷尬。
「格格……」小仙子莞爾一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