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這就是俠客?
五月己丑,初三。
徐平已經買了馬,這是專賣白酒的鋪子在金水河邊開起來后,收入可觀父親獎賞他的,花了近五十貫錢。
徐平騎著這匹馬,沿著金水河大堤,慢慢走進白沙鎮。
現在已經正式進入夏天了,河堤上的垂柳變得翠綠,像兩條綠帶捧著清澈的金水河一路流向京師。金水河水質甘甜,是東京城裡皇宮和王公大臣的飲用水源,也是徐家的釀酒用水,好水才出好酒。
五六十年來,朝廷年年植榆柳護河,使這一道道匯向京師的運河,成為了中原大地上一道道的綠色長廊,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平添了許多生氣。
新開的專賣白酒的鋪子就挨著徐家酒樓,搭在金水河邊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棚子,上面只用蘆席茅草遮住,四面通風,最裡面一排櫃檯,擺著幾個巨大的酒缸。棚子里長條板凳,木桌子,一切從簡,與酒樓里的奢華之風完全不同,賣的菜也多是鹹菜滷味,能簡單就簡單。
這是徐平的主意。
烈性的低端白酒定位就是金水河上的船工縴夫,和萬勝鎮的禁軍大營,他們喝的不是意境,要的就是那種爽快。
來到棚子前,小廝眼尖看到,急忙上來扶著徐平下馬,牽到一邊拴好。
徐平進了棚子,裡面的客人已是不少。
這個鋪子與酒樓的生意不同,主要做的是白天生意,酒樓是豐富當地夜生活的。到了晚上,只有碼頭的苦力才會來買一碗酒,仰頭一口喝下,暈暈乎乎地回到家裡去。
徐正坐在櫃檯後面,苦著個臉。
徐平上來見禮過了,問父親:「阿爹,怎麼又是你在這裡?招個主管照看么,省心省力多好。」
徐正道:「這個鬼地方,三兩戶人家,哪裡有傑出人物?怎麼招得來?」
徐平看看父親臉色,問他:「阿爹,看你神情很不開心啊。棚子里這麼多客人,生意不是挺好嗎?」
徐正嘆口氣:「昨天與監鎮談妥了,少了好多利息!那都是錢啊!黃澄澄地一堆一堆捧出去,便如割我的肉一般,怎麼開心得起來?」
自己這個老爹愛錢如命,聽他說了,徐平也是笑:「稅錢怎麼說?這裡的酒麴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應該便宜一些。」
徐正搖頭:「見了鬼了!周監鎮說這鋪子不小,一年麴錢與酒樓一樣,還另外有稅錢?這是人做的事?」
徐平奇道:「他哪裡還有曲賣給我們?便是京城裡的都麴院,也沒有現成的曲撥下來吧?」
徐正道:「你年紀小,還識不透這官家的事。沒曲又如何?委給我們給官家造嗎!周監鎮說了,這曲雖是我們自己造,但依然算官家賣給我們,只是念我們辛勞,又出曲本,他只收一半價錢就是恩典了!」
徐平很是琢磨了一會這話。倒不是他笨到理解不了,而是這邏輯與他的前世相差甚大。最終明白過來,官府賣曲,不僅僅是要的賣曲的利潤,還有另一部分超額利潤算酒稅的一種在裡面。讓酒戶自己造麯,雖是沒辦法,但這超額利潤作為稅是不能少的,認為他是空手套白狼也好,都要老實交上來。
想通了徐平也只能是搖頭。宋朝的酒法極嚴,除非兵荒馬亂的年月,造私酒賣都是挑戰官府權威的嚴重事件,倒退幾十年,動不動是要殺頭的。
看了看酒缸,徐平問老爹:「這酒賣得不錯啊,只用酒糟怕是造不出來這麼多酒吧?」
徐正道:「酒糟哪裡夠?還不是聽了你的話,都用釀壞的酒蒸出來!現在敗酒已經沒有了,我正發愁,難道以後用好酒來蒸?這就有些划不來。」
徐平湊到徐正面前,低聲道:「阿爹,我有一個法子,不用糯米,也能造出這種酒來,你要不要聽?」
徐正看著兒子,微微笑道:「我早說過,你是天生的酒戶人家!說說,不用糯米用什麼?能省多少錢?」
徐平道:「我們莊裡的田地,荒的地方長有不少蘆粟,阿爹知道嗎?」
一聽這個,徐正沒了興趣:「那個能當什麼用?產的高粱米只能送給乞丐,連個買的人都沒有!我聽說你在莊裡種了不少,都說用來喂牛羊,也不知道牛羊愛不愛吃!」
徐平神秘地一笑:「我能用蘆粟釀酒,法子阿爹想不想聽?」
徐正道:「這不說笑嗎?莫說用那種人都不吃的東西,就是能用平常的米麥釀出酒,也省好多本錢!那種東西怎麼能用?」
這種事情徐平一時也說不清,見老爹不信,只好道:「阿爹不信,那就一會給我幾塊曲餅帶回去,我釀給你看。」
徐正只是搖頭。
正在這時,棚外一東一西來了兩伙客人。
東邊來的是個儒生,穿著長衫,騎一頭黑驢,腰間別了一把長劍。特別的地方是他背上背了一個包袱,包袱旁邊插著一根鐵鐧。
這人中等身材,毫不起眼,就連面相也是那種讓人過目就忘的。
西邊來的是幾個軍士,騎著快馬,雖是便裝,都帶了腰刀。
為首的一個似是軍官,高大魁偉,一看就是渾身力氣,神情倨傲。
兩邊同時到棚邊,碰了個頭。
軍官喝道:「這個漢子,沒長眼睛嗎?見了我們官軍,還不避讓!」
儒生笑笑,什麼也沒說。下了驢,把僵繩交給小廝,進了棚子。
徐正在櫃檯後面低聲道:「這幾個赤佬,每次來都要惹事!」
宋尚火德,軍裝盔甲都是紅色,京城百姓便戲稱當兵的為赤佬。
外面那個軍官見儒生神色有些輕蔑,心頭火起,下了馬,帶著手下徑直來到儒生坐的桌子前,先把腰刀撩起來。
徐平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敢公然騎馬出軍營,必是驕兵。此時的禁軍管理還是很嚴格的,帶著軍器出營這種事情還是少見。看那個儒生,實在太平常了,沒一點出色的地方,惟有一根鐵鐧,才會讓人多看一眼。
那軍官對儒生道:「我與你說話,沒聽見嗎!」
儒生慢騰騰地道:「提轄,我們都是來吃酒的客人,不要生事,壞了主人的生意,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軍官見儒生老神在在的樣子,心裡有些警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這周圍,哪一個不知道我趙滋的名字,敢如此傲慢!」
儒生道:「在下是本府進士桑懌,卻沒聽說過你。如果要來鬧事,小心我手裡鐵鐧不饒人!」
此時說的某州某府進士,指的是鄉貢進士,即過了發解試,參加進士科考試的,並不是說已經登科,實際上是舉子。
徐平已經好幾次聽人說此時的開封府落第舉子遊盪,小心他們惹事的話,此時終於見到一個了。在徐平的印象里,書生作為文人,雖說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也都是比較柔弱的,沒想到這個書生如此硬朗。
更讓徐平意外的是,聽見桑懌的名字,那幾個軍士,包括軍官,臉上都變了顏色,一起後退幾步。
軍官趙滋按著腰刀道:「某家也聽過你的名字,都說凡是你到的地方,盜賊不是一逃而空,就是蟄伏不起,不敢攖你鋒頭!今日見了,也不過如此,沒見什麼出色的地方,令人好生失望!你敢與我比試嗎?」
桑懌道:「我手裡鐵鐧,出去就要傷人的!提轄還是罷了,爭風鬥氣都是街頭閑漢做的,我們何必自降身份!坐下喝酒豈不是好?我聽人說這裡酒家賣的酒真是好力氣,若是有心,不妨坐下喝兩碗。」
趙滋看著桑懌,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展顏一笑:「聞名不如見面,就是桑壯士這份氣度,某家已經輸給你了!罷了,酒家拿酒來!」
便帶著手下,與桑懌坐了一張桌子。
徐平在櫃檯邊看得目瞪口呆,本來以為要打架見血的,就這麼算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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