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浪
九月初九的早晨,在距離洛水三十里的地方,一身露水的嫣然坐在河邊啃著冷饅頭。
走了半夜,終於出了洛水,到了雍州西邊的甘州地界。
她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只知道要離開這裡,要去一個誰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她哭,她笑,從此再與任何人無關。
啃完了饅頭,又用水壺裝了一壺清涼的河水,繼續朝西行。
這世上再也沒有了公主,只有一個靠雙腳在大地上流浪的女子。所以她身上也沒帶幾兩銀子。流浪到哪裡便是哪裡吧。沒有家的人反而處處是家。
河流是由西向東流的,她便逆著河流的方向走。蘆葦叢有時很密,有時很稀疏。很密的時候,她行走在裡邊會有點害怕,便唱歌給自己聽。但一出口就更加害怕了,聲音嗚咽著,像半夜的鬼哭。她只好閉緊嘴巴撒腿朝有陽光的地方跑。只有站到陽光下,她才感覺到一點溫暖。
晚上,她在乾燥地堤岸上尋到一個避風的土窩躺下。她覺得自己很像鑽地的鼴鼠。
依舊是睡不著。便爬起來坐在堤岸上,向著雍州方向看。
七八年前,她流浪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身後有一個少年一直在追尋著她的蹤跡,吃著她吃過的苦,受著她受過的難。如今,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人,能跟她同甘共苦。想到這裡,她又是胸中一痛。
她低頭問自己:為什麼心痛?是為自己的可憐,還是為了那個人?
她覺得前一個原因多些,她還是在自憐。那麼,等到真正找回自己,便不會痛了。大哥說得對,她只是紅葉峰上的小醫生,沒什麼可矯情的。
她拍拍自己的腦袋。
坐到半夜,更深露重,她便重新蜷縮進土窩,將包裹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哼著眠歌,在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終於朦朧睡去。
雍州城內,明朗正在做出決斷。
跟隨明朗來的是新婚的豐湛、榮容,還有嫣然在長隆國的侍女青蓮、墨梅。豐湛和榮容夫婦力勸他即刻回國,可是明朗還在猶豫。他千里迢迢奔她而來,卻連面都沒見著,他怎麼肯就這麼回去?可是,若不回去,天地茫茫,他又該到哪裡去找她?
榮容心細,知道這個皇帝的固執脾性,若是他不願意,九頭牛都拉不回他。眼珠轉了轉,說:「不如這樣吧,我好久沒見到史小寒了,不知她有沒有生下孩子?我們可以先去往忽喇族看望史小寒,之後再回國,稍微多走一點路而已。」
忽喇族在月照國西北,他們需要先向西折,最後再向東北回國。雖然繞了遠路,卻有機會讓軒轅皇帝慢慢改變主意。
明朗精神一振:「好主意!順便去看看打呼嚕。丫頭也知道史小寒懷了身孕,說不定也會在那裡。」
一行人當下撥轉馬頭,朝西北行去。
五天後,嫣然出了甘州地界,到了梓州。
這五天,她睡了兩天土窩,第三夜睡了人家的馬棚,第四夜睡了破廟,昨夜睡的是看墳的破帳篷。
反正她睡不著,所以睡哪裡都一樣,她不在意。可是今天,她卻不得不在意了。
葵水來了,女孩子就是這樣麻煩。大概前幾夜著了寒涼,她小腹痛得厲害。她很想洗個熱水澡,很想在暖和的被窩裡睡上一晚。可是身上的那點可憐的碎銀子早就用光了。思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去偷。
她想偷些銀子來用——買碗熱的小餛飩吃,有熱的被窩睡。她不要求很多,哪怕一兩也夠了。
心中反覆糾結了一會,趁著天黑,她在梓州的街上逛了一圈,相中了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她看見住在這家客棧的馬棚里拴著很多高頭大馬,還是有裝飾豪華的馬車。這都不是普通百姓享受得起的。
在屋檐上伏了一會,小腹又疼痛起來。她咬著牙,心中暗暗祈禱:屋裡的人啊,快出來吧,快帶著銀子出來吧。
彷彿聽見了她的呼喚。對面一聲門響,一個喝得東倒西歪的男子從房內走了出來,腰上鼓鼓囊囊掛著一個錢袋。
嫣然悄悄滑下屋檐,一個倒鉤,頭朝下掛在了他身後。男子一邊走一邊嘰里咕嚕地罵著什麼。嫣然見四周無人,上去將那人的肩一拍。那人轉身,看見一個人下巴朝上望著他,駭了一跳,正想叫喊,嫣然手中匕首朝他脖子上一架,伸手將他腰間的錢袋一拉,「蹭」地又上了屋檐,拔腿就飛跑起來。
男子的驚叫聲劃破了安寧的寧靜:「有強盜!女強盜!」整座客棧頓時嘈嚷起來,隨後就有幾條身影「蹭蹭」地跳上屋檐,朝嫣然逃跑的方向追蹤過來。
嫣然慌不擇路,眼見身後的人影越來越近,而自己的小腹又在絞痛,輕功頓時大打折扣。她只好揀哪些黑燈瞎火的地方跑,期望可以隱藏身形,躲過追蹤。誰知跑了沒多久,眼前出現了一堵牆,不知怎麼跑到一條死胡同里來了。急忙收腳,可是身後一條人影已經如箭一般射來,匆忙之間她只得朝旁邊的圍牆上一竄,想跳入圍牆內人家的院子里。猛聽「呼」的一聲,雙腳忽然被一段繩子纏住,她身體失去了平衡,「咚」地一頭朝下栽倒,跌到了一個人的臂彎里。
寬肩,冷臉,譏誚的眸子,安葉楓!
跟在她身後緊追不捨的竟然是安葉楓!
嫣然喘息了幾聲:「為什麼我在哪裡都能遇見你?」
安葉楓冷冷地道:「因為我是你的索命鬼!」
腹中又是一針劇烈絞痛。剛才的拚命飛跑已經讓她用盡了力氣,此刻只覺身子沉重,眼前發黑,耳朵轟鳴。她知道不行了,喃喃說:「可惜,你有……麻煩了……」話未說完,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溫暖滑爽的絲綢被子,粉紅的紗帳,她愣了愣,這是在哪裡?不會又被人送回宮了吧?
一骨碌爬起來,忽然發現身上的衣服也換了。這……是誰做的?
紗帳被撩開,安葉楓譏誚的眼睛出現在她面前:「還好,沒死,否則真的麻煩了。」
「這是哪裡?」嫣然急急忙忙問。
「你偷錢的客棧。這是本地最好的客棧,反正你腰包里銀子很多。」
嫣然欲哭無淚,「你就不能省著點用?要是被人發現怎麼辦?」
「用完了還能偷,為什麼要省?偷錢的是你,又不是我。」
嫣然呆了一陣,結結巴巴地問:「誰……誰給我換了衣服?」
安葉楓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放心,伺候人的事我做不來。用你的銀子叫了個丫鬟而已。」
說話間,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端著一碗薑湯走來,說:「小姐醒了?這是我娘剛剛熬的薑湯,您喝了吧。」
嫣然感激地一笑,點點頭。小丫頭便坐在床側,用匙子將薑湯舀給她喝。安葉楓坐在一旁默不作聲。房間里只聽見匙子碰撞碗壁的輕微叮噹聲。
抱著輕若無物的她輕鬆擺脫了追蹤者后,他才發現自己兩臂都染上了她的血,心中大概明了了怎麼回事。索性大大方方回到那家客棧,要了房間,又雇了小丫頭燒了熱水給她擦洗了身子,換上乾淨衣服。
喝完薑湯,她感覺全身暖洋洋的,冰涼無力的感覺漸漸消失。笑著對安葉楓說:「這下子我又欠你一條命,這個帳怎麼算呢?要不你就殺死我兩次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