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紅佛演藝生活(五)
李衛公死了以後,紅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殺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一切都要納入計劃,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種衙門跑,給自己辦理殉夫的手續。官員們對她很客氣,對她的打算也很贊成,但是還是要她等指標。她需要各種指標,首先,需要一個非正常死亡指標。這是因為長安城裡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的死掉,死於車,兵,水,火的都在內,毒藥也在內,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內。這件事要由刑部衙門辦理。管這件事的官兒查來查去,發現各種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過了指標,只有下月上弔死的人還有空額,所以就批准她上弔死掉。紅拂對這種死法很反感,又皺眉毛又翻白眼。嚇得那位官員連忙給她跪下來,說道: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求你多多關照。假如你隨隨便便抹脖子死了,我們全科的俸銀都要罰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拿到了准許上吊的批件后,又要到禮部去辦手續,這是因為寡婦殉夫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禮部風氣司的官員卻說,這個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個社會空氣趨向悲觀。所以起碼要等到下一季度。為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除此之外,還要在死掉之前註銷各種註冊,戶籍,會員等等。這些事情多得簡直辦不完。而且不能托別人辦。不管怎麼說,她有車子,有身份,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最起碼到了禮部可以在貴賓室喝著香片等候接待,用不著像那些小寡婦那樣,在辦公室門外站隊,戰戰兢兢地聽到裡面怒吼連聲:光想自己立貞節牌坊,就不想想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紅拂是個極富想像力的人,偶爾聽到人家在喝斥別的寡婦,就要聯想到自己身上去。雖然每個人都對她說,大唐朝的命婦申請殉節她是第一人,光這一點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還是覺得這些話是在說她。在禮部填寫有關表格時,在「殉節動機」這欄里,她填上了「覺得活著太麻煩」。後來在別人的一再啟發下,才添上了思念衛公。這樣添了以後,她覺得活著更麻煩了。後來她又發現表格上有「殉節方式」一欄,就填上了「割腕」兩個字。後來禮部官員看那張表時,就說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貼上張白紙條改過是不成的,因為這是命婦殉節,有關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覽,有貼補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頁,全都要用工楷填寫。重填真是麻煩死了。
後來紅拂才發現,想死掉也不容易,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正是因為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所以長安城裡每個寡婦都在辦殉節手續。這樣可以寄託她們的哀思,同時也表示死了一個丈夫她不是無動於衷。有了這樣的名聲,將來再醮起來也方便。所有殉節的寡婦要去的衙門,牆上都貼滿了徵婚啟事,而且有無數執綽子弟在那裡和排隊的女人歪纏。有好多女人排了幾次隊,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真正堅持到底死掉了的,十個里也沒有一個。而且就是那個死了的,別人還要說她是找不到對像絕望而死的。幸虧紅拂有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還沒人說她是因為再嫁不出去才要尋死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見到了她,總要說她有志氣。家裡的對她則有另外一種說法,比方說,她女兒就老說:媽,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出這種風頭幹嘛?就和現在一個人報名去xc時人家說他的一樣。紅拂被這種境遇逼得要發瘋,但是手續還是辦不完。有時候人家說,還要再研究一下。有時候人家說,已經報上去了。但是到上面去一問,卻說沒見到來文嘛――大概是送公文的老鼠碰上貓了。直到她忍無可忍,宣布說不辦這些手續了,自己要去找根繩子弔死算了。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忙著給她四下催辦。這樣在李衛公死了六個月之後,紅拂的殉節手續總算是辦妥了。
有關紅拂想要自殺的事,還有必要補充幾句。做為大唐朝的一品夫人,她很少出門去為指標奔忙。這一點和別人很不一樣――假如你是個小販,對指標就不會這麼陌生,月初月尾你都在各種衙門裡,為自己的攤位指標而奔波,故而長安城裡的市場在月初月尾總是空空蕩蕩,連瓶醬油都買不到。假如你是個泥水匠,對指標這件事也不會太陌生,因為不管誰來請你蓋房子,你都忘不了問一句:搞到蓋房的指標了沒有?但是她也有需要指標的時候,最起碼在自殺時是要的。雖然她說過要不辦手續徑直弔死,但是並未準備實行。這是因為她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這就是說,她也怕人家罵她。假如我生在唐朝,是個做小買賣的,就因為鄰居弔死了個李衛公夫人就要把我提起來打一頓,我也要破口大罵。做為一個貴婦人責任十分重大,最起碼街坊鄰居屁股的安危全繫於她一身。
等到手續辦妥,盡到了對鄰居的責任,紅拂以為可以洗洗臉梳梳頭就上吊了,家裡卻來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個魏老婆子。這位老太大在宮裡面工作,專門負責嬪妃上吊事宜。她來傳達皇後娘娘的慈旨說,紅拂這個小蹄子,幹什麼都是亂七八糟。魏大娘,你去替我指導指導。從那時起,紅拂上吊的準備事項就在專家的領導下進行,和她自己沒了關係。這件事已經列入了計劃,拿到了指標,此後的事情雖然還很複雜,比方說,工部要行文到嶺南,要當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來給紅拂做棺材;國子監要把紅拂寫入明年魏徵丞相的國情咨文內本年度社會風氣繼續好轉一節;國史館要把她修入正史;中書省要給她擬定謚號等等,這些都和她沒有了關係。她只管等到一個良辰吉日死掉就可。而且這一點也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不到那個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個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這就是說,雖然紅拂暫時還是活著的,但是我們已經可以把她當作一件事了。
有關紅拂殉夫自殺的事,還有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她初萌死志時,覺得自己在如何死掉這方面缺少想像力,就跑去逛自殺用品商店。據我所知,現代所有的自殺方式,在大唐都有了。比方說,現代有用手槍自殺的,唐代也有,只不過是用單手操作的短弩,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發射一支七寸長的弩箭。現代有用管道煤氣自殺的,而在唐代是用銅皮製做的燒炭的爐子燒出煤氣來,再經過水洗冷卻,用管道導到口鼻里,保證你吸到純凈的一氧化碳。只有觸電自殺很麻煩,必須在雷雨天放出鐵線風箏去招引天上的雷電。
不管怎麼說,在大唐朝的長安城裡,想要死掉的人可以得到一流的服務。自殺用品商店甚至擁有一支打井隊伍,供那些決心投井而死,但又不想污染水源的人服務。但是在出動那支隊伍之前,店裡的自殺顧問總要勸你淹死在一個水晶槽子里。那個槽子里養了各種金魚熱帶魚,還有幾隻綠毛烏龜,在那裡你可以與家人揮手告別,一面就近欣賞美麗的水族,一面從容步入陰曹地府,這種死法實在很高尚――當然,也花費不菲。紅拂雖然當時正在喪偶的哀痛中,見了這樣琳琅滿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為之一振。你知道吧,女人就是喜歡這種景象。眾多的式樣,眾多的質地,眾多的選擇。這就叫消費。當時她說:我恨不得把各種死法全都來過。等到和店裡的經理談過之後,才知道此地眾多誘人的死法里沒有一種是屬於她的。她是朝廷命婦,死法要由頭頭們安排。當時她一氣之下就大放厥詞,喪心病狂地攻擊大唐朝的制度,順便也把已死的衛公罵了一頓,因為這些制度都是衛公制定的。像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讓她白說了,早上十點鐘她亂說了一頓,吃午飯時現場記錄就裝訂成冊,冠以《李衛公未亡人反動言論》的題目,呈到了皇上手裡。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幾乎要下一道旨意,宣布李靖是前朝反動頭子楊素的走狗,是埋進大唐心臟的一顆定時炸彈;這樣就可以「辦」李靖,順理成章地宣布紅拂是他的同謀,把她抓起來收拾一頓。幸虧皇后及時勸說道:急什麼呢?紅拂沒死,還在我們手裡;皇帝以為此言有理,就沒有下那道旨意。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過一個李衛公,更不會知道他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中國歷史上有好多人都被「辦」過,然後就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
現在可以說說紅拂為什麼對大唐的制度不滿意。李衛公在大唐位極人臣,紅拂的地位也極高,兩口子的薪水加在一起什麼都買得起,但是什麼都不能買。舉例言之,假如紅拂需要一件內衣,她本可以去買一件純棉的,或是真絲的,或是開斯米,或是毛麻混紡的;雖然最終只能買一件,但是當她在純棉、真絲、開斯米、毛麻混紡中選擇一件時,就等於把上述織物一齊佔有。做為女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純棉或真絲或開斯米或毛麻混紡,但是她只能擁有一件粉紅色的厚法蘭絨睡袍,穿上好像卡通片里的粉紅豹。這就不是買不買得起的問題。說實在的,假如不嫌金子太沉、太冰人,她完全可以買件金片內衣穿上。主要的問題是她不能買。
按照大唐的制度,一品命婦只能夠穿法蘭絨的粉紅睡袍。而這種睡袍也只能夠有一種式樣,這種式樣又是衛公做的設計――誰讓他是大唐第一聰明的人呢,所以他除了設計城市,設計制度,還要設計女人的內衣。這種睡袍長及足踵,有一個風帽,還有六個盛東西的口袋,正面有二十四個絆扣,既不好穿,更不好脫,總體上像個結構複雜的布口袋。套在這種口袋裡,紅拂一尺七的腰圍和肥婆三尺三的腰圍就沒了區別。李衛公還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紅拂都要穿著這種袍子把他臭罵一頓。而在那種時候,李靖總是只睜一隻右眼躺在床上,為她解那些扣子,等到扣子解完,紅拂罵完,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李靖一死,紅拂沒有了可罵的人,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就想尋死了。這個故事說明,想證明自己是聰明人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不但會給自己招來麻煩,還會連累老婆。但是李衛公當年急於證明自己很聰明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等到已經證明了自己聰明,就沒有了後悔的餘地。
李衛公住在洛陽城裡,背後跟著兩個公差時,感到很大的壓力。這件事的起因是頭頭們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頭頭們總是要嚴加防範。然後他就把全部聰明放在了擺脫那兩個公差上,取得了很大成功。有一天中午,他一個人跑到酒樓上喝悶酒,喝醉了之後和酒保打了起來。李衛公是一個流氓,身上藏有兇器,具體地說,是一根帶有倒鉤的鐵鏈子,人稱蜈蚣鞭那一種,一下打在對方的臉上,把整張臉全扯掉了。後來這個酒保傷好了,每天出門前都要用蜂蠟在臉上塑出五官。看起來還是滿漂亮的,只是不能喝熱湯。只要他把臉對著一盆熱湯,整張臉都要軟化,下墜,甚至流淌,坐在他對面的人則有可能被嚇死。衛公幹了這件壞事,大家都覺得不能原諒他。全體酒保,大廚,甚至老闆娘都擁到樓上來打他,手裡拿著菜刀,火叉,頂門杠;別的客人則向他投擲醬油壺。李衛公不能抵擋,就從窗戶跳了出去,落到了鄰居的房頂上。這一下更糟了,隋朝的房頂是一層單批瓦放在椽子上,被他一踩稀里嘩啦。房主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腳一個天窗。這種情形誰都不能忍受,所以那些人也跑了出去,揀起碎磚爛瓦就打他。
有關這件事有需要補充的地方:不管哪朝哪代,總是磚比土坯值錢,瓦又比磚值錢。我們花了錢買了瓦鋪在房頂上,可不是為了叫人踩碎的呀。我年輕時在yn插隊,有一陣子在副業隊里,制過瓦。這種工作的煩難之處是要制出上等的泥巴。這種泥要能夠在地上垛成矮牆而不倒塌,然後從泥垛上用弓割下一片泥,製成筒形,等它幹了破成三片,就是瓦坯。這種堅韌的泥則是要用土和水經反覆踐踏來製成。這一步可以用老水牛來完成,但是必須制止它往泥里屙屎,不管多大的一攤泥,進了一泡牛屎就全完了。好在牛屙屎前要揚起尾巴,在這種時刻你必須猛撲過去,按住牛尾巴,把它拖出合泥的現場。而牛在大便時被人打斷,脾氣則會變得非常之壞,完全不肯合作。我常在幹這種事時被它們甩出老遠,甚至被甩到草房頂上。
另一種辦法是在幹活之前找一塊橡皮膏把它們的****貼住。但是幹完了活非常累,往往會忘記再把橡皮膏揭下來。牛感到肚脹時(這往往是夜裡十二點),它就來找我,撞開宿舍門,挑開蚊帳,來舔我的臉。我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眼前一個碩大的牛頭,就會想到自己平生所做的虧心事――它們準是我下到地獄,面對牛頭馬面的原因。我講這些事是要說明瓦片來得不容易,應當珍惜。因而我要是生在大隋朝,一定也在追打衛公的行列里。衛公已經醉了,又被打得暈頭轉向,就在房頂上飛奔起來,所以追打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還引起了一場騷亂。這件事表面上是因為李靖自暴自棄,酗酒過度造成的,其實卻不是這樣。這主要是因為一朝一代,一時一地容不下很多聰明人。舉例言之,楊素是大隋朝的聰明人,他建立了隋朝的制度,建造了洛陽城,李衛公活在其中就覺得格格不入,早晚要在這裡招災惹禍。而楊素早就知道他要招災惹禍。這是因為楊素也愛好幾何學,發現了幾種做圖法,但是沒有證明畢達哥拉斯定理。他也愛好數學,發明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素級數」,但沒有證出費爾馬定理。因此李靖活著就有危險了。古代就是這麼糟糕,總共就這幾門學問,大家老撞車。相比之下,生活在近代是多麼幸福。近代的領袖人物都喜歡哲學,那咱們就去搞別的學好了。偶爾有個把斯大林喜歡語言學,喜歡語言學的聰明人可以改行研究化學。現在楊素、李衛公、馬克思都死了,我來研究數學並無妨礙。但我絕對不會去碰經濟學、政治學、還有社會學,而把它們留給有身份的人。
以下的例子可以說明李衛公比楊素要聰明,但這種聰明是老年以後的事:楊素是個相當不錯的數學家,自己編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代數》《楊幾何》,結果遭致大隋皇帝的嫉妒,說他的數學書有政治問題,全部禁掉了,到現在一本也找不到。李衛公卻把他的數學成就寫進了大唐朝的曆書,當然,用了一套極複雜的術語。比方說,說有一個變數x時就說是皇上,聖上等等,再有一個變數y,就說母后,皇后;萬歲是平方,萬萬歲是立方,萬壽無疆是常數。故而一個x的多項式――二倍的x平方加x立方加一個常數項就可以表達為「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假如這個多項式等於另一個變數y,就寫作:「皇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當然這還要看上下文,否則連****也成了數學家。這樣寫成的數學書觀賞性實用性齊備,當然沒有政治問題,唯一的不便之處就是非常的難懂。我懂得他的一切把戲,又知道他的全部數學知識(費爾馬定理除外),看他的書還是十分費勁。
李衛公年輕時是這樣在洛陽城裡招災惹禍的――他喝醉了酒,在房頂上奔跑,引來了一大群人跟在他背後拋磚打瓦。這在看街的公差看來很像是聚眾鬧事的樣子。當然,造成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衛公,但是公差們不肯往房上看,所以把他漏過去了;他們只看到地下有成群的人在跑,就揮舞著棍子朝他們衝來。洛陽城裡的百姓很是本份,見到官差衝過來也不跑,反而站在原地不動:見到棒子打過來也不躲,反而用腦門子去迎,然後就一人挨了一棍倒在地下。在這方面我可以舉出一個例子來:假如我騎車闖了紅燈,警察只要伸出一根手指一勾,我就老老實實地過去;他朝我大喝一聲:你瞎呀!我就說:我瞎我瞎;他又說:瞎怎麼騎車?我就說:剛才瞎了;就這樣一問一答,直到他讓我滾蛋為止。這件事到此本可告一段落――我們都已犯過錯誤,受過了懲罰,可以老老實實回家了,誰知又出了岔子。有人發現李靖這小子一下都沒挨地跑掉了。於是大家就去和公差講,然而公差絕不承認有什麼李靖在房上跑。如果承認了這一點,就是承認了大隋朝的官差辦事不力,刑名不公正,進而動搖國基。但是當時有上百人看見了李靖喝得爛醉,在房上奔跑。兩邊爭吵了起來,吵到了最後,有成千的人聚了起來,圍著公差起鬨。官府里派出了更多的官差去鎮壓,起鬨的人很快就多到了上萬人。沒上街起鬨的人在家裡也不肯閑著,找出個破鐵罐亂敲亂汀,很快整個洛陽城就變得像個黑白鐵作坊。這種聲音紅拂在石頭牆後面也聽見了,很想跑出去看看,但是當時她剛洗了頭髮。我們說過她的頭髮有三丈長,剛洗過之後,有四百多斤,故而她只能躺著不動,一動就會扭斷脖子。這種聲音李靖也聽見了,當時他在酒坊街自己一個舊相好李二娘家裡,兩個人已經上了床,所以不便出去看。他的判斷是外面月食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總要使勁敲盆,直到月亮亮了為止。其實不敲盆月亮也會亮,實在這是白費力氣,還在銅盆上鑿了好多坑。他們倆找了幾塊棉花把耳朵塞住了。幸虧他們沒有出去看,假如出去了,未必能活著回來。當時街頭的騷亂非常的厲害,官差鎮壓不了,當局已經出動了軍隊,千軍萬馬正從洛陽的四個城門開進來。
我說過,大隋朝的人非常安分守己,但是也有起鬨的時候,那時候大家圍著官差亂嚷嚷。這種情形說明大家的頭上都有點癢,需要挨上一棒。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差可以滿足他們的願望。但是那天晚上起鬨的人太多了,官差打不過來,這就使起鬨的人覺得嚷嚷不夠過癮,進而投擲磚頭。這種情況說明需要有更多的官差和打人的棒子。一個壯年男子,假如棒子趁手,可以一口氣打破十個人的頭。這說明在洛陽城裡,差民之比不應低於一比十。在騷亂時,洛陽城裡沒有達到這個比例。
那一天傍晚時分,大隋的軍隊開進洛陽城來鎮壓騷亂,隊伍整齊,軍威雄壯。來的有裝甲步兵、輕步兵、鐵甲騎兵、工程兵,炮兵等兵種。太尉楊素騎在一匹大象上指揮。我們知道,那支軍隊是楊素親手設計的,那一次是首次上陣。他先派炮兵上前,用弩炮轟擊暴民。那種炮也是楊素設計的,別人的炮發射梭鏢、炮石之類,彈道是直線,他以為不好,容易閃躲,所以他的炮發射的是一種鐵制的飛去來。這種炮彈飛旋而出,不但威力驚人,而且會自動飛回炮位上,所以永遠不缺乏彈藥。幾次齊射以後,大路兩邊的樹全被砍倒了,飛去來全鑽進路兩邊的房子里去了。弩炮沒了炮彈,只好退回來。然後他派出裝甲步兵上前消滅敵人。大隋的裝甲步兵也有與眾不同處,本人並不穿盔甲,由兩名助手舉著盾牌擋護,看上去像個貝類。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不受盔甲之累,不好處是當兩名助手被飛來的磚頭擊中倒地時,他就失去了防護,好像正在蛻殼的爬蟲,既可憐,又無害。楊素只好命令鐵甲騎兵前去衝擊,這種騎兵披著重鎧,頭頂鋼盔,暴民投擲的磚頭對他們不構成危害;而且三十匹馬連成一排,衝起來威力強大。可惜的是城裡的街道太窄,只要兩邊的馬撞上了房子,中間的馬就停住,馬上的騎士全都摔到馬前面去了。後來工兵又衝上去拆毀房子,平出了空場,但是暴民誰也不上空場上來,而是往後面的窄街里退。幸虧輕步兵抄了他們的後路,把他們攆到空場上來。鐵甲騎兵就對準他們來了一次長矛衝鋒。但是幾經折騰,鐵甲騎兵都累了,端不平手裡的重矛槍,在全隊飛奔的時候,那些矛尖往往扎到了地上,於是騎士就被矛柄的彈性彈得滿天亂飛,砸死了一些暴民,也砸死了一些在家裡睡覺的老百姓,還砸死了不少自己人。睡覺者的死亡實屬冤枉,他們在家裡睡得好好的,忽然轟地一聲響,房頂被鐵甲騎士砸穿,騎士頭頂上的盔槍直扎心臟。那些活著的暴民見了這種場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奪路而逃。
楊素率千軍萬馬折騰了半夜,沒殺死幾個暴民,反倒折損不少軍馬。這種重大的損失,完全是李靖導致的。但他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從酒坊街回家,看到了很古怪的景象:路邊上凈是燒毀了的房子,大街上凈是殺死了的人,整座洛陽城凈是焦糊味、血腥味、還有滿街的馬糞味,真是可怕極了。舉例而言,每棵大樹上都有一根梭鏢,上面穿了五六個人,好像一根穿好了還沒下油鍋的羊肉串一樣,這種景象決不能說是正常。有些人還沒有死得太透,正在汀哆嗦。衛公找到了一個看上去較有活力的傢伙,朝他臉上連吹了好幾口氣,那人就醒了過來,說道:怎麼這麼臭(這一點倒不足怪,你要是大醉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嘴也會臭得像個糞坑)?然後看清了是李靖,就朝他臉上猛啐一口,啐得他掩面而逃。再往前走,就出現了趕著牛車的人,他們把死人往車上拾(要是像這樣成串的人搬起來就較方便),遇上了死得不透的人就在他腦袋上敲一下。再往前走,有好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燒得烏黑的廢墟都刷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白銀世界,回頭看也見不到一個死人,一點火燒的痕迹,一滴血。衛公眨眨了幾下眼,以為見到了幻像,喝了很多酒之後,看見一些幻像也屬正常(沒喝酒有幻像也屬正常),所以我們還是把它忘了罷。
那一天洛陽城裡發生的事我們已經講了一些,但從這些情形還不能解釋第二天早上的景象,因為那只是前半夜的景象。楊素率軍鎮壓暴民,前半夜很不順利,到了午夜十二點,他又累又煩,就下一道命令:就地解散,明早上集合;然後騎著大象回家睡覺去了。那些兵聽到這些命令歡呼一聲,扔下手裡的長槍,脫下盔甲,只穿內衣,拿短刀,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朝小衚衕里散去了。然後整個洛陽就變得死寂一片,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說不清了。我只知道從午夜到天明的四五個小時里,洛陽城裡的男人死掉了六分之一。又過了整整十個月,全城的嬰兒出生率猛增,而且那些孩子都叫「大軍」,「小兵」(以上男名),「麗軍」,「芳兵」(以上女名)一類的名字,以致後來重名的人極多。這說明這些孩子的出世和當兵的有一定關係。其中還有一些孩子皮膚總是冰涼的,不管天多麼熱,總是不出汗,就是那些鐵甲騎兵的作品。除此之外,當夜還發生了無數起火災。但是洛陽城極大,也有些大兵沒到的地方,酒坊街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因為這一點,李衛公後來就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昨晚上發生了什麼。大家惡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敢瞪回去。回到了自己門口,發現不是只有兩個公差,而是四個公差在等著他。而且都是生面孔。昨天盯他那兩位已經因為玩忽職守被拉出去砍掉了。以後他再逃掉一次,背後盯梢的公差就要多一倍,根據這個道理,只要他逃掉十六次,身後就會有六萬名以上的公差,像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無比壯觀。這是這件事光明的一面。不光明的一面是他將會連累死掉幾乎是同樣數量的公差,砍下的腦袋十輛卡車也拉不完。不幸的是李衛公只看到了事情的光明的一面,看不到事情不光明的那面。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裡酗酒鬧事,連累了半城的人,我卻歸咎於他心情不好,是頭頭們的問題。這種思想方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古怪,但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不對。這是因為我和他一樣是個中國的數學家。我現在證不出費爾馬定理,也歸因於頭頭們對我照顧得不夠――工資不高,沒有個漂亮的老婆,沒有像樣的住房,影響了我的情緒。你想想罷,李衛公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馬上就往哪裡寄?官府里。假如不是挨了一頓板子,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也會往官府里寄。我現在要是證出了這個定理,除了向學報投寄,恐怕也要複印幾份,寄到上級機關。這件事好有一比:我們倆就像是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做出了好東西給你,活得不順心也怪你。當然,我也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和衛公有一定差距。故此我可以想像那個魔鬼就坐在我的對面,獰笑著對我說:你連個費爾馬定理都證不出,誰要你那糟兮兮中的靈魂!你給我拿回去!(但是我不知道魔鬼為什麼也愛好數學,這對我是個不解之謎)。這就是我不敢酗酒鬧事的原因。我和我的同事都是這樣的,工資很低,沒有住房,但也只敢腹誹,不敢鬧事,因為我們畢竟沒有證出什麼東西。但是衛公就不一樣了,酗酒、鬧事都是他有理。
我覺得我在很多方面可以理解李衛公。比方說,有一天,忽然所有的人都不和我講話了,這是一個壞現象;每個月我可以收到相當多的匯款,這又是個好現象;還有好多警察跟在我屁股後面,這個現象的好壞難以判斷。要從這些現象中推出我已經害死了半城的人,我就做不到。但是每次我擺脫了盯梢,背後盯梢的人就要加一倍,而且以前的熟面孔都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想逃跑,因為酒坊街有我的老相好,漂亮的李二娘,我要跑去會她。但是這些新來的公差氣色越來越不好,甚至顯出了忍不住要打我的樣子(實際上不止是要打,簡直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但我還看不大出),我也會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採取一點應變措施――因為盯梢者按幾何級數增長,所以要謀而後動,更何況我還捨不得每月五十兩銀子――首先要做的事是鍛練身體。因為是在古代,幹什麼都要有把力氣才行,跑得快相當有一輛好汽車,手勁大相當於有把好手槍,能掄動一柄大鐵鎚相當於手裡有了一支火箭筒,如此類推。
這就是每天早上衛公都到城邊上去跑步的原因,他跑步時,那三十二位盯梢的公差一字排開站在跑道邊上,像一支儀仗隊。跑完了步,衛公還要練單杠,那班公差就用環形的隊伍把他圍起來。除了鍛煉,還要注意營養,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除了多吃牛肉,他還買了好多山羊乳酪吃。那種東西難吃無比,但卻是高蛋白,吃下去長肌肉。鍛練完了,應該洗桑拿浴來消除疲勞,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每天練完了他都去土耳其浴室。那班公差也跟著去,穿得衣帽整齊地坐在蒸汽浴室里,常常熱得暈死過去。我能想到的衛公全想到了,只差這一點:我在那種情形下會找些類固醇來吃吃,這種葯可以增強肌肉,雖是違禁藥物,但我也不想參加奧運會。衛公沒想到這一點,是當時買不到這類葯。但是當時他比我現在年輕,身體底子也好,終於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完全可以競選洛陽城的健美先生。做好了這一切,還是想去找李二娘,在此之前還是要把盯梢的甩掉。假如不能甩掉,和李二娘**時,這三十二個混賬傢伙就會擁進那間卧室,第一排卧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找凳子,以這樣的隊形來充當觀淫癖。這可不是杞人憂天,每次李衛公上廁所,這班傢伙都跟進去,把所有的坑全蹲滿了。李衛公這樣鍛煉身體和擺脫盯梢並不能說明他已經和頭頭們不是一條心,他只不過是多個心眼――我們馬上就要知道,他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別的多。
等到洛陽城裡鬧過騷亂之後,紅拂又跑到外面去玩,又看到了李衛公。但是沒有機會和他說話,因為這時李靖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他身後的公差已經多到了六十四個,說明了二進位的無窮魅力。當時洛陽城裡正展開如何處治騷亂的罪魁李靖的全民大討論,大家都必須提個方案來證明自己的善良――有人主張把李靖千刀萬剮,有人主張把李靖五馬分屍,有人主張把李靖燒成灰,和上泥做成磚頭,砌到糞坑裡;有人主張把他和五六口肥豬一道扔進攪肉機,做成包子餡,蒸出的包子全城一人分一個。頭頭們已經宣布,將來誰的方案被採用了,就可得一大筆獎金。所有的人都被要求提出方案,只有不可靠分子例外。這些不可靠分子是李衛公和他的狐朋狗友,其中還包括了酒坊街的李二娘。對這些不可靠分子,頭頭們也派人去打過招呼,所以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走在街上時,他只覺得別人看他的眼色古怪,一點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看成了茅坑裡的磚頭和包子餡。說來可憐,當時他正在想一些微分學問題,這是因為他覺得證出了費爾瑪定理就得了每月五十兩銀子,這個買賣並不壞。假如開創了整個微積分,還不知能得些什麼好處。
假如拿我來打比方的話,就是這樣:我在學報上寫點小文章,從學校郵局取出稿費來,覺得這種生活還不壞――雖然沒有自由,但還有點小刺激,所以走在路上原地起跳轉體三百六十度,接著又往前走;絲毫也沒看到系裡的支書在朝我皺眉頭,更絲毫想不到再過幾天一大幫警察會擁到我住的地方把我拉到萬人體育場批鬥,然後再拉到盧溝橋一槍斃掉――像這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這說明我生活的時代比隋煬帝時好多了――我們想不到這些,不是因為缺少想像力,而是因為我們不是托馬斯飯時代。我們是數學家,故而我認為,衛公的價不在砌廁所和做包子方面,但是這一點很難向別人解釋。紅拂看到這個未來的磚頭面上毫無悲愴之意,不禁偷灑幾點同情之淚。李靖看到了,心裡就起了警惕之心。大天白日的,有人在朝我哭,這無論如何不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