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某年某月,某時某人
我叫蘇瞳。
女,29歲,已婚,育有一女,職業是自由撰稿人。
……
大概在1993年與死者偶然相識。
……
我撿了她的手袋。
……
最後一次聯繫是四年前。
……
通知婚訊。
……
魏如風?
……
不是很熟……
我從警署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秋末的天氣涼嗖嗖的,裹緊圍巾,卻還是會覺得寒。
幾個女學生笑著走過去,她們穿著短裙,絲毫看不出冷的意思。大概年輕時,有足夠的熱量去忽略溫度,我上高中那年,遇見如風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么?
不禁又回想起那位警官的盤問,就像把我有限的生命層層剝開,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
原來如風已經死了那麼久。
原來我已經嫁作人婦。
原來,她也死了……
這世道或許真的亂了。
我背對著那閃爍的POLICE標示,慢慢走遠。
—————————————————————————————————————————
夏如畫的死,我沒聽到一點消息。
之所以趕來處理她的後事,還是因為隔天報紙頭版元燮的新聞。
那上面繪聲繪色的描述了警察是如何在調查街頭槍擊案的時候,發現女性死者的醫療卡擔保人竟然是轄區最年輕有為的商家元燮。元燮是怎樣神色蒼白的隨警察匆匆趕到停屍間,然後又是怎樣的不能自持,緊緊抱著死者悲泣不止……
報紙急近渲染桃色之能,恨不得將這事寫成了三流艷情小說,而對案件本身,卻寥寥數字。顯然,在他們眼裡,死個把人絕不如少年精英的緋聞軼事來的有看頭。
我忙又查看了上面幾天的報紙,才在角落裡一塊豆腐大的地方看到了相關的報道:
「昨日丹霞十字街頭髮生槍擊案,兩人當場死亡,無人受傷。據警方證實,死者為原東歌夜總會的老闆程某及其情婦。警方稱,程某曾涉嫌倒賣軍火及毒品,並開設地下賭場和高級會所進行黑幫買賣。另據知情者稱,此次他正計劃攜款外逃。謀殺計劃周密,可能與程某國外合夥方有關。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東歌夜總會的老闆程某,那必定是程豪了。而他所謂的情婦,那個讓元燮拋棄身架自尊,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只有夏如畫。
而她……死了?
那張嬌艷的面孔漸漸的浮現,她的一顰一笑都在我腦中清晰了起來。
第一次和夏如畫見面還是在冰淇淋店裡,她的眼睛空空的,乾淨而迷茫,在那一潭深黑中卻又隱隱能看到堅定。可能是太美麗了,美麗得帶著悲涼的誘惑色彩,讓人不自覺的想侵略。所以胖妹誇讚她的時候,我卻選擇了嘲弄。
我其實是嫉妒的吧,尤其……在見到如風之後。
第二次再見到她,就已經把話挑明了。不是我有多少的自信,而是不喜歡偷偷摸摸。她那時的表情我現在還記得,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傻傻的用柔軟的皮毛保護著自己珍貴的食物,然後隱忍著等待獵人凌遲。
那時候就覺得了,這樣的女子啊,自然會有人想捕獲,也有人想保護。
再然後,命運就和那兩個人糾纏到了一起。他們總是做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間接讓我的人生不圓滿。
而這個過程中,幾乎消耗了我生命大半的喜怒哀樂……
比如在皇家劇院那次。我本來是故意冷淡的接起如風電話的,但聽他輕輕的說過來吧,就情不自禁的答應了好。他之於我就像夏如畫之於他,不開口則已,開口便是魔咒。
結果呢,他滿身是血的倒在了我懷裡。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恐懼。如果可以以命換命,我那時大概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去死。直到現在,我舉起左手都彷彿會隱約的看見血跡,殷紅殷紅,暖暖的從我的手指縫中流過。一滴一滴的砸在我心裡,宣告不屈與忠誠。
我是真的真的覺得悲傷了,愛情與死亡,這兩個字眼之間,距離是多麼的遠,又是多麼的近!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認命的放棄了。絕對不是什麼成全,也不是什麼承認,更不是為了突現男女主角的堅貞。
我很委屈,我的愛情就像被他們脅迫一樣,合著眼淚和鮮血,彆扭的退位。
其實如風不是對我不好。
他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側身擋在窗邊,說怕流彈打到我;他可以在我面前毫不掩飾的吃大堆巧克力,然後眯著眼睛安心睡覺像只滿足的貓;他可以容忍我不停的抱怨代數幾何,載我去吃四位數的大餐;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卻獨獨倚賴我。
他可以為我做很多。
但是,為了夏如畫,他可以不要命。
我與他之間永遠差那麼一點,伸出手,卻抓不住。
也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當魏如風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的時候,我照樣活的好好,而夏如畫卻瘋了。
哦,不對,現在應該是……
死了。
我低下頭看手中報紙冰冷的宋體字,那上面的鉛印慢慢模糊,不知不覺間,我竟然淚流滿面……
—————————————————————————————————————————
我給元燮打了電話,他的聲音低沉,情緒相當不好。
我想還是由我到警署來處理這件事比較妥當,畢竟元燮頂著耀眼的光環,容易讓報紙連篇累牘的編小說。而無論是魏如風還是夏如畫,我都不想看到他們的名字成為別人的談資。
說來好笑,和這位頂頂有名的商界精英結識,還是因為在娛樂場的那次偶然的「四人約會」。
那天從遇見,到離開,幾乎都是我和元燮在說話,而我們明明才剛剛認識而已。
看著他們慢慢消失的在黑暗的盡頭,我很不甘心,我想元燮應該也一樣。
「別看了,影子都沒啦。」元燮笑著說,他笑起來很好看。
「你不是也在看。」我卻實在笑不出來。
「吶,我習慣了啊。」
「他們就是這樣,最最自私了。」
「我同意。」
「都不擔心一下,好歹說聲再見啊……如果我哭著追過去喊,那他不是很沒面子!」
「你要是那樣子的話,如風今天就不會和你一起出來了吧?」
「呵呵,還是你想得開啊。」
「我只是不想做讓她討厭的事,何況,她根本不會為我停下……」
「怎麼那麼肯定,她沒有如風狠心的。」
「你不了解她而已,我剛剛又表白失敗一次。」
「誒?在摩天輪上?」
「對。」
我伸出手,正經的說:「握手吧,我也剛剛失敗,在那上面。」
他驚訝的看了看我,然後哈哈大笑。
「蘇瞳,為了我們共同的失戀,一起去慶祝一下吧!」
我打個響指,欣然應允。
於是我們一起轉身,往與那兩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多少會有點宿命的提示,總之,他們消失在黑暗裡,而我們走在了燈光下。
不過那個時候,我不會想到,多年之後,依舊是我們看著他們的背影為之送行。只是這一次,竟然是陰陽兩界了。
最終我們默契的讓他們合葬。如風屍骨無存,灰飛煙滅,但如畫死的時候穿著如風的襯衫,也就勉強算的上有衣冠冢。墓地是我和元燮一起選的,風水先生看過,並非什麼上風上水、澤被後世的寶地,但他說這兩人有孽緣,唯獨這裡適合。
下葬那天只有我們兩個人,牧師念完「我們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我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元燮準備了大束的白玫瑰,他親自掩土、立碑。碑銘也是他描的,那小心深情的樣子,不像是給亡人繪字,倒像是給情人畫眉。
一直待到傍晚,元燮都不肯離去,他孤獨的身影讓我格外心酸。
「走吧。」我對默默蹲在墓前的元燮說。
「好。」
元燮收拾好筆墨,紅著眼圈站了起來。
我拍了拍他,說:「我想去她那裡收拾一下遺物。畢竟他們的東西,沒有親人經管。」
「警察已經從那屋子裡撤走了?」元燮問。
「走了,他們從她那裡能得來什麼。」
「有沒有透露點案情?或者說沒說什麼時候能破案?」
「沒有,我看那意思,到是根本沒打算細究。可能是上面什麼有勢力的人壓了下來。你也知道,程豪他們錯綜複雜,對警方來說,死了反倒省心。」
「哈!那如畫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就是因為魏如風混過黑幫,如畫就得死於非命?」元燮惱怒的說。
「他們本來就是命運相聯,如風死了之後,這十年來夏如畫和死了有什麼區別?」我毫不嘴軟的還了回去。
元燮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之後我們尷尬的相視而笑。
到如今,故人已安息,我們竟然還拚命的維護自己的心上人。
「一起去吧,我載你!」眨眼間,他又變成了那個很有風度的男人。
從墓場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群黑衫黑褲的人走了進來,他們個個帶著墨鏡,渾身戾氣,看這樣的架勢絕不像什麼安善良民。
我和元燮默默閃開了些,為首的那個接著手機從我們身邊走過。他的聲音略略有些耳熟,我抬眼一看,那人竟有**分阿九的樣子!
當年我和阿九還打過幾次交道,雖說我們彼此都無甚好感,但是好在都算是如風的自己人,所以沒有過分的糾葛。如風死後,我們也就斷了聯繫。看如今他這樣的排場,想必在那個圈子也算混了出來。今天他們一水整齊的穿著黑衣,拿了焚香捧花,看來也是祭拜。
「等下!」
本來不想和他們打招呼,那知我們剛走了兩步,竟然被喝住。可能是我方才多看了兩眼,他們各個敏銳,發現不妥了吧。
「有什麼事么?」元燮站到我身前說。
「沒什麼,東歌的人,曾經認識而已。」我把他拉到一旁,轉身沖阿九說,「好久不見了。」
「哦,怪不得眼熟,你是那個學生妹吧?叫什麼瞳來著?」他的聲音未變,但態度卻和以往大不一樣了。
「蘇瞳。」
「對對對,阿瞳!你來得正好,風哥沉冤得雪,今天我來給他上香,一起去吧!」
「什麼沉冤?」我皺著眉問,他說的我並不明白。
「哼,風哥當年死得不明不白,現在,害死風哥的人已經以血還血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隱隱感覺到一股涼氣,心底一陣顫慄。
「沒看新聞么?」阿九附在我耳邊詭異的笑著說,「程豪和夏如畫……死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身旁的元燮就沖了上來,他一把抓住阿九,大聲喊:「是你乾的!?是你殺死的如畫!?」
阿九的手下一擁而上,三兩下就把元燮按在了地上,我忙攔住他們,沖阿九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快放了他!」
阿九推開我,撣了撣袖子,走到元燮面前說:「我倒沒看出來,原來是你啊。怎麼?來給夏如畫上墳?」
「是不是你乾的!是不是!」元燮兩眼通紅,掙扎著說。
阿九臉色一沉,說:「沒錯,我實話告訴你,就是我做的。我替風哥報仇!殺了她我痛快!怎麼,有什麼不對么?或者你有本事,也替夏如畫報仇,殺了我啊!」
「你這個畜牲!」元燮大喊,他彷彿一下子瘋了,歇斯底里的樣子格外駭人。
我也大吃一驚,我沒想到這竟然是阿九乾的,在我印象中的阿九,還是那個脾氣有點暴躁的少年,什麼時候他也變得可以殺人不眨眼,甚至把槍口對準了曾經保護過的夏如畫?
「她都已經那個樣子,你何苦還要殺了她呢。」我喃喃的說。
「程豪帶風哥,根本就是為了夏如畫。我親耳聽見的!那老狐狸跟夏如畫說,派風哥去西町,就沒打算讓他再回來。沒有這個女人風哥死不了,我殺了她為他報仇天經地義!」阿九滔滔不絕,一副義正言辭
「這是她的錯么?她又為什麼非死不可?還是她的死可以成就你們的江湖規矩,顯得你夠朋友重義氣?」我憤怒地說,「難道你這麼做,如風地下有知會感謝你?你不知道他看夏如畫比他自己命還重要?你不怕他半夜入夢來責怪你?」
阿九莫名的一震,臉色一下子蒼白了下來。
之後他也沒再為難元燮,倒是元燮幾欲與他拼個你死我活,但都被我攔住了。終究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阿九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死幾個人,憑他的勢力警方都緘口不言,而我們能做什麼呢?
那天元燮的情緒過於激動了,我們就沒有去兩人家裡收拾東西,他把我送了回去,我一路上勸了他很多,他才稍稍平靜一點。
其實他也明白,死亡是最大的界限,一旦超越,任誰也不能改變結局。
—————————————————————————————————————————
和元燮道了別,我順路又買了些菜。
可能是前一陣子有毒農藥的傳得沸沸揚揚,最近菜市裡檢驗的更加仔細了。有的菜乾脆不讓再買,那些菜農於是提了價,普通的菜也平白漲了錢。
我去的時候,旁邊一位相識的主婦正和小販計較,幾塊幾的吵鬧不停。見我過來,便一把拉住狀聲勢,抱怨得更加起勁。小販最終落敗,讓了零頭。
她欣喜的付了錢,一路向我傳授買賣經:
「他們賊著哩,你當是菜少才漲價?早上溜狗我看見了,他家的車全放了進來,后筐里有的是!呵,真以為什麼都能漲?水電煤氣,白面汽油……算下來都提了價!薪水卻不加,我家那位給的家用也少。唉,女人就是得算計著過啊。」
我心不在焉的應著,路過一家蛋糕房說要買點東西就匆匆擺脫了她。
那家店裡幾個女孩說笑著討論明星,我買了兩塊麵包就走了出來,如今的我已經過了那個喜歡夢想的年紀,手中的大小塑料袋才是人生。
拿出磨掉顏色的鑰匙,打開家門,聞到熟悉的氣味,看著女兒樂顛顛的向自己跑過來,我終於心安了。
浮生若夢,平凡也好,瑣碎也好,能緊緊抱住的,才是真正自己的。
女兒今天格外高興,她拉住我的手,帶著糯糯的鼻音說:「媽媽,媽媽!給你看個好東西!你閉上眼睛!」
我乖乖的閉上眼睛,微笑的等著她變出可愛的戲法。
「你看!」她抓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東西在我面前晃了晃。
「什麼啊?」我抱起她問。
「糖果!」她滿足的攤開手說,「漂亮么?」
其實那隻不是些廉價的水果糖,連好看的糖紙都沒有,用透明塑料皮包著,泛著濃濃的香精味。
「誰給你的啊?」我問她說。
「旁邊家五金店的叔叔。」
「哦。」我回想了一下卻不曾記得這麼個人,在街里玩,鄰裡間小孩子比大人們還要熟悉。「跟叔叔道謝了嗎?」
「謝了!」她一邊說一邊剝開一顆吃。
「別吃了,吃多牙會長蟲,媽媽替你保管好不好?」我抓住她說,那些糖色素肯定不少,我想還是不要吃的好。
「媽媽,我不吃了,可是我想自己保管。」她有點委屈的看著我說,「因為那是叔叔能給我最好的了,叔叔沒錢的。」
我詫異的看著女兒,沒想到她這麼小就這麼懂事了,甚至還知道珍惜別人的心意,好好的收藏起來呢!
女兒看我不吱聲,就撒嬌的搖晃我的胳膊說:「好不好嘛,媽媽,我保證!」
「好。」我把糖還給她說,「要好好的保管哦!」
「嗯!」她開心的使勁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捧著糖果走開了。
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做過這樣的事。
關於那個人的一片紙,一褸衣,一點痕迹,我都珍重的保存著。甚至那塊被他咬過一口的提拉米蘇,我都一直放到發毛。
因為能得到的太少了,心陷下缺口需要彌補,所以才會有珍惜紀念的意義。
現在想想,那些東西大概也是他能夠給我最好的了……
—————————————————————————————————————————
過了一段時間,元燮才又找到我。他比前一陣竟又消瘦了,看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誰也解不開。
我們商量好日子,一起來到了如風和如畫的家。上次警察走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這裡。所以一切基本上還保持著夏如畫最後一天走時的樣子,彷彿處處都有她的痕迹。
元燮一進來就紅了眼睛,他撿起地上散亂的紙片,擦拭上面警察的腳印,輕輕地說:「你信么阿瞳?她寫了十年這些東西,好多好多都重複了,每天她都隨手拿起一張,然後再接著寫下去。這十年來,她根本就是在重複和如風在一起的回憶……夏天可以變成冬天,春天可以變成秋天,今天可以變成十二歲,明日可以變成十九歲,只是,誰都不可以成為如風。如風只有一個,一直一直在她心裡,她一直一直在等……」
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誰說,那天的元燮很不安靜,無論看見什麼都會講出來,一遍一遍細細的解說如畫的生活。
一會說她平時喜歡在這裡寫字,一會說她傍晚都會在這個窗子向外望,一會說她從來不穿自己的衣服只是套著如風的襯衫,一會說她總是包一鍋一鍋的豆沙粽子卻眼睜睜的看著變壞而不吃一口,一會說她吃的葯太多,瓶瓶罐罐看著都讓人心疼,本來說好過幾天帶醫生來看看,鎮靜類的葯實在傷身體,情況還好的話下個月就不吃這麼勤了,可是……
在他絮叨的自言自語中,我終於悄無聲息的哭了出來。
其實這個漂亮的庭院我也很熟悉,十幾年前,我每次來到這裡心都會怦怦的跳呢。
那個時候我可不想見到夏如畫,我很希望能是如風招待我,喝杯茶,聊聊天也是好的。可惜為我開門的總是如畫,她怯生生的邀請我進來,那小心的態度讓我和她都不自在。所以有的時候我就自作主張的去拿吃的,或者上樓瞎逛,偶而還會竄進如風的房間玩一玩。而如畫就會在這種時刻強硬起來,她肯定是不喜歡我進入如風的房間,那裡是她要保護的只屬於他們的隱秘,儘管這在我眼裡有點幼稚好笑。
然而在如風死後,我再也不願意來這裡了。
雖然這院子還是那麼漂亮,但是讓我流連的人卻消失了。留在這兒的,只剩下失信於戀人葬身於火海的一魄孤魂,和流連於過去守候於窗前的一抹魅影。所以在通知完婚訊,徹底的把他們與我的生命隔離以後,我就再也沒來過。
直到現在,聽著元燮低低的述說,看著這個幾近悲涼的屋子,我才發現,原來在那會兒,無論是如風看似冷漠的為我開門,還是如畫看似忐忑的為我開門,其實我都是喜歡的……
只是,再沒有人會為我開門了……
—————————————————————————————————————————
元燮找了不少關係,最終買下了這處房子。而如畫留下的那些大量的手稿,則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的整理一下,畢竟這些文字就相當於那兩個人的一生,而他們的生命中還有長長的一部分是我沒參與的。我想從頭看看,看看我究竟錯過了什麼,讓我不得不放走自己的初戀。
後來我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那些紙片大概的按序排好,元燮說的沒錯,這裡面有太多太多的重複了。我無法想象如畫是在怎樣的一種混沌狀態下寫完這些的,竟然一寫就是十年,而且寫的還是這麼讓人心疼的東西。
從頭到尾的看完,我發現,我的確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如畫十七歲時那次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強暴,比如如風是為什麼走入黑道,比如程豪是多麼的陰險,比如阿九竟然如此的狡猾……
隔著重重光陰,我有些可憐時光那頭小小的他們。
如畫的奶奶撿來如風的時候可能只想著小男孩的處境可悲吧,她會想到這個男孩會帶給自己孫女怎樣的人生嗎?
如果如風的親生父母還活在世上,他們會知道自己的孩子度過了怎樣的歲月,怎樣的不甘心的死去么?倘若知道了結果,還會在當初偷偷的拋棄他么?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會因為自己的一時的淫慾而萬劫不復,他還會對初戀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么?
如果當初如風冷靜一點,沒拿起刀殺死阿福,如果他報警,如果那之後不管是警察還是社會上活的好好的其他什麼人,向他們伸出援手,幫一幫他們,他與如畫是不是還能慢慢的過上正常的生活?
如果程豪放過他們,為那個和她女兒幾乎一樣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對她的喜歡變成一種保護而不是一場陰謀,那麼如畫是不是會真心地沖他微笑一次?
如果如風救了程豪之後就宣布退出,如果程秀秀沒有自私的留下他,而去說服了父親,那麼是不是他們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著?
如果我和元燮不出現,那麼他們會不會少一些痛苦,而快一些察覺心意,彼此相守?
如果濱仔能早一點現身,勸導如風一下,讓他去自首,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犯罪,等待時機抓住證據,是不是就不會有西町大爆炸?
如果阿九好好的想一想,想想如風可能為他的計劃而喪命,無數無辜的人可能成為他的墊腳石,那麼他會不會放棄?還會不會去殺死如畫?
如果程豪在秀秀死後能放下屠刀,能放過如畫,那麼他還會不會逃亡?會不會親眼看著心愛的女人暴屍街頭?
如果,如果……
可惜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偏偏沒有如果。
在某個年代的某個城市,某些人註定了某些悲劇……
—————————————————————————————————————————
就在我深陷於過去種種時,生活把我拉回來了正軌。
我又懷孕了,算算日子,竟然恰恰是夏如畫死前那幾天。
生命逝去的遺憾終究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新生的憧憬。女兒信誓旦旦的說肯定會是個小弟弟,這樣的企盼讓我適時停止哀愁。
如畫的筆記被我裝訂成冊收藏了起來。我選了一個漂亮的箱子,深藍色紙板,上面有銀色印字:BEAUTYFULCOLLECTION。我把它放在了儲物櫃最下面一層,遙遙的望了它一眼,拉上櫃門了事。
想想這個把月總在忙以前的舊事,不管是女兒還是老公好像都有些怠慢。所以我晚上早早的回了家,到超市櫃員店買了不少東西,打算好好的做幾個菜補償他們一下。
操弄了大半的時候老公來了電話,說晚上有標書重繪,不知加班到幾點,不要等他了。我無奈的看了看那一桌子炒菜,叮囑了兩句也就作罷。
女兒不知怎麼的,今天也玩得格外久,眼看天擦黑才磨蹭的進門,她彷彿格外沒精神,招呼都沒打就回了房間。
我有些生氣,走過去看,她卻竟然在哭。
「怎麼了?和小朋友吵架了?」我坐在床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媽媽!」她撲過來鑽到我懷裡,哭得更大聲了。
「到底是怎麼了,乖,告訴媽媽。」我擔心起來,女兒膽小又聽話,很少鬧得這樣厲害。
「媽……叔叔……嗚……叔叔他搬走了。」女兒哽咽地說。
「哪個叔叔啊?為什麼搬走呢?」我放了點心,柔聲問她。
「就是送我糖果的叔叔……如畫叔啊……」
「如畫……叔……?」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心突突的跳了起來。
哪裡呢,哪裡有什麼不對?
「就是他,他們老闆不要做五金了,如畫叔說要去外地的……他答應我周末走,會再送給我糖,可是今天我看他們就不在了……嗚嗚。」
女兒細細的嗚咽卻讓我一陣陣的發顫,我拉起她,有些激動地問:「乖,那個如畫叔什麼樣子?多大年紀?快告訴媽媽!」
女兒看我的樣子有些害怕,止了哭,斷斷續續的說:「他高高的,樣子挺好看,比媽媽大……」
「家裡人呢?他有沒有說過他有姐姐什麼的?」
「沒有聽他說,他腦子不好使的,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啊,對!只記得如畫這個名字,我覺得挺好聽,可他們總笑話他呢。如畫叔眼睛看不太好,耳朵也不好。威叔總罵他笨,說當年不救他才對,活該讓他在西町燒死……但是如畫叔是好人!我喜歡他,威叔是壞人。媽媽,你認識如畫叔嗎?」
聽到這裡,我已經失了心思,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里涌了出來,它堵在我的心口,悶悶的,黏黏的。它肆意流淌到我的記憶中,把那個名字拉扯出來,然後笑著輕輕的叫,如風,如畫……如畫,如風,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呼喚,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
我不顧女兒的呼喊,跌跌撞撞的衝下了樓。那個五金店離我家很近,拐過一個街角就是,我顫抖著走進那個屋子,撫摸著那小小的玻璃櫃檯,那有些鐵鏽的窗架,從裡間到外間,一步一步,走來走去。
如風來這裡多久了呢?他也是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的走來走去吧,也摸過這些櫃檯,打開過這些窗子。
他有沒有見過我呢?看見我嫁了人、生了子,一本正經的假裝忘了他,過平凡的日子;看見我去買菜、倒垃圾,從小女孩變成女人再變成母親;看見我偷偷為他哭、為他辦喪事,為他一遍遍的穿梭於警署和家之間,要回他鐘愛女人的全屍。
一定看見過吧!也許哪天曾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可是他都沒有叫住我,任由我為他傷心這麼多年,任由我明明離他這麼近卻不能和他說一句話,任由我在他面前變老變醜,任由我們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錯過……
真壞啊。
他果然把我忘掉了呢……
哦,也不對。
他把自己都忘了呢!
可是卻記得那個名字,如畫,如畫叔……
太可笑了……
女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笑。
一邊笑一邊流著淚。
女兒嚇得抱住我,不停的喊媽媽。我蹲下來,把她緊緊攬在懷裡。
天慢慢黑了下來,街上人很少,在空蕩蕩的五金店一角,我抱著小小的女兒放聲大哭。
很悲哀。
原來我從未走入過他們的故事。
從來沒有……
—————————————————————————————————————————
七個月後,我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孩。女兒很開心,天天念他弟弟。
二年後,兒子學會叫媽媽,我隨老公搬家到A市,放棄了尋找和思念。
三年後,女兒上學,我又把那個深藍的箱子拿了出來。
我決定寫一個故事,換一種身份,去真正的忘記。
故事裡我是另外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是我。
故事從初生到死亡,從年少到蒼老,從善良到兇殘,從忠誠到背叛,從正義到邪惡,從守護到殺戮,從愛到恨……
故事很長很長。
也許你能看見,也許他能看見。
也許懷念的人能看見,也許忘記的人能看見。
也許靈魂能看見,也許兇手能看見。
也許那個叫如畫的如風,能看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