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楚王的晏卿叫晏隱。
晏家江左高門,高祖曾是天子京都國子祭酒,然後逐漸沒落,到了晏隱的祖父這代,人丁凋零,只余兩個兒子,而晏隱便是次子和一個流亡貴族之女的私生子,為了活下去,自出生不久便在外流浪了十年有餘,養父母是個販魚的苦人。因此,也算是生於微時,舉於魚鹽。據說,也是那時和彼時也在外「遊歷」的楚王接下了不解的深厚感情。
楚王和他在書房中唧唧咕咕說了許久,這邊美牙也一邊心疼的為小姐上了葯,一邊將當日陳國看到的那個「楚王」形容細細說來。
說到一半,兩人對了對眼色,那冒充楚王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鐵板釘釘便是這個白皮晏隱。
只是,他為何要冒充楚王出行?陳王知道,豈不是兩生嫌隙,父親到底知不知道此事?如是不知道,豈不是被這個黑皮臉騙了,如是知道,那父親……她心頭一團亂麻,橫七豎八的線條翻湧出來,隱隱指向一個方向。
楚王和晏隱說了一會話,便有花司儀前來想請用膳。
辛匯早上不過簡單喝了點粥,早已飢腸轆轆,聽的用膳,先將腦子中的疑惑擱了一擱,滿心歡喜的讓美牙攙扶了出去。
聽說楚國吃食和陳國又是不同,楚國盛產她頂愛的藤椒,楚江中多有鮮魚,其中一名喚鮰魚,用鹽水泡后的藤椒烹煮,味道鮮美,入口即化。辛匯最愛吃魚,早在陳國前來的路上便嘀咕了好幾次。
楚王已經高坐於上,兩個瘦骨嶙峋的宮娥捧著精緻的銅盆準備為兩人凈手。
美牙扶著她慢慢走過來,楚王便乜眼看著她倆,神色隱隱有探尋,倒不是辛匯故意慢,只是腳仍然痛,這一小截路走了半盞茶時間,楚王便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她倆半盞茶。
待到辛匯入座,他若有所思:「夫人家中婢女可都是這般痴……健壯?」
辛匯額角青筋跳了跳。
「王上,所問何意。」她笑吟吟問道,莫不是這廝認出來了?
「似乎,覺得和夫人在哪裡見過?」
「呵呵,怎麼可能見過。王上定是認錯了。阿珍在陳國時向來深居簡出,輕易不見生人。」美牙咽了口口水,小姐,你還真敢說,輕易不見生人……只差沒有上房揭瓦了。
待到落座,周邊服侍的宮娥一站攏過來,辛匯這才注意到,這一個個纖細柔弱的模樣,似乎都一把就可以摧花折腰般苗條,有個宮娥最甚,面無二兩肉,鎖骨上面兩個深坑,連自個的肚兜都似乎撐不住一般,偏楚王還要叫她在旁服侍,看的辛匯眼睛都被那骨頭膈的慌,又轉頭掃了掃,除了那春草春花略微勻稱點,竟無一人可入眼。
嘖嘖,這般模樣,恐只有陳王天康元年那場飢荒中的災民可以媲美。
兩相比較,她和美牙便如同進了絲瓜藤裡面的白菜和萵筍。
——她自然是那瘦些的萵筍。
楚王的審美,果然是與眾不同,鬼斧神工。
兩人凈手完畢,辛匯暗暗數了數桌上的菜式,粗粗看去便有三十六道。
這些時候,在劉嬤嬤的嚴格監督下,吃了甚多青菜,她覺得自己臉色都要青紫起來,好不容易嬤嬤到了楚都水土不服生了病,還不好好趁機大補回來。
她饑渴的目光離得太近,宮娥揭開桌上覆蓋的幾個銅蓋時,一股子熱氣瞬間迷了她那垂涎的臉蛋一頭一臉。
待再睜開眼睛時,桌上的菜已經全部揭曉,青菜,豆腐,豆腐做的魚,豆腐做的雞肉,豆腐做的鹿肉燴……
……
辛匯的筷子僵了一僵,楚王面色不變:「夫人,請用吧。」
真的確認不是祖母將陳國的廚子也一起陪嫁了過來么?
她喝了兩口湯,再也不肯動筷,楚王便問:「可是不合胃口。」
辛匯便笑:「呵呵,哪裡哪裡。都看起來很好吃。」
「吃吧,不用擔心,都是素齋,吃了也並不會影響你瘦體的。」他一副瞭然體貼的模樣。
辛匯臉上的笑僵了一僵:「瘦體?」
楚王點點頭:「自然,一國之母,自當身為典範。」
辛匯壓著自己的性子,伸手暗暗在腿上捏了一捏,人在屋檐下,笑意更深:「王上不覺得,我這般看起來也是蠻好的。」比你那些骷髏一般的宮娥看起來可是健康活力多多了喂。
楚王倒還真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辛匯一番,然後緩緩道:「寡人不覺得。」
辛匯心頭一窒,沒關係,關於胖瘦這回事,還可以慢慢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想吃那一動筷子就知道味道的素齋了!
她便露出一點點慚愧的模樣:「若是王上喜愛阿珍這般,阿珍只當是儘力尊崇。只是,這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
楚王點頭:「寡人明白。」眼底方才那一絲疑慮也消弭不見,這樣溫馴的性子,並不是模糊印象中那兩個婢女才是。早聽說安定侯愛女甚重,但料他也沒那個膽子偷龍轉鳳李代桃僵。
辛匯便趁熱打鐵:「其實,妾身聽說想要瘦體,單單是清茶淡飯不行的——還是要吃些肉類,自然,肥膩的是不吃的,比如當歸洛雲雞,藤椒鮰魚,清真梭梭魚什麼的。」
話音剛落,周圍氣氛頓時一冷,辛匯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但見楚王面如寒霜,似乎頗為忍耐,半天才咬牙冷笑:「夫人,真是對楚國的特產了解的很吶。」說罷,竟也不再多說,歇了飲食,抬腳便走。
辛匯和美牙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惹惱了這個冤家。
春花面有憂色,道出了其中道理:「夫人有所不知,王上有諸多忌諱,這其一,便是憎惡魚蟹,輕易連名字都不得聽。」
「這是什麼怪毛病。」辛匯蹙眉,「那河裡湖裡魚蝦多了去,難道他出門便要自挖雙眼不成。」
春草聽的咕咕一笑:「夫人說笑了。」
辛匯聞言看了她一眼,這便是對那幾個婆子宮娥嘰咕的大嘴巴了,嘴巴果真長得有些大。
她便意味深長說道:「我聽說嘴巴大的人都喜歡是非,偏我也有諸多忌諱,這其一,便是傳我的是非。」
春草一愣,囁嚅半天沒吭聲。
至此之後,楚王數天都不曾再進坤和宮,辛匯正好專心養腿。
但是不得不說,楚宮的飯量真的太少了。
御廚第一晚送來的飲食每人例份不過嬰孩拳頭大小,還不夠辛匯塞牙縫,她一口氣便吃了闔宮上下小半的飯菜,待到美牙出馬,剩下的大半便風捲殘雲般吃個精光。
待到吃完才知道這竟然是一宮上下的全部膳食。辛匯面有訕訕,強迫美牙將她攢下的些許糕點貢獻出來,才讓坤和宮眾女避免餓一晚上肚子。
但是一日如此,日日如此,美牙不過去了御廚兩次,宮中便是唧唧咕咕一陣閑言碎語。
但是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更別說日日都吃不飽。辛匯顧不得許多,用著王后的特例單叫御廚在坤和宮中來布置了小廚,只說吃不慣楚宮的飲食。
眾人竊笑:只怕是吃不夠吧。
加之楚王久久不到坤和宮,新婚第一夜帶給眾人的震撼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位剛剛入宮便失寵的楚王后意味不明的同情和惋惜,以及對她自暴自棄還要開小灶的諸多「好意勸慰。」
楚國後宮本身奇葩,大大小小的宮娥加起來,楚王能記得名字的不過爾爾,先前,只道是楚王不好女色,眾女子的本性便生生壓止了好些時候,後來聽聞王后和王上那一夜驚情,加之陳國、辛家送來的媵女楚王也照單全收,眾女子的心思便活絡起來,待到眼下見到王后失寵,個個都揣摩了甚多道理,隨隨便便一個洒掃宮娥也能唾沫橫飛講出幾個條條道道來。
只讓辛匯可恨的是,她們平日自己說也便罷了,這一日,眾媵女借著請安的由頭齊齊聚在坤和宮,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開始唧唧歪歪個沒完。
先是陳國將行的庶女叢英道:「姐姐莫要不愛聽,我們這般也是為姐姐好,那小廚房還是早些撤了吧,宮裡傳的不成樣子。」
辛匯奇道:「一個小廚房,陳國便是尋常士大夫家中姬妾也有,楚國的王後有一個,有甚麼稀奇。」
另一個鵝蛋臉是陳國宗家的女兒,喚作穆承詞:「王上既然喜歡夫人,夫人也自當謹慎自持,如此任意,難免失了君心。」
辛匯哭笑不得:「那你說說,我哪裡不謹慎自持了。」
說來說去,還是她不肯節制飲食的事情,眾女道理多多,滔滔不絕,聽的辛匯腦子發昏,有心想要發作將他們全數趕出去,卻懾於那些明面上的大道理,說錯一句,又不知道被傳成什麼樣子。
美牙卻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來,虎背熊腰的模樣本身就是個威懾,她冷聲看了看下面幾個瘦不拉幾的媵女和宮娥。
「我家夫人早已和王上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王上對夫人恩愛疼惜時,你們可曾看到。都說王上愛細腰,那你們個個的小蠻腰又誰能得王上一個眼神。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又轉頭看那個怯怯縮縮躲在後面的辛叢英,「表小姐倒真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當日,你家老爺急吼吼上門求了侯爺,指著要把你送到媵女中來,老爺念你都是辛氏一家,自備了嫁妝將你送來,你倒好,你卻如何對我家夫人的。尋常不說,便是宮中傳這烏七八糟渾話的時候,你可有幫夫人說過一句。現在夫人一時和王上有了爭嘴,你倒是急吼吼第一個上來講道理。」
一席話,說的辛叢英面紅耳赤,再不接話。
眾女被美牙氣勢鎮住,又見辛匯默然不語,並無制止意向,也不敢真惹惱了她,當下都噤聲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