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拾壹】十八鏡
「唉,相別許久未見,你就是這般對待老友……當真叫人傷心。」秦慢微微地嘆氣。
「你竟然還沒有死!」那人抓著門框驚疑不定,彷彿眼下站著的真是個無主孤墳的荒原野鬼,「妖怪!你這個妖怪!還有!我沒有你這個朋友!沒有!」
任他叫得聲嘶力竭,最終秦慢還是晃晃蕩盪地成功進了他的家,甫一入門她即四下一打量,「好好的一個家,還是那麼亂七八糟。」
「你小心點!小心點!放過我的心肝寶貝開心果!」「慢著慢著!別踩著我兒子!!」
秦慢木木望著腳下在料峭春風中簌簌發抖的草尖,慢吞吞地將腳步挪開,還沒放下,那人又是一聲尖叫,她呆了呆問道:「令嬡?」
「不,那塊土裡剛埋了我的孫子!」為免秦慢不信,他嚴肅萬分著重強調,「三代單穿,當世僅此一株!」
秦慢無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挑了個看上去許久未破土的地方落腳,這回任仲平沒再挑三揀四,扁嘴道:「妖怪!你來我這兒做什麼!是不是要死了,甘願送來給我開膛破腹、剜心掏肝,好讓我琢磨你到底是啥?!」
大多人聽了他的話只會將他當做瘋子,要麼付之一笑要麼痛打一頓丟到一旁,然而秦慢歪著頭思考片刻,做決定道:「好吧,等我死了以後屍體就交給你了。」
任仲平喜上眉梢,頓時看她順眼許多:「當真?」
世人但凡講究個入土為安,秦慢卻完全不在意,回答也是隨性至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任仲平反倒沒那麼高興了,看了她一會砸吧下嘴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以前的樣子。」
「哦,你倒是和別人不太一樣。」秦慢在雜草叢生、樹木擁擠的小園子里轉了一小圈,「最近有沒有人來找過你?」
任仲平滿不在乎道:「江湖這麼大,每天想找我的人不計其數。」他想想還是好奇,「你不好好找個犄角旮旯待著,滿世界亂跑做什麼?聽說你拜了個師父,怎麼著是哪位隱士高人,家裡有沒有什麼傳家秘葯,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唉……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現在的秦慢做事說話墨跡地想讓任仲平抓狂。
「好吧好吧,我有了一個師父,而這個師父為我前途考慮,給我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有志青年,冉冉升起的江湖新星,我不忍摧殘於他,又不忍當面拂尊師好意,只能連夜奔逃出山。」
「咦,這回你做事厚道了許多,竟然不願辣手摧草了?」
感慨未完,秦慢突然話一轉,慢吞吞道:「我記得與你許久不見了,你從哪聽說我拜的師?」
才誇完她厚道的任仲平張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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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慢有個師父,正是不久前提起過的上清門門主。門中三人:師父,她,還有一個小師弟宋微紋。
宋微紋原不叫此名,少時讀了兩本詩書後嫌原名流於俗套,便自行從首詩詞里挑了「崖高人遠,微步轂紋生」一句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不知他是故意還是不知,這首詞原來是轉為西南某國一個風流世子所做,與後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也沾身的性子宛如天作之合。
宋微紋不僅愛英雄救美,沾花惹草,還是天生的長舌男。秦慢私以為他拜錯了師門,理應去江湖百曉生門下才是正理。
「我就說那小子一口一個師姐,半句不離還當是哪位世外仙姝,沒想到是你這個妖怪!」任仲平抱著葯杵直搖頭,「這小子還有點門道,黑燈瞎火地竟摸到我門上,要死要活地要我去救他那小情人。開什麼玩笑,老夫早年誇下海□□人不醫,那是年輕狂妄不懂事,真抱個死人來,當老子是閻王爺啊?!」
「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一口氣都沒了!」任仲平斬釘截鐵道。
「那屍體呢?」
「呃……」任仲平神色有點躲閃。
秦慢抱著自己的小包裹,躺在落入院中的陽光下懶懶洋洋:「我猜宋微紋那小情人死因蹊蹺,可能無傷也無痕,不是外傷所致也非內功震破。」
「放屁!這天下怎麼會老子看不出死因的屍體!」任仲平生平有兩樣東西重中之重,一樣是他的奇花異草們,一樣便是他的醫術。罵完之後他神色瞬間大變,顫抖著手指向秦慢:「妖怪!你怎麼知道那個姑娘的死相?是你殺的?因愛深恨???」
「有的時候我真覺得你不做大夫,去寫寫戲文會更有前途些。」秦慢摸摸胸口的虎頭錢袋,「我只是這兩日在附近見過一模一樣的屍體,所以有些懷疑罷了,沒想到真猜了個准。你說你能看出,那究竟是個什麼死法?」
一個人變化能有多大,從秦慢身上或許能得出個答案,任仲平暗中觀摩許久,也沒能看穿那張貌不起眼的臉上透露出什麼打算來。
捉摸不透,也就不捉摸了,他搗著葯道:「不是內傷也不是外傷那就只能是中毒了,只不過那個小姑娘所中之毒當世罕見……不,可以說已經絕跡已久。十多年前它曾在大燕境內曇花一現,據傳說西南巫國王室的密葯,專門用來處死大逆不道的王室及朝中重臣。留得他們屍身完整,毫無異樣,毒入血脈甚至會散發縷縷異香。但實際上,中了這種毒後人會逐漸陷入幻境,鏡中全是惡鬼修羅,烈火地獄。它名為十八鏡,意思便是中毒之人會在幻境中輪番經歷十八種地獄酷刑,直至氣息斷絕。」
秦慢喃喃道:「真嚇人……」說著不寒而慄地握緊小荷包。
任仲平鄙夷看了她一眼,繼續語氣平淡道:「這種死法體面又殘忍,關鍵是無葯可解,詭譎異常。所以那時候大燕的皇帝下令民間沒有官文,不得與巫國通商,就是擔心此物流入中原,害我燕國人。但黑市走商嘛你也懂,難免會有漏網之魚,但很快為那時候的朝廷發現,從而只是短暫出現后就再沒見過。沒想到,今時今日我能親眼見到中此毒的屍體,實在是生平之幸啊,生平之幸!」
「你就斷定是十八鏡,不是其他毒物?」
「你又在質疑我?」任仲平陰森森問道。
秦慢點到為止,唔了聲后道:「那這十八鏡,現在何處還可能存有?你這沒有?」
他還真沒有……
這對於一個以收集藥草為生平癖好的人來說,無疑是個沉重打擊。任仲平沉默半晌,道:「那時候禁的是民間,但皇室內就不好說了……」
「原來如此……」秦慢若有所思地輕輕頷首,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一件事來,「哦,這次我來還有件事求你……」
……
刺鼻的藥水從秦慢發梢,下顎落下,她垂著頭認真地用布巾一寸寸擦乾頭髮。任仲平一臉不忍直視地表情站在一旁,實在忍不住道:「你這是易容?你簡直在侮辱易容!」
秦慢啊了聲,看看鏡中的自己,有點委屈:「明明變了好多呀。」
不甚清晰的銅鏡之中映出的少女依舊是十五六歲的稚嫩模樣,只是原先風塵滿面的臉蛋被水濾過,露出的五官也仍是既不打眼也不算丑,頂多算得上清秀,只是膚色極白,宛如皚皚新雪,蒼白得病態,與她膚色一樣的還有發色。被秦慢梳起的長發,比普通人的黑髮淺淡上許多,有點像大燕西邊娑羅國人的淺棕色,陽光一照甚至隱隱折射出一縷淡金。
乍一看,與原先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的一個人,但秦慢也知道……經不起細看。
反正她走走停停,不在一處停留太久,也不會有人注意,主要還是,她鼓起腮煩惱道:「之前我見過了華盟主,怕招惹麻煩還是換回原來的樣子比較好。」
任仲平陰沉沉地看她:「你這樣,確定不會更招人注意嗎?」
「好一點吧!」秦慢眨巴眨巴眼。
任仲平冷笑,不留情面地當即趕人:「走走走!你這妖怪快走!華肅青你也敢去惹,快給老子走!」
「哦……」秦慢慢吞吞地將頭髮紮好,背起包裹,「那下次我再來看你啦!」
「別別別!你一走老子也趕緊走!」
「真是薄情啊……」秦慢就這麼薄情地被任仲平趕了出去。
他將門合上背著手左看看自己的花圃,右看看自己的草叢,心裡總覺得不太平,要不還是出去避一避。他煩惱啊,每每一旦和秦慢這個人扯上關係,往往意味著天大的麻煩就要從天而降了。
煩惱了沒一刻鐘,門又被敲響,任仲平惡狠狠地大步走去,將門一拉粗聲粗氣道:「妖怪!不是告訴你別……」
門外人一笑:「你就是醫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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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任仲平那裡去后,秦慢暫時沒想好下一步去往何處,她順著車來人往的官道走了半天,到了處有座短途驛站的岔路口,路分兩邊,一邊往燕京而去,一邊直下南方。
她躑躅不定,恰好肚子又餓了,順利成章地她坐進了驛站旁的露天麵攤子里。
進去之前,她特意打量好了,嗯,沒有奇怪的人或者屍體。
她點了一碗陽春麵,細白的軟面,澆上高湯,燙一把小白菜灑在上面,清脆爽口。
食指大動的她吃得滿生香,端起碗來將湯喝盡,她打了個飽嗝,覺得人生愜意不過如此。在她打第二個飽嗝的時候,腳下大地微微震顫,緊跟著遠處捲起高高的塵土,一隊聲勢驚人的駿馬雷厲風行般地從岔路口往南下的方向賓士而去。
秦慢僅僅來得及看清馬上的人身著的似乎是官服,但具體是個什麼官她沒認出來,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可當她準備起身付錢時,方才的那列騎隊又風風火火折返回來,他們停在了驛站外。
秦慢有點呆,面鋪里的所有人都有點呆,鋪子老闆眼尖一眼識得下馬之人身上所著的飛魚服,腿一軟差點倒在鍋灶上:「錦、錦衣衛?」
「哈?」秦慢下意識看過去,就見著個熟悉身影愈行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