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拾貳】重遇
短途的驛站,小得多幾個人一站,烏壓壓地將鋪子包圍了起來似的。圍著的人個個頭籠黑紗,腰配綉春刀,皂靴錚亮,不言不語齊刷刷一站,重若千鈞的氣勢上便已壓得諸人噤若寒蟬,人人不敢動彈。
秦慢識時務地抓著她的虎頭荷包,恭順地學著別人低頭垂眼,盯著腳邊土逢里爬來爬去的螞蟻。
打頭進來的那位按著刀柄不疾不徐地踱入小小的麵館之內,他不說話鷹一樣的視線從面鋪中人身上挨個滑過,被他盯住的人情不自禁地腿腳發軟。大燕境內沒有不識錦衣衛與東廠的威名,在老百姓眼裡那都是一個個吃人不眨眼的惡鬼,誰會不怕?
周圍靜得滲人,只聽見靴底在地面的來回踱步聲。逡巡了一圈,沒發現想找的人,那人舉起手示意收隊走人。
面鋪子的老闆連同食客們隨著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數到四十隻螞蟻的秦慢亦是輕輕吐出口氣。
「慢著。」一隻腳跨出去的錦衣衛回頭,盯著鋪子里某個角落,折而復返地一步步走到跟前,望著發色淺得不似常人的少女:「娑羅國人?」
秦慢垂著的腦袋猛地搖搖。
「月氏國?」
還是搖搖。
「問你話呢,抬起頭來回話!」錦衣衛陰厲地斥道,與此同時按著刀柄的手向上提了一提,頓時有人倒吸了口氣。
低著的腦袋不情不願地抬起,皺巴巴的小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官爺,我是大燕人,良民!」
「……」秦關盯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喲,秦姑娘啊,兩日不見俊了不少嘛。」
秦慢擺著張苦臉不說話,乾巴巴地呵呵笑了兩聲。
「得,找到你也是一樣的,能交差就成。姑娘和我們走一趟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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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半日的路,被丟下馬背的秦慢撫著胸抬起頭,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門楣。一樣搖搖欲墜的破門,一樣青苔遍布的台階,只是門口的老狗已經從生變成了死,舌頭吐在嘴邊,兩隻渾濁無光的眼珠子仰望向天空。
看見老狗時秦慢怔了一怔,她有點兒悲傷,蹲下來將它的眼皮子撫下來叨咕著道:「有毛畜生,早死早托生。」
後頭的秦關卻是不耐煩:「姑娘快請進吧,督主他老人家在裡頭等著呢。」
「哦……」秦慢又摸了摸老狗已經發涼的腦袋,方慢騰騰地站起,推開了門。
門內庭院紛雜,老樹昏鴉,一人披著銀灰斗篷俯身,饒有興趣地打量任仲平視若珍寶的花花草草們。
雍闕見了秦慢,臉上笑容是永恆的溫煦親和:「秦姑娘,我們又再見面了。」
那語氣親熱得像兩人當真是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
天上堆著濃雲,罩住了日頭,朦朦朧朧的日光穿過樹影落下,像霧又似嵐。而他袍袖翩翩立於其中,心思也似霧蒙蒙般叫人看不清楚。
相處了些時日,秦慢乍一見到那張驚為天人的面容仍免不了恍一恍神,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公子好!」
雍闕沒什麼反應,倒是她自己像咬了舌頭一樣,略一局促試著改了口:「呃……督主好?」
「罷了,以前你怎麼叫我,現在還怎麼叫吧。」雍闕漫不經心地擺了下手,對個小姑娘拿喬這種事沒什麼意趣,再者對她這種江湖人而言,督主與州牧縣令怕也是沒什麼太大區別,都是官家的人就是了,「這兒的醫聖是秦姑娘的朋友?」
他一向不喜歡與人打太極,問題給你擺明,只有是與不是,倘若想插科打諢,下場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秦慢大本事沒有,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她老老實實點頭:「是。」
雍闕沒去揣摩她回答的真假,人既然拿來了,他總有辦法讓她吐出真的來。這丫頭看著人小,心眼倒活絡,不是個自討苦吃的人:「不瞞姑娘,咱家今兒來是有事相求醫聖,可是來時僅剩空宅一處。後來一打聽,說是有個小姑娘曾進過宅子。想來,就是秦姑娘了吧?」
秦慢這回是真愣住了,她早前離去時任仲平雖然說要跑路,但是以他拖拖拉拉的性子,以及對院中寶貝疙瘩們的重視,走不走還難說呢。可聽他的話,她前腳走,任仲平後腳就不見了?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破落的大門,門縫處隱約能見著死去的老狗,她唔了聲,皺著眉轉回頭,卻撞入雙幽幽凝視的眸子里。這雙眼睛,含笑時流光溢彩,不笑時如此刻,靜若寒潭,潭底是萬頃鋒刃。
「是,小人今日是來過此地。」秦慢像是被他嚇到了,聲音輕得發顫,「可是我來時,他是在的。」她頓了頓,認真道,「我走時,他也是在的!」
「這麼說來,姑娘是不知道醫聖前往何處了?」裁柳似的雙眉擰在了一起。
秦慢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搖完后她想了想:「不過我想他許不是自願走的,可能是被人帶走的。」
「為何?」雍闕問得訝然,眸里卻含笑。
庭院里草色糅雜,點綴著粉蕊紅英,大好春光卻在他一笑間紛紛失色。秦慢瞧得差點又入了神,忙穩穩心,慢吞吞道來:「以小人對任仲平的了解,他視花草成痴,絕不會丟下它們無人打理斷然離去;且方才我摸了摸門口老狗的屍體,發現它頭骨盡碎,顯然為人一掌擊殺。再摸其屍體僵硬程度,差不多是我此前離去時暴斃身亡。任仲平武功不高,能一掌擊碎頭骨之人,擒他不在話下。故我猜測,他是為人所迫離去。」
雍闕乜了一眼,秦關立即默默去了門口,不多片刻迴轉而來打拱道:「如秦姑娘所言。」
「秦姑娘心思確實機敏,」要不是機敏怎麼會在華家時逼得有人狗急跳牆,連殺人滅口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了,雍闕讚賞地點點頭,「只是望姑娘告知,醫聖有何仇家,也方便我等尋去相救。」
秦慢想了一想,嘆氣道:「這個一時半會小人還真不想到,任仲平此人揚名在外,仇家是有但得他恩惠的人更多。」
這一點雍闕也想到了,居住此地的醫聖傳聞可肉白骨,活死人。真不真假不論,但江湖鼎鼎有名的幾位大俠,如江南神針付雲鶴、神算卜道子等人皆為他救過。這樣的一個人,哪怕有仇家,仇家也不敢輕易尋上門,畢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有求於他。
一個能在東廠眼皮底下把人給劫走的人,雍闕不怒反笑,他已許久沒有遇到如此有趣的人與事,那人算一個,眼下的這個秦慢也算一個。
在華府見面時,她還是個灰頭土臉像只小老鼠似的小姑娘,闊別兩日沒見改頭換面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水洗過似的一個人,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來一身雪膚,只是白得過了頭,沒有血色生氣,襯得人病懨懨得可憐;高高紮起來的馬尾兒,倒是給她添了兩分精神氣,只是這發色太異於常人,怪不得被秦關一眼就給逮住了。
這樣的易容,也不知道騙哪個不長眼的瞎子,雍闕嗤之以鼻。
撇去樣貌,人嘛還是那個人,七分愚鈍兩分懦弱,還有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往往,就是這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能要了人的命。
他心思百轉,目光落到她面上時恰好捕捉到一縷閃爍狐疑的視線,狡黠的小狐狸……
於是他笑了笑,道:「一時半會想不通,那就跟著咱家好好想一想,等想通了再說出來。」他身長高挑,站到秦慢面前微微彎腰,「醫聖既然是秦姑娘的朋友,想必秦姑娘也想早日找到他吧?」
「……」秦慢獃獃地看他,嘴巴張開半天沒有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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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慢行走江湖多年,很少與官府打交道,對東廠與錦衣衛這兩司那隻在人們口頭相傳中聽說過。
她原以為東廠裡頭大多是太監,後來發現原來只管事的幾個才是宮裡的內監,底下的檔頭番役都是實實在在的男人。至於那位被秦關他們統稱為廠公、督主的,自然是個太監中的太監了。
這是秦慢的心裡話,當然,她是不敢當著雍闕的面說的。
如此一來,他生得那副好皮相就有了比較合理的解釋,畢竟不是哪個男人都有那樣惑人的好姿色。但話說回來,同樣是太監,被派來說是照應,其實是盯梢的這個霍安生得就大不好看了,與雍闕簡直是天壤之別。
「秦姑娘,打今兒起奴才專門就伺候您了,有什麼只管吩咐奴才,督主說了只要辦得到、不出格,姑娘您儘管開口!」霍安殷勤地給秦慢添茶倒水。他們此刻在去往惠州的路途上,許是為了隱蔽,棄了官道,專門挑了條坎坷顛簸的山路。兩邊隨扈的錦衣衛起碼走得尚輕巧,只是可憐了被迫坐在馬車中的秦慢,上顛下晃。
「霍公公,」她有氣無力地趴在小几上,「我打小野慣了,實在不勞您伺候啊。」
「哎!」霍安驚慌道,「姑娘可折煞奴才了!姑娘是督主看重的人,只管喊奴才小安子便是了。」
這霍安年紀看上去才十四五,嘴巴卻是伶俐討人喜歡,秦慢捏著她的虎頭小荷包沒精打采地問道:「那霍小公公,我們這是去惠州做什麼啊?」
「這個……那可得問督主他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