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拾肆】奈何橋

14.【拾肆】奈何橋

「哈?」秦慢鈍鈍地看著雍闕。

雍闕坐得好整以暇,細長手指有意無意地敲打在桌面。

桌上一隻茶壺餘溫猶存,清香縈繞,秦慢方才如夢初醒記起自己似乎是和霍安提起過一句要謝他一茶之恩。

承人之恩,理當感謝,哪怕包括雍闕自己在內都認為那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客套話。秦慢心眼兒實,被人當面提醒並不覺得雍闕過於睚眥必較,反倒真是特別赧然地從床上跳下來,一絲不苟地搭手彎了一禮:「得督主照應,秦慢感激不盡,受我一禮。」

雍闕等著她許多種反應,或是激惱或是不屑或是乾脆矇混耍賴當做沒說過,卻沒想到她規規矩矩地給他行了個大禮。他不知道是該惱還是笑,轉念一想差點失笑,莫非真過回去了不成,和個沒張開的的丫頭計較起來了!

「罷了,不足一提的芝麻事,身子不好就別上下折騰,坐下吧。」一旦他收起平日里的威嚴,溫聲細語起來彷彿如三四月里的和風軟雨,若非是個宦官,怕是這麼一句話就令多少閨中少女心跳如鼓,面如緋雲。

秦慢心裡亦是異樣,卻是煩惱,是不是宮裡的人都和他一般模樣,翻臉是晴背面是雨?或者……她格外多瞧了他一眼,聽人說因受了一刀,內侍的性子比尋常人就是古怪一些。莫說他這樣執掌大權的聖前紅人了,想必與常人更是不同!

她絲毫不加掩飾的琢磨神情一概落入雍闕眼中,瞧瞧他說過什麼,膽小怯懦、唯唯諾諾?都是蒙蔽蠢人的門面!當著他的面兒就敢肆無忌憚地打量,心裡想恐怕更是膽大到沒邊。

雍闕就著沒冷掉的茶給自己斟了一杯,勻勻地呷了口潤潤喉:「秦姑娘,你說你與醫聖是好友,而那日在麵館水鬼十三的屍體你也見過了。醫聖可與你起過這世間有什麼毒/葯能如此致人死地?」

他問得秦慢一點都不驚訝,甚至覺得能到這個時候才和顏悅色地盤問她,耐心與氣度都是極好的。她回到榻上正襟危坐,斂聲斂氣:「不瞞督主,醫聖與我提起過一二。」

雍闕指間搖轉的瓷盞一停:「哦?」

她這麼爽快,著實令他驚訝。

秦慢又趕忙小聲補充道:「我留得短暫,他只說一二而已。」

索性已耽擱了一日,雍闕有的是耐心同她耗著:「有一二總比沒有好。」

開了個頭,秦慢就沒想遮著掩著,湖水啪嗒著石岸聲悠悠遠遠地漏過窗紙,她輕聲輕氣的聲音細得像燭火頭上飄起的青煙一掐就斷:「那日我見了任仲平,與他提起水鬼十三的死狀后他告訴我此人身無內外傷,必是為中毒所致。而所中的毒乃西域傳入中土之物,名字很奇特,叫……」她皺了皺鼻尖,回想了一下,不確定地看向雍闕,「十八鏡?」

「十八鏡……」雍闕首次耳聞有此古怪毒物,如果秦慢所言為真,那他倒真是見識淺薄了一回。想東廠耳目遍布天下,而他同時亦掌管皇城內務,這天底下什麼樣的稀罕物宮內沒有。

秦慢隨即三言兩語地大致描述了十八鏡的毒發之狀,只是掠過了任仲平猜測宮內可能藏匿些許的一段。

直至她說完,雍闕面上仍是紋絲不動,不免令她微微失望。

兩人各懷心思,面面相覷了一會,靜謐的房間里突然咕嚕一聲響,雍闕訝然望去,秦慢蒼白的小臉難得漲出一寸寸紅雲,她捂了捂肚子砸吧下嘴:「我餓了……督主。」

「……」雍闕的眼皮子重重跳了一下。

皇城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打出生起就由專人教導禮儀規矩,莫說餓得肚子打鳴,哪怕是三天沒進一口米糧那人站在那也是目不斜視筆挺如松。哪像眼前這個毛里毛糙的野丫頭!

擱平日,管她是餓死還是餓活,他連個正眼都懶得施捨給她!

偏生秦慢是個天大地大五臟廟最大的主,她見雍闕搭理她,自個兒涎著臉從榻上磨蹭下來,怯生生地又喚了他一聲:「督主,我餓了……」

坐了這個位子十來年,第一次碰著個敢和他厚著臉皮賴上的!他不欲理她,她得寸進尺地又往前湊了兩步討好道:「督主,到飯點了呢。您不餓嗎?」

「……」他心裡嘆了口氣,又一次與自己道,和個黃毛丫頭計較個什麼呢。

「得了,別賣乖了。樓下面兒蔣新他們應該將膳食備好了。」他說完看也不看她,直接撩了袍子走人。

出門辦差還帶廚子,自覺跟上的秦慢感慨著,真不知是算矯情呢還是講究?

「還有,你可有小字?」成日秦姑娘秦姑娘的,叫得他也累。

秦慢聞著飄上來的飯香,魂都快不在身上了:「沒字兒也沒小名,督主叫我秦慢就好。」

啊,她聞到了久違的肉香,秦慢剩下的一魂二魄直接飛了去,自己都顧不上說了什麼:「或者和我師父一樣,叫我慢慢也行。」

慢慢?秦慢?請慢慢?雍闕咀嚼著嗤笑出而了聲,直接將迎上來的霍安笑得一個趔趄,話語抖得不穩:「督……哦公、公子,小姐,蔣檔頭讓小的來問能不能上桌了?」

秦慢呆了呆,雍闕瞥了她一眼,輕哼了聲徑自負手下了樓。

就她那副德性,哪裡有小/姐的樣子!

東廠里能人輩出,少如秦關之類通曉一獨門技藝,多如眾人便是有一身不錯武學傍身,像蔣新這般以廚藝見長的是少中之少。所謂時勢造英雄,這任的司禮監提督,東廠廠公雍闕偏愛他一手的淮揚菜,出門在外就少不了他。

托雍闕的福氣,秦慢得以在太平鎮這樣的鄉野小鎮嘗到不遜於宮廷御廚的手藝。只是……

滿桌青翠,無一油葷,唯一一道帶點肉的是一碟蝦仁炒蛋。

「督主不吃紅肉的。」霍安附在她耳旁悄聲提醒。

秦慢什麼反應也沒有,低低哦了一下,端起碗安靜地扒起飯來。

她要求不高,只求一碗飯能果腹,一片瓦能遮雨,一張鋪子能夠安然入睡,於她就已足夠。

雍闕似渾然沒有聽見兩人的竊竊私語,嫻雅地執起筷箸,用膳前淡淡道:「多吃些,半夜還要趕路。」

啥?從清晨到現在沒有合眼的秦慢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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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湖泊上的霧氣已被陣陣大風卷得一乾二淨,白天里平靜婉約的太平湖在夜裡驟然換了副面孔,驚濤駭浪此一波彼一波沖得泊於碼頭的船隻東倒西歪。

天上一輪芽月,細成眉絲,幾粒寥寥星子伴在它左右,冷冷低看著岸邊數人。

碼頭外側一艘半大不小的舟船沉在水中,縱然狂浪不斷沖刷而來,它僅是稍稍晃動,可見吃水、很深。

雍闕略看了看天色,提步上船:「時辰差不多了,啟船吧。」

困得睜不開眼的秦慢幾乎是被霍安連拖帶拉送上了船,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大的舟船內艙卻是鋪蓋齊全,雍闕才落座,秦慢那廂已經抱著個枕頭栽了下去。

兩人各據一方,誰也沒有理誰。然而拔了錨的船一入水,晃得幅度頓時大了起來,秦慢被晃得實在睡不著覺,被薑茶灌下去的暈眩又衝上了腦,她懊糟地翻了個身,抱著枕頭靜靜地看了會蝙蝠倒掛的棚頂,她慢慢騰騰地說:「督主,碼頭人說湖裡有大魚,夜裡撞了船怎麼辦?」

雍闕那頭一點聲響都沒有,秦慢想他可能睡著了,不覺嘆了口氣。沒有什麼比睡得好更叫她羨慕,無論什麼煩心事好好睡上一覺就煙消雲散了……

「我會水。」船艙冷冷傳來一聲。

秦慢呀地張了下嘴,很快又扁了下來,委屈道:「我不會……」

他回應得冷漠無情:「那就只能委屈你捨身成仁去喂大魚,也好搭救這船上十來條性命。」

「嗚……」

逆水行舟已是難,碰上狂風巨浪,不算小的舟船顛簸在遼闊的太平湖中猶如一片孤葉,隨時有側翻之兆。不得不說雍闕手底下各個皆是能人,換做其他船手恐怕早控不住船,沒入波濤里。

艱難前行了近一個時辰,趴在毯子上嗅著薄荷葉醒腦的秦慢忽然支起身來,側耳細聽了下:「督主……」她也沒等他應她,接著道,「魚來了。」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船身猛地一歪!

「呀!」秦慢驚叫了聲,人就和只麻球似的咕嚕咕嚕地滾向一邊。

雍闕眼皮未抬,足下皂靴輕輕一踢,一個滾過來的美人靠直飛向秦慢,堪堪擋住她撞上的額頭時,卻見她驚慌之中張牙舞爪地一扭腰,恰好躲過了吐出那個木鞘。

他眼中閃過一縷幾不可見的光彩。

水中的凶物似是翻了個身,帶起的巨浪掀得孤苦無依的舟船打了個旋,也不知外頭的番子們用了什麼法,如此驚、變之中船隻竟仍然沒翻。

驚魂未定的秦慢幾乎帶著哭腔問道:「督主,我們這是要去哪啊?」

天翻地覆的船艙里錦衣輕裘的那人八風不動,輕描淡寫道:「奈何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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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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